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巫师的可怕解释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0:56:12

巫师从昏暗中踱进屋子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事:“年轻人,嘎德公主她不会来了。”刘强吓了一大跳——不是为这句话所阐述的事实,而是为这句话本身——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他呱呱坠地起即开始学习、并在这短短一生中已听熟了的汉语!

并且,他还分辨出,这汉语是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确切地说是江浙口音的普通话!

愣了一会,他才反问:“你……你是什么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与自己口音相近,也许是同乡吧?

巫师沉着地摇摇头,把一盏松脂燃着的灯放在墙角的地上:“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就像我也不问你一样。”

看巫师的作派,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在监狱里时的那个训导主任。

若论形象,巫师和那训导,其实一点儿也不像。巫师黑瘦、灵活;训导则白净、儒雅,举手投足,都是电影里才有的那种派头。

记得入狱一年多以后,一次进训导室,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许多犯人,有点“陪训”的意味。

被“主训”的“重犯”是个乐队指挥。乐队指挥狂躁不安,手被反铐着还在骂骂咧咧,什么都敢骂。听别的犯人说,这指挥本也是个文雅人,不过在一次政治学习时熬不住睏打起了瞌睡,偏偏,台上的工宣队领导火眼金睛,立马喝道:“政治学习打瞌睡,真是不可救药的臭老九!”乐队指挥一惊,醒了。醒了就醒了,如果不吭声也罢了。偏偏,他睁开眼,来了一句:“无产阶级怎么骂人?”这还了得?台上人的身份哪里容得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来顶撞,立马发威:“好呀,你竟敢蔑视无产阶级专政,把他揪出来!”

揪出来的乐队指挥仗着自己出身不错,有恃无恐,继续顶撞领导,就被正式送进了无产阶级专政机关。

到了牢里,乐队指挥怨气冲天。这时家属给他送来《毛选》,他气呼呼地接过,随手一扔。他以为是扔乐谱呢,根本没意识到边上有个开了盖的马桶。这是普通牢房里的标准设备。这一扔,不偏不倚就正好扔进了马桶里。这还了得?这不是恶毒污辱全国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吗?牢房内大乱,整个监狱都惊动了。乐队指挥被反铐了起来。这时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过度的惊恐使他疯狂,他竟开口大骂;骂就再加一副反铐,铐在上臂上。第二天,乐队指挥和一干犯人被带进了训导室,站成一排。

刘强一直不明白,阴森恐怖的监狱里怎么会有如此雅致的地方。室内纤尘不染,白墙上挂着的,既不是语录也不是毛主席像,而是一幅齐白石的国画。

一双白手套,一副金丝边眼镜,一身极少见的笔挺的呢军装,训导从光可鉴人的书桌后面站起来,问乐队指挥:“你骂什么?你以为无产阶级专政是骂得倒的吗?”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很凛冽,好像挟着一股飕飕的寒气,让人听了骨头里发凉。刘强看见,那个被反铐着的乐队指挥奇怪地哆嗦了一下,不吭声了。

训导接着说:“你们要珍惜我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宝贵的。”

所有的犯人都低着头,闷声不响。

训导的目光重又盯上了乐队指挥:“现在你要想想自己的结局。”

乐队指挥竟然死猪不怕开水烫,嘴里哼了一声:“最多一颗子弹!”

“子弹,我们是不会吝啬的。”训导不焦不躁,温文尔雅,“还有谁要,可以站出来。”

刘强低着头,也感觉到了那金丝边眼镜片后面的目光,像条小蛇,在自己的脸上丝丝爬动。

“也许有人会站出来,但我相信不会全都站出来。”训导阴阳怪气的脸上,竟然有一丝笑意。

没有人站出来。当然刘强也不会站出来。

训导走到刘强跟前:“年轻人,你是聪明的。聪明人要为自己留一条路。老实告诉你,经我手处决的人排起队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

刘强全身发冷,可是无言以对。他知道训导不死心,还想要他交代新的逃跑路线,可他实在没有啊!

