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麻风病人心中的菩萨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18:22

原来玉哨的家离这儿不远,在一座叫等弄的小村寨里。等弄寨的居民属水傣,他们特别爱美;他们也最怕让人变丑的麻风病。也不知是哪一代开始遗下的规矩了,凡患了麻风病的人,就认为是被“琵琶鬼”附了身,就要把他(她)赶到深山里,再也不允许回到寨里来。如谁熬不住深山老林里野人般的生活,偷偷跑了回来,一旦被发现,就要被当作“琵琶鬼”在村寨的广场上活活烧死。但这种病是散发性的,虽然世世代代都没有绝迹,却也没有大规模蔓延。不过到了最近几年,由于游击队不断地或与政府军作战,或自己互相攻打;还有一些武装土匪、走私贩毒集团为利益互相火拼,弄得这片本来比较宁静的山区很不太平,百姓生活艰难,医疗卫生更谈不上,因此麻风病人倒有渐渐增多的趋势。一个寨子里常常会出现不止一个病人,别的寨子里也有;他(她)们被赶走后就聚集在一起,忍受不了深山老林里的寂寞艰辛,就会集体回寨子里来。人多了,就不能统统用火烧死,这就难坏了寨子里的头人。头人曾在深山里让人搭建过一个“麻风寨”,但仍禁不住病人逃回。这时,有人发现了这块坝子。这儿原来是游击队的基地,后来他们内部出了叛徒,秘密洞口被政府军发现,才不得不放弃了它。经过考察,头人决定将麻风病人关在这里,只是将洞口的那根吊人上下的绳子涂上了桐油,吊下去的病人就再也无法爬上来了。

被吊下来的病人只能在这儿自生自灭。他们从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医无药又缺吃少穿,只靠时有好心的傣家人、或者自己的亲人将少量补给品放在洞口的筐子里吊下来接济。而他们自己,也在坝子里种点苞谷等维持。但这块坝子太小,时间长了,杂树、柴禾都被砍得差不多了,连里面的飞禽走兽也几乎被捕来吃光,甚至连蚂蚁窝都被掏尽了。寨子里的一些善心人,知道他(她)们的苦楚,又无能为力,也只能或互相叹息,或在菩萨面前为他(她)们念佛祈祷。

一日,寨里来了一个汉族青年,自己说是从中国大陆那边过来的知青,姓刘,名字叫刘进。这刘进一到村寨,就用自带的药片把一个正在发疟疾的孩子治好了。不久又有一个老人吃坏了肚子,去向刘进讨药片。刘进没有药片了,就山上山下转了一圈,拔来一些草药,捣一捣,让老人敷在肚脐眼上,老人立马就又好了。这以后,村里人都尊敬地称他“刘老师”。

“刘老师”有文化,在村寨的小学里教孩子读书,人长得又帅。自从“刘老师”来了以后,玉哨家竹楼上的板凳,就只给“刘老师”坐了。玉哨喜欢听“刘老师”说话。“刘老师”说,麻风病人也是有尊严的人,我们要尊重他们,帮助他们;“刘老师”还说,麻风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怕,一般性的交往接触并不会传染……他还说这种病有药可治。现在无法弄到西药,他就带着玉哨漫山遍野去寻找一种叫青蒿的植物,他说青蒿也能治麻风病。

“刘老师”也对别人讲这样的话。村里人大都将信将疑。有个叫岩温的青年,甚至说起了风凉话:“等有一天,他的鼻子掉了,他的眼睛瞎了,他就会知道,麻风病究竟传染不传染!”

