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擎着绿光上路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21:23

双手触到宝贝之时,巫师喜极而泣,心灵受到强烈的撞击,一下又一下,不可思议也不可表达。就在这一刻,巫师的黑色长袍褪去,化蛹成蝶,变回了刀二羊。

这个刀二羊筋骨强健生气勃勃,再也不似过去那般阴沉沉的故作深沉,中年刚到就未老先衰了。本来嘛,他还不到四十岁,照西方社会的说法,还是货真价实的年轻人呢!只不过,人间的风刀霜剑,把他磨砺得沧桑过度罢了。

而现在,旧曲已亡,新的乐章正从心的深处迸射出来。他沿着一条名叫呜肓江的河谷走了一夜,竟没有一丝疲惫之感。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前面呜肓江的一个拐弯处,向东有一条旱季可通行马车的便道直达摩拱,从摩拱可以乘火车到密支那,然后由密支那返回芒果寨。他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那里有他的儿子奔奔和老祜巴,是他的再生之地。

黎明前,群山被更深沉的黑暗挟裹,只有迟迟升起的月亮,撒下幽微的光亮。离开呜肓江向东走的是蛮荒小道,但习习晓风拂来淡淡松脂的清香,令刀二羊心旷神怡。

走着走着,忽然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在这瞬间发生。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刀二羊一转身离开小路,钻进了山坡上的密林里,让一棵茁壮的大青树挡住了自己的身体。

四周静极了。可就在这万籁俱寂中,他还是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响动,比如,沉闷而轻微的脚步声,骡马喷鼻喘气的声音……抑制不住好奇,他拨开面前密密的枝叶,从缝隙里朝路上望去。

这一望,真把他吓了一跳。他看见负载着沉重驮架的骡马,正一匹接一匹地从他刚才行走的小路上疾行而过。这么多马、这样的重负走过时,只有轻微的沙沙声,显然马蹄已被包上了垫;马颈上都挂着脖铃,但也被碎布塞住了,一路悄然无声。

刀二羊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马帮。果然,一队马匹过后,就走来几个背长枪的赶马人。赶马人真奇怪,他们个个都穿着长统雨胶鞋,即使在夜间,还戴着帽子,并把帽檐压得低低的;闷闷地一路走去,好像是童话里的影子人。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起先还想数一数,有多少匹马,有多少个人,但是数着数着就数乱了;于是不知过了多少匹马,也不知过了多少人;像做梦一样,看着马帮的队伍远去。但刀二羊记得最后一匹马,看上去特别彪悍,衬得那骑马人也虎虎有生气。他也戴帽子,那又长又扁的帽檐,让刀二羊看了“嗤”地一笑。记得小时候老家的农民管这种帽子叫“滑叉帽”。“滑叉”为何物?是江浙一带农民在河里挖了河泥从船上往岸上叉送的木杓,那长而扁的形状恰似这帽檐。可滑叉虽亲切,滑叉下面那张有棱有角的方脸盘,微微有些鹰勾的鼻子,抿紧的薄嘴唇,在月光朗照下自是冷漠。连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好像也露着凶光似的,令刀二羊看了有些害怕。

刀二羊呆呆地在林子里坐了许久,心里想,如果这些马帮是歹人,要来抢他的宝贝,那他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想着,却又情不自禁从怀里掏出宝贝来摩挲。现在宝贝已包在一块红绸布里面了。这块红绸布原本包着另一块石头。那块石头是他在离开山青人的寨子时去神屋里偷的——它是以前山青人用鹰叼宝时得到的宝石之一,当时看准了它的表面有蟒纹和松花纹,他知道这表明里面有上等的翡翠,运气好的话大概能卖个好价钱;因此,一路上他都藏得好好的。可是跟他朝思暮想要得到的这宝贝相比,即使是价值连城的玻璃种翡翠,又算得了什么?所以一出麻风村,他就不客气地取下包那块翡翠的红绸布,仔细地将宝贝包好,揣在怀里。而那块翡翠呢,也就随随便便地撂在口袋里了。