这以后,训导又单独训过他几次。训导到底也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原因也只有一个,就是他真的没有,真的交待不出来。听狱中的犯人说,被训导训过的犯人,再怎么厉害也都会变得老老实实的。可是有一天,他在监狱的医院看病,无意中扭头一望,竟看到了训导。

可是这次训导的手上竟也戴着手铐。

别的来排队看病的犯人也看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抬头望着训导。训导依然坐得笔挺,嘴角一动,牵出一丝冷笑:“奇怪吗?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后来听别的犯人说,训导本是国民党时期监狱的训导员,解放前夕,已经上了逃往台湾的飞机,突然被人叫下来,没走成,留下来在监狱里又做了训导。

既是反革命的训导,怎么会又进了革命队伍?究竟是人性的不可捉摸,还是理想、政治的虚妄?他直至离开监狱也没有弄明白。


现在再看眼前这位巫师,和那训导一样,眼里闪着两点光,两点游移不定、让人捉摸不透的光!

“为什么要杀我?”刘强终于回到现实中,愤怒得近乎咆哮。诚然,在这接近力竭的吼声中,也仍含着某种试探,某种期望。他期望这个唯一可以用语言交流的同族人否定他的质问,告诉他事情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糟。

然而巫师沉默着,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内地老农民一样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只有他黑色的背影,在墙上一抖一抖地晃动,像魔术师的手帕,里面不知包裹着什么秘密。

过了好一会,他才叹口气,仿佛很无奈似的:“年轻人,信命吧,是命运让你走到这一步。”

“不,我不信命,从来不信!”刘强更加愤怒地反驳。

巫师的嘴角微微一牵,似笑非笑,不以为然:“不信命,那你信什么?”

“我……”像出乎自己预料似的,刘强顿了一下,他想按以往的习惯说,“我追求革命理想……”可话没说出口,他自己心中也觉得发虚,发空,并且想起了一句成语:“对牛弹琴”,转念又想“牛”也许是自己,一头待宰的牛。

还好,巫师对他的信仰无知无觉,既不感兴趣也不追问。他只是转过身,凑到那如豆的灯火上,为自己点燃了一支烟。

那精致的白色小棍,上半部露出一段金黄,显然是来自商品市场、以货币交易来的产物,并非丛林里的特产。巫师注意到刘强惊讶的目光,并不以为然,只是惬意地吸了一口,把烟雾吐出来:“不信命,也不信基督、不信菩萨,也许信唯物主义,信革命,不过——年轻人,我要告诉你的是,凡是擅自闯进这个部落的外族人,没有一个能免遭砍头的命运!”

刘强目瞪口呆。巫师不理会他那恐惧的目光,只顾继续说下去:“这个民族的名称,如果翻译成汉语,那就叫山青族。山青族人数不多,总共不过一千多人。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事实上也许刚刚走出石器时代,谈不上什么文化历史。但他们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独特的信仰和习俗。他们生活在绿色的丛林里,出门就是绿色的山、绿色的水和绿色的树——他们喜欢并崇拜一切绿色,从充满生命的绿和到邪恶的、有毒的绿,从价值连城的绿到一文不值的绿……总之,绿是他们民族的象征。”

刘强见他措辞斯文,很有点学者的意味,甚至不乏诗意,竟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自己正身处何地,脱口而出:“现代京剧、革命样板戏倒也是要提倡‘出绿’的。”

巫师的脸在黑暗中抽搐了一下,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说得好,一句话把两个时代联系起来了——同样的文明程度,同样的疯狂!”

刘强张了张嘴,似还想问什么,却被巫师堵回去了:“年轻人,收起你迂腐的理想和好奇心吧,对于一个快要死的人来说,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听着,我告诉你这些不是在跟你探讨民俗学、社会学,而是出于我的良心、道义。最初的人类也是讲究道德的,所以我要让你死个明白,也就是说,做个明白鬼。”

巫师神情漠然,那声音也是冰冷的,冰冷而清晰,依然是做学问的味道:“还记得他们祭祀的那个大峡谷吗?”