岩温热恋着玉哨,但自从岩温说刘老师的风凉话以后,他再到玉哨的竹楼下吹金竹笛,吹得嘴角都流血了,玉哨也不肯挪动一下她的小凳子了。

忽然,“刘老师”病倒了。“刘老师”的病来势凶猛,竟然真的是麻风病。玉哨哭了,岩温笑了。岩温说,原来刘老师自己也有病耶,所以才讲什么这个病不会传染。

头人自不能手软,迅速地把“刘老师”也丢到山洞下面去了。

“刘老师”留给玉哨的最后一句话是:“玉哨,好妹妹,快去采青蒿。”

玉哨什么事也不干,天天上山去找青蒿,采满了筐,背着,来到山洞跟前,将它们吊下去。

过了一段日子,吊下去好几筐青蒿了,她真想下去看一看“刘老师”到底怎么样了,但又害怕下去了上不来,就在洞口徘徊。想到“刘老师”在下面受苦,她肝肠寸断,跪在地上,求天神保佑她的“刘老师”早日康复。她不知道这样的祈求有没有用,可面对洞口,她只有祈求。想不到天神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忽然间,她看见一片青苍的翠竹间,闪出一个男子的身影——那男子又高又帅,分明就是“刘老师”啊!

玉哨飞奔而去:“刘老师,刘老师!”

匆匆的步履驻足停下,男子转身:“咦,你怎么知道我姓刘?”端直的鼻梁,上扬的剑眉,一张富有雕塑感的俊朗的脸,但玉哨愣住了。他不是刘进,他是从山青人的山上逃出来的刘强。

刘强听玉哨讲了刘进的故事,说:“把青蒿给我,让我来下去。”他的神态很安静,就好像是要到邻村走一趟,为朋友捎串香蕉一样。可玉哨小小的胸膛里掀起了狂风巨浪:“你下去?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从此根本上不来了,你也许也会染病而死,你……你又不认识他!”

“这有什么!”刘强微微一笑,“我们汉人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况且他也还姓刘呢。”

玉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就上来夺她的筐。她不让:“我和你一起下去!”

他们就这样一起下来了。

可是在下面,玉哨再也没有见到她的“刘老师”。

她的“刘老师”想为大家找出路,自己不顾危险,偷偷去西坡挖地雷,不幸触雷被炸死了。那个“刘老师”长眠于斯了;现在只有这个刘老师和她在一起,熬青蒿为麻风病人治病,并继续排雷为麻风病人寻找生命的通道。不信神的麻风病人从此相信,刘老师就是他们的“神”。


“故事”到此为止,最后的青蒿汤已被玉哨盛起来,分了十几碗,一字儿在锅台上摆开。她要去招呼那些病人来喝药了。巫师也走了出去。他走的方向跟玉哨相反。玉哨转过脸来问他:“大叔,你到哪里去?”

巫师不理会,越走越快。玉哨急了:“那边是雷区,你不要去啊!”

巫师干脆奔跑起来。前方的雷区,覆盖在一片茂密的松树和其它杂树林下面。松脂的清香,像泉水一样在空气里流淌,正随风飘过来……巫师想,如果这是他命运的雷区,那就去吧,即使把他炸得粉身碎骨,他也要去,去和刘强这小子谈一谈,看他的脑子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在西坡,一根又粗又长的绳子,横亘于雷区和非雷区之间。绳子是刘强拉的。他拉下这条绳子,就立了规矩,决不允许麻风病人跨越一步。

送饭的老头儿,也只能走到绳子跟前,把饭放在这边的一块石头上,站在那儿大叫。刘强听到叫声,拍拍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就回来钻过绳子,坐到那块石头上吃饭。这是每天的惯例。

可现在,刘强太累了,不仅累,还有高度的神经紧张,以至他一屁股坐下来,伸手要去够那只漂亮的竹篾饭盒时,竟发现两只手在一个劲地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从刚才差点引爆一枚地雷的后怕中恢复过来,可就在这时,他突然被一群麻风病人团团围住了。

那么多人,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又是这样颇有声势地出现了!

刘强好不惊讶。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呢?