藏好宝贝,他的另一只手就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摸,不是摸翡翠,而是摸他的天梯——激光笔。现在终于能定下心来了,他忍不住想用激光笔探测一下他的宝贝。

突然想起,激光笔已经送给刘强了,不免沮丧,后悔当时太冲动了,在未来的日子里,哪有条件再造这么一支笔?而事实上,要真正研究这块宝贝,需要的是远比激光笔更先进更精密更高级的仪器设备!但现在对他而言,获得这些仪器,则是难于上青天的事。

刀二羊喜一阵忧一阵,曙光已在眼前了。他根本没在意曙光是在哪一刻出现的,唯见一脉玫瑰色的雾霭,漂浮在温柔起伏的远山峰峦之上。他心有所动,觉得这里的地形,和山青人所在的地方有相似之处;虽然没有那么险要,但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应该是角度——阳光以某一个角度照在宝贝上,它就会发出绿光。想到这一点,刀二羊就激情难抑。他重又取出宝贝,捧着它坡上坡下来来回回地跑;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

突然,他心跳了。他的本意是想试试这个宝贝,在晨光中的某个位置上,是否还能发出绿光;可要是……要是不发光了呢?

没有办法,这是来自宇宙的神秘信息,不是地球人的力量所能控制的。

不,应该不会,除非刘强这小子骗了自己,这不是那天他取到的那块宝贝。

刀二羊心里七上八下,握着宝贝的手指也僵硬了,简直不敢将它再转动一下。他真的怕呀,怕以前的千辛万苦忽然付诸东流;如果这样,他还活个什么劲啊!

可就在这时东方天际一团绛红,巨大的圆穹临照山谷。刀二羊手捧宝贝呆呆地站在山坡上的阳光下发愣——突然,一道绿光喷薄而出,毫无预兆地从他手上射向空中。它所向披靡,似乎穿透了一切,直抵那峥嵘迭翠的群山之颠。

刀二羊抬起头,看见在曲折延伸的小路上,在团团浓绿的棕榈树、铁刀木树、大青树上……处处浮现出快乐的气息,那是生命、那是光明,那也是流动着他的热血的乐章!一切都被神奇的绿光所穿透,而他,则是擎着绿光的人。

想想看,山青人把它当作镇山之宝,老祜巴把它想像成开启地球轴心秘密之宝,但实际上,它很可能是一块拥有外星球特殊能量的宝物!

而就是这块“特殊的宝物”,现在切切实实地在他刀二羊手中了。他得到了!未来千难万险,又有何惧?!

然而,这一刻,如果他的眼睛能像绿光一样穿透万物的话,他还可能看见,在这座山坡的前面,一支沿山谷行进的马帮队伍,也看见了这绿光,也被这绿光所迷,一个个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驻足凝望。

和以往的习性一样,绿光在持续了数十秒后倏然熄灭。

刀二羊收好宝贝,一低头,忽然看见血汩汩地从自己小腿上冒出来,不痛不痒,几乎没有感觉,就这么冒了一汪血。他马上就明白,这是半夜趟过那些低洼的水坑时被山蚂蝗叮上了,难怪马帮的人都穿着长统胶鞋呢。还好他在山青人那儿住久了,身上总是带着防虫的草药汁,赶紧往腿上涂抹一遍。

这样又走了一整天的路,他终于赶到了摩拱,然后又搭火车来到了密支那。

密支那地处缅北。缅语的意思是“江边的城市”,而这条江,便是从容不迫奔来眼底的伊洛瓦底江。

密支那美丽。同样的椰林、棕榈,同样的槟榔、木棉、芒果、古榕……因为有了街道,有了那些黄的、蓝的小楼,有了那些在绿荫中显露的白白的铁皮屋顶,这些植物就有了亲切的烟火、文明气息,令人想入非非。

美虽美,落在刀羊的眼底,却是难以言说的忧伤和落寞。走在伊洛瓦底江边的长堤上,穿透岁月的帷幔,似能听到“得得”的马蹄声——他知道当年英国人就是喜欢在长堤上策马而行,从容、傲慢,不可一世。

而走在眼前的一些缅甸女人,姿色平平,却因那红红的长裙、花花绿绿勾勒出曲线的紧身上衣,在刀二羊看来已经是美艳的风光了。特别是有的女人肩上还披着大纱巾,风吹过来微微飘动,简直妖娆无比!

