滑叉帽却只顾用汤匙舀汤碗里的汤,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什么红光绿光,这事跟我们无关。今天叫你来,是要你安排一辆马车,我要到对面的芒果寨去。”
“哎呀,干吗不坐汽车?以您这样的身份,坐马车也太、太……”
“汽车能爬山吗?”滑车帽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再说我这是去芒果寨,不是去仰光。在中国那边,越穷越光荣。金银财宝都是坏东西,谁有了谁倒霉!”
说罢,他喝完了最后一口汤,站起来就走:“我还有事要办!”
一群人跟着他都走了。
刀二羊像一条黑色的影子,也晃到了午后灼人的阳光下。
摸摸腰包,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缅币已经所剩无几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从山青人那儿偷来的另一块石头卖掉,换一身新行头,乔装打扮一番。这样即使碰上山青人,也可让他们认不出来。
可他转了一圈,不敢往翡翠交易市场去。刚才那帮人的话历历在耳,要是山青人潜入交易市场,来追寻他们的宝贝,那就惨了。
他一转念,走进了一家旅店。
店老板脚上趿着双木拖鞋,腰里系一条裙子样的白布“笼基”,一副典型的缅甸人打扮。
刀二羊就用缅语说明自己要住店,还要一个单间。可店老板好像听不懂似的,两眼直瞪,那目光说不上是不屑,还是有几分奇怪。刀二羊心里明白,凭自己这一身破衣烂衫,谁会相信他能付得起房费?还想要单间呢!
于是他马上说:“我住到这里来是想把一件石头卖掉。我的石头很好,是祖传的。”
刀二羊盯着老板的目光里满是自信。他相信老板会听懂他的话。在密支那,凭一块石头就一夜暴富的事不是神话。
果然,老板的黑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暖洋洋的,好像融进了黄金:“好,好,你老跟我来吧。”
老板殷勤地把他带进了房间。他还想问问老板,有没有熟识的玉石商人给介绍一个,未及开口,老板已经先问了:“要不要请人来看看你的货?”
正中下怀,刀二羊矜持地点点头:“好吧!你先去,我要冲个凉。”
那派头,好像已经有了百万身价似的。
老板也不介意,依然笑得一脸黄金,转身走出去,为他的客人效劳去了。
刀二羊关起门来正想冲凉时,才发现冲凉也难——不是没水,也不是没这个设备,而是自己没替换的衣服。这一身又破又脏又臭的衣裤,脱下了哪里还能穿得上?
还好这里天气热,气温高,他先小心地把这身破衣服搓洗了一遍,搭在椅子上晾着,然后再放水冲凉;冲完以后,就赤条条地在床上躺着,等待衣干。
不料衣服未干,门就被擂得“咚咚”响,急匆匆地把湿衣服套在身上,打开门,只见老板带着个客商已站在门口了。
那客商衣冠楚楚,连裤缝都是笔挺的,一开口,竟是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的中国话:“听说你有件货?”
看来这家伙不是从香港就是从台湾来的,缅甸老板还真有点花头。
其实那块石头早就撂在桌上了,刀二羊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朝桌子上努努嘴;“喏,你自己看吧!”
客商一愣,大概还没有谁这么跟他做过生意的吧?像刀二羊这样随随便便的态度,如果不是十足的外行,那就是道行高深的老手啊。
客商拿起那块石头,对着窗口的光,转来转去仔细看。刀二羊也不吭声,任由他看去。说实话,人家看什么他也不知道,什么皮壳啊,什么松花啊,蟒啊,也就是人云亦云知道一点皮毛而已。可石头是好石头,偷来时他用激光笔测过,里面绿汪汪的诱人。
看了半天,客商问:“你要什么价?”
对方那张颧骨高高的脸上,不动声色,目光却是亮闪闪的,好像粘在石头上了。
刀二羊心中有数,不声不响地伸出了一个手掌。
“五万?人民币?”客商问。
“不,”刀二羊心平气和,“你得给我美金,五千就行!”