他不解地望着他们——这些人清一色的沉着脸,不吭声,你搭我扶,在界绳前齐齐地站成了一排,把刘强进入雷区的路堵死了。

刘强心有所动,但还是故作轻松地捧起饭盒大口吞咽起来:“你们不要看我哦,我要吃不下去的。”

“刘老师,求求你不要再到雷区去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粗嘎、沙哑,却有无限绵绵的深沉爱意。

刘强被这声音所击中。他放下饭盒,有一种想冲过去,拥抱这个老人的冲动。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稳住自己,依然以轻松的口吻道:“大鼻子老伯,你放心,你们大家都放心,我很小心,我不会有事的。”这老伯就是那没有鼻子的老汉。但据说生病前他有一个有福气的大鼻子。这里的麻风病人谁也没有名字,他们都想把以前做人的伤心经历,连同自己的名字一起从生命中彻底抹去。他们现在只随便地给对方起个绰号,或者干脆拿自己病残的肢体开涮取名。因此,这位没鼻子的老汉就叫“大鼻子”。

“前面的刘老师也说他不会有事的,可是他……刘老师,你看看这个坑,这么大的一个坑啊!”一个女人的声音,苍凉而无奈。

这个坑,刘强是知道的,现在就在他的脚边。这是前面的那个刘老师刘进遇难的地方。本来,这坑的位置是在雷区那边的,现在,刘强把它划到了非雷区。这里,人们没有卷尺等度量工具,只能以脚步来估量长度,以跨一大步为一米。这样算来,这坑大约长五米,宽六米,面积在三十平米的样子。这三十平米的安全区,是用一个青年的命换来的。那一日,天气很好,阳光很烈,青年刘进在这里排雷,意外就在瞬间发生:“嘭”的一声巨响,血啊,喷涌的血,比阳光还要热,还要烫……土坑也是热的,是烫的,里面还有一个青年的血肉之躯,他的手里仍紧握着那把军用锹,大睁着眼——好像还要对大家说话,还要鼓励大家为生存而继续奋斗……

麻风病人在整理刘进的遗物时,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封信。这信是给玉哨的。信中说,他确信一般接触,麻风病是不会传染的,自己之所以得病,是一次在山上采药时忽然被一群蒙面的年轻人绑架到了一个山洞里。他们硬往他的嘴里灌了一些非常腥臭的东西——这些东西应该是麻风病人的脓血。因为他清楚地听懂了他们用傣语进行的对话:其中一人说,这样做是不是太缺德了?天神英帕雅会不会发怒?另一个说,不会的,因为他自己说这病不传染,那就让他吃下这些麻风病人身上的东西试试看。如果他真的不得病,就说明他是对的;如果他得病,那就活该。否则,大伙要是信了他,一寨子的人都会倒霉。信中还说,愚昧无知确实很可怕,不过,这里面可能还有妒忌,因为他听出说话的其中一人就是一直在追求玉哨的那个青年。但他实在不想让玉哨陷入痛苦和矛盾中,因此,这些事一直犹豫着没告诉她……

这一切,是刘强和玉哨刚来这里时,麻风病人围在这个地雷坑边向他们描叙的。信也是麻风病人交给玉哨的。在那个午后,玉哨听完这些,便昏死过去了。刘强轻轻地把她抱了起来。

那一刻,刘强好像听到了那一个“刘老师”的声音。那一个“刘老师”的声音亲切而熟悉;那一个“刘老师”的声音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的:“我是你的愿望,我是你的光明,我是你觉醒的灵魂……”

他心中一震,又发觉声音似乎来自自己怀揣的宝贝,那块从山青人那里带来的有温度、有质感的绿色的宝贝!

是宝贝还是那一个“刘老师”?他有点晕了。

但他的心却静了下来。他甚至惊讶地发现,一切以往的仇也好恨也好,已不能伤害他的心灵了。那声音像一把有魔法的手术刀,把他无尽的烦闷和忧愁,迷茫和恐惧……统统干净利落地割除了。他把玉哨放在一棵大青树下,用清凉的泉水湿润她的额头。他自己的饥饿和疲乏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路压抑他的巫师的阴影也消散了。他的面前只有她;而他的心里只有他——她的“刘老师”。而此刻,他怀揣的宝贝,那个无限美妙的声音,也似乎在载着他飞升,飞向那星汉灿烂的崭新宇宙。突然间,他明白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终于,刘强对眼前的麻风病人们说:“你们都爱前面的刘老师,是吗?”