可刀二羊可怜啊,一身衣裳只能用褴褛来形容。就这身褴褛衣衫,还是他偷越国境前特地置办的:有着肥大裤腿的黑色长裤和黑色紧身短上衣。他以为这样会和缅甸男人的装束差不多,其实差远了。很多缅甸男人下身系着宽大的“笼基”,那简直就是白纱或黑纱裙子哦!

如今刀二羊的衣襟上有了破洞,袖子和裤脚都变成一条一条的了,如此尊容走在密支那风光旖旎的长堤上,真似叫花子走进宾馆那样寒碜。但他此刻却顾不上考虑自己的形象。他在想不知现在美国科学家对X光激光的研究到了什么地步?当初寄出去的几封信,不知会不会有一封漏网,落到了他们的手里?

这样想着,忽觉肚子饿了。一饿,人就好像要虚脱;还好,身边有一点缅币,是越境之前设法换的,在山青人那里一个子儿也没花掉。

也顾不得形象了,他随便找了一家饭店,在一个角落里坐下,就要了一份椰酱饭;想想,又要了一盆鸡。

鸡端上来的时候,红红黄黄的,好像不知放了多少咖喱粉、番茄酱、辣椒油之类的调味品。他的眼一眨,泪水就掉下来了。他想到了儿子。儿子最爱吃鸡,一小块鸡肉抓在手里,吮得手指都发白了。可在家乡时,鸡要凭票才能买,一年,只有一张票,也就是说,一年只能吃一次鸡,在过年的时候。如果有一天儿子坐在他身边,他给儿子的饭碗里夹一只鸡腿,这是怎样的幸福啊!

这比拥有宝贝又如何?比改变世界又如何?

他不敢想了,匆匆吃饭。

才扒了几口,他的耳朵就竖起来了。

他竖起耳朵的原因是,从另外一张桌子上的喧哗声中,传来了几个令他心跳的名词——“芒果寨”、“岩龙”等。

刀二羊悄悄转过脸去,瞄了一眼。

他看见紧靠窗子的那张桌上,坐着一个戴滑叉帽的男子。那帽子,那脸形,那炯炯的眼神,跟昨晚在路上见到的马帮中的最后一个人太像了,只不过他现在下身穿着缅人的笼基。

滑叉帽显然是个头目,一帮人围着他众星拱月一般。刀二羊担心对方也会注意到他,可实际上人家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存在。他们大声用缅语交谈,诉说生意上的种种细节。本来嘛,刀二羊坐在角落里,衣衫破烂,可脚上还穿着双鞋,一看就知道不是缅甸土著,料他也不懂缅语,所以谁也不把他当回事。

可偏偏刀二羊能听懂缅语。他去山青人的山寨之前,就跟人学会了缅语,虽说并不精通,可对于邻桌的对话,他连猜带蒙也能明白个大概。

他下意识地放慢了咀嚼速度,好像要把那些缅甸话,当作盛在小碟子里的一种叫“雅比”的鱼虾酱一样,拌在饭里吃下去。

可就在这时,他嘴一张,口里咀嚼的米饭差点吐了出来——

“听说,山青人的镇山之宝被人偷了。”

“哈哈,山青人有什么宝?不会是个骷髅头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山青人最近找到了一件宝贝,在太阳下会射出绿光,是他们的镇山之宝,比玻璃种翡翠还名贵千百倍呢!”

“哦,有这么厉害?那我们也去找找!”

“听说山青人已经派人下山来找了。”

七嘴八舌的一番话,听得巫师直冒冷汗,差点拔腿要跑,可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太傻,这些人又不是山青人,没一个认识他的,坐在这里听听,对自己只有好处。

“喂,老大,今天早上有一道绿光,你看见没有?”坐在滑叉帽旁边的一个男子问。声音虽压得很低,刀二羊还是听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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