“行,行!”客商连连点头,连价也不还,当场就打开皮箱,点出绿油油的一叠美钞,交给了刀二羊。
刀二羊也不含糊,从那叠美金中抽出了一张一百美元的,给了店老板,算是介绍费。
老板喜出望外,再一次笑得黄金灿烂,再一次殷勤地问刀二羊还需要什么服务。刀二羊想了想说:“我想雇一辆车,到对过的中国去。”
“行,行,这事包在我身上。”老板满口应承。
刀二羊又说:“现在我要先出去一趟,车的事等我回来再细谈吧。”
他已充分领教了这位店老板的办事效率。他得马上出去为自己置办行头,再不想这么灰头土脸地见人了。
美金真是好东西,傍晚回来时,刀二羊已经改头换面,头发理了,胡子刮了,上身一件浅棕色细格香港衫,下身一条同色调的绸布长裤,质料都是上乘的;皮鞋锃亮,连腰带都是名牌货。走进旅店,老板老远就朝他笑,待笑到跟前,才打了个愣:“原来是你啊,我以为……”
“以为我是从台湾、香港来的?或者日本、新加坡……”刀二羊没说出口,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很是不屑。不过,效果已经达到——连老板都差点认不出自己了,遑论那些山青人!
刀二羊气定神闲地回到房间,前脚进,店老板后脚就跟上来了——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和老板一起来的人跟老板一样,也穿笼基,趿拖鞋,十足的缅甸土著打扮,可刀二羊还是认出来了,看那炯炯的眼神、方方的脸形,略带鹰勾的鼻子,不正是滑叉帽吗?虽然他现在不戴滑叉帽了,头上还扎着条素色绸巾,那绸巾的一角垂在耳朵上,随着身体的动作一甩一甩的,平添了一股飘逸之气。
刀二羊心里感叹世界太小,脸上当然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我姓刀,这位先生是……”
“哦,你不是要雇车到中国大陆去吗?有这位艾蛟先生帮忙,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店老板的嘴像抹了蜜。
滑叉帽变成了艾蛟先生,只怕是让我坐他的马车吧?刀二羊心里暗笑。
“请问刀先生,你到中国哪个地方?”艾蛟彬彬有礼,一口略带中国大陆吴地口音的普通话。
“不要问我到哪里去,反正,朝东走,过边境就可以了。”刀二羊的态度有些傲慢,其实,他说的倒也是心里话。从接过美金到为自己置装打扮的整个过程中,他已盘算好了,先回去看看儿子和老祜巴,把儿子安顿好,然后再出国境来缅甸,哪怕不能获得正式签证,想办法偷渡也要到科技发达的国家去;唯有如此,才能有机会解密和研究他的宝贝,实现自己的宏愿。
艾蛟倒也爽快:“好,我不问你到哪里去,你也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反正,我们大方向一致,可以同路。”
他说着,又拍拍那个店老板的肩膀:“看在你老朋友的面子上,我保证平安地把他带过去。”说完,又回过头来望着刀二羊,“不过,我要先告诉你,我们得坐马车。”
刀二羊一听差点笑出来,心想你自己雇辆马车,现在捎上我,你的车费就有人掏了,弄不好,你还能赚点儿呢!
他当然不会真的笑出来。他憋着,做出一副懵懂不解的神态:“为什么要坐马车呢?”
艾蛟微微一笑:“我知道以刀先生的身份,最好是坐汽车过去。可是不行啊,汽车嘛,在平坦的公路上跑跑是蛮有派头的,可到了小路上,特别是现在,马上就要到雨季了,若下起雨来,烂泥把汽车陷得轮胎都看不见,哪里还能开!再讲汽车能大模大样地过国境线吗?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坐马车。这马车啊,大路小路,上坡下坡,泥里水里,都能走。况且这一路上别的没有,地上的青草不会少。那马要是饿了自己就能啃点,连汽油费也免了,岂不省钱?”
艾蛟一脸诚恳,句句话都说得实在。刀二羊是用两只脚丈量过道路的人,哪能体会不出他那番话的个中滋味?对刀二羊而言,坐辆马车回去,已经是够摆谱、够享受的了,哪里还会挑剔?
他装模作样又问了几句,便跟艾蛟谈好了价钱。艾蛟答应他明天一早上路。他很高兴,早一天回到芒果寨,就早一天摆脱山青人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