“是啊是啊!”众口一词。

“那你们就要听前面的刘老师的话。”刘强不慌不忙,“前面的刘老师刚才要我对你们大家说,他已经将未完成的事情托付给后面的刘老师了。所以我——我还要去排雷。只有排尽了西边出路上的雷,我们才能出去,才能找到药,找到粮,找到活路;否则,我们什么也没有,连玉哨带来的青蒿也只剩最后一顿了。所以,你们一定要让开,要听前面的刘老师的话!”

刘强的话是傣语夹着汉语的。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语言环境浸染,他对于日常生活的傣语已没有问题,可要作更复杂的表达,就有点力不从心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表述是否有问题,不知道他们听懂了没有。

齐齐的一排麻风病人,纹丝不动。

“我的傣语不好,你们听不懂?”刘强无奈地问。

“懂,懂!不论你说傣语、汉语,我们都懂。你什么都不说我们也懂啊!”一个声音蓦地响起,“我们懂,我们知道您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所以我们要你活着啊!”

阳光、绿野,蓝天和红土地,这个声音在那里回荡,在迸发出一种撕心裂肺的力量!说着,人们双膝一弯,全都跪下了。

刘强急了,走上去要拉他们起来,可他拉不动他们。他们个个骨瘦如柴,皮肤黧黑粗糙;他们的四肢残缺不全,可他们无一例外地坚韧无比,无一例外地低垂着卑微的头颅,没有哀怨,只有哀恳。

巫师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会儿了。这一幕他全都看在了眼里。他一下子愣住了。在他的面前,一边是跪着的麻风病人,一边是急得团团转的刘强。他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他靠在身边一棵树的树干上喘息,没有人朝他望一眼。他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伸出了一只手,手上只有三根手指。只有三根手指的这只手原本一直跟另一只手交叉放在胸前,现在大大方方伸出来了。男子高举着只有三根手指的手,像高举着一面旗帜:“过去我只知道人心是黑的,知道人比猪坏,比牛坏,比蛇蝎坏,因为人会吃人,不,比吃人还坏,他们把生了病的同类当作鬼驱赶出来,让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果有一天我能出去,我想把他们全都炸死!可现在我知道这世上有好人,起码眼前有三个:玉哨姑娘,前面的刘老师,还有现在的刘老师——你!我们已经失去一个好人了,我们不能再失去你了。你是我们心中的菩萨,心中的神啊,没有你,我们就没有信心再熬下去了啊……”

说着,那男子已经泣不成声了。

刘强忙说:“我不是神,但我知道你们是一样的人,你们受了不公正的待遇,所以我要帮助你们。为了大家的活路,你们一定要让我过去。我在大学里接受过军训,学过排雷,我出事的可能性很小……”

“不,不!”那个没鼻子的老头狂叫着打断了刘强,“很小的可能也不可以发生!我们的命贱,我们的命不值得拿你珍贵的命来换。如果要换,只可用我们的贱命来换你的命。来呀,我的兄弟姐妹们,反正我们都活不长活不好了,我们排好队冲过去!用我们的身体冲一条路出来吧。我——我先上啦!”

老头儿一跃而起,身手敏捷得像小伙子。这时别说刘强,就是一肚皮主意的巫师也急出了一身冷汗。他忽然出其不意地从斜刺里窜出去,一把抱住了这个当初狠揍他的老头儿:“大叔,你可别制造世界末日哦!”

“世界末日?哈哈,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盼着世界上的人统统死光,盼着世界变成一片海洋,盼着这片海洋上只有一条船,盼着这条船上只有玉哨姑娘和刘老师!”老头儿在巫师的怀里说完了这番话,又挣扎起来。

因为没有了鼻子,他那嗡嗡的声音很怪,但巫师不得不承认,这怪怪的音符里有别样的坚毅和哲理。 他转脸一看,只见刘强也上来抱住了老头儿的两条腿:“大叔,你别激动,听我说,听我说呀!”可刘强似乎不知道要说什么,汗水混合着泪水在他脸上横流。                                                  

巫师突然大叫一声:“刘老师,你不要说了,大叔你也不要冲了。你们大家再耐心地等待一下,或许我能想出比较安全的排雷办法。让我和刘老师去好好商量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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