涉及自己的生命,刘强不得不竖起耳朵,乖乖地听,虽然身上一阵阵发冷,但还是不住地点头,像一个尊师守纪的小学生那样。

“那大峡谷神秘莫测,会随着四时的变化而气象万千。”巫师说,“在春夏之交,早上太阳越过东边的大山,照射到大峡谷里的时候,便会有一道绿光突然射出;持续几十秒钟后,那绿光就倏忽不见了。这种现象会延续一个月左右。这时,便会有奇妙的的声音从谷底传来,飘飘渺渺,又震人心炫。山青人相信,那里藏着他们的镇山之宝。为了取悦宝神,他们以生人的肉祭祀。肉丢下去以后,就有候在上面的饥饿的鹰扑下去抢食。山青人射下鹰,夺回人肉,就会得到沾在人肉上的星星点点的宝石,以为这是宝神对他们的回赠。”

“早晨不是用的牛肉吗?”刘强忽然想起今天清早在峡谷边见到的一幕,顿时对巫师的话产生了怀疑。

巫师顿了一下,说:“在没有生人可祭的时候,只好用牛肉代替。早上你看见的正是这样。”

“真……的……会有宝石吗?”刘强有点口吃,他想起了早晨那些山青人明明白白的失望。

“当然,”巫师向他投去怜悯的一瞥,“而且我可以告诉你,粘上来的,除了少数没用的石头子以外,绝大多数都是翡翠,那绿生生的翡翠,上等货色,只要指甲大那么一小片,就可以到密支那换一幢别墅。

“不过,你别这样瞪着我看——这跟你我都没有关系。山青人看管这些宝石,就跟看管他们的肋骨一样牢。他们从不将宝石示人,也不拿出去换钱。他们只是把这些宝物当作神一样供着。

“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他们会怎么处置那些无辜的倒霉鬼的头颅——这跟你有关系。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他们以人肉粘宝石,也就是说,把尸体肢解了,丢下峡谷。至于那个人的头颅,则割下来在眼睛里扎上针,丢到草木灰里沤上一个月,沤得肉烂光了,只剩下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就取出来挂到进入村寨的大路口。这是他们的荣耀,也是这个部落幸运和力量的象征。待到来年再祭宝神时,他们会从中取出一只骷髅,出其不意地丢在不幸闯入的陌生人脚下作为试探。如果那人一把将骷髅拾起抱在胸前,那么此人便可视作山青人的朋友,决不可杀;然而一般人见了骷髅往往会跳着逃开,谁也不会想到捡起骷髅就是捡起自己的一条命,所以他往往也会成为山青人手里的一个新的骷髅,在来年初夏的一个晚上,骨碌碌滚在地上去试探新的生人。”

原来是这样!真没想到,昨夜的一切推测,现在竟完全得到了证实,惊骇使刘强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地伸手抚摩着自己的头颅,急急巴巴地质问:“我……我不是把骷髅抱起来了吗?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这是因为——”巫师晃晃脑袋,慢条斯理地数落下去,“谁都看见了,骷髅不是你自己捡起来的,而是嘎德公主——译成汉语,‘嘎德’是宝石的意思——硬塞给你的。当然,嘎德公主是山青人头领——也可说是酋长的掌上明珠。酋长宠女儿,嘎德要什么就给什么。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一切事,谁也奈何她不得。问题是,嘎德再骄横也不能违拗他老子的意愿。现在酋长决心要你的命!当然,也算你不走运。若是今天的牛肉能粘上几粒宝石,倒也罢了。偏偏今朝只粘上了几块破石头子儿,这就犯了众怒,大伙儿都说是让你给冲的,非要再拿你去重新祭宝神不可。”

“这么说,你们不但要我的头,还要把我身上的肉割下来,去喂鹰,去粘那该死的……宝石?”极度的憎恶使刘强忘了恐惧,他觉得自己也要变成一个疯狂的地狱里的恶鬼了,真恨不得扑上去把这巫师的脖子也拧断。可他双手被树皮绳牢牢缚住,一动也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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