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在淘金的人流中(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0:52:56

1

以黎明即起的习惯,许有志在天蒙蒙亮时就和星星乘车离开了九寨沟,抵达松藩,不过上午十点来钟。

他性子急,一到旅馆住下就叫星星去打听陈松林他们的消息。星星按松林事先约定的地点去县政府招待所打听,结果一无所获。

“唉,好好的一个笔会,被她搅成这个鬼样子。这算是怎么回事啊!”在星星面前,许有志毫不掩饰自己的牢骚。

“九寨沟多好玩啊!”星星也噘着一张菱角形的小嘴,显出万分懊恼的样子,“只呆一天就走了,下次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来呢!”

“下次再来,决不带这种小姐!”许有志气呼呼地说。

星星倒“卟哧”笑出声来:“许先生,你这么说,好像还想再来?”

“那有什么!”许有志不以为然,“想来,就来了嘛,很简单的事。”

星星一想,觉得也对:我们政策宽松,人家口袋有钱,爱来就来,确实十分简单。倒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我们自己,必须像棵树似的牢牢呆在被划定的土地上,连挪动一下也很困难。

而树的根维系着养料和水份,这是谁也难以改变的事。星星突然发出天真的喊叫:“下次再带我来!”

“好——”许有志以一种饱满的热情把这个字音拖得很长,“下次一定带你来。不过——现在我累了,想睡觉,你也去休息一会。”

“不嘛,”星星摇摇头,“我在这里看书,照应你,要不你发病了怎么办?”

“胡说!谁讲我会发病?”他佯装发怒,却一把拉过她,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乖孩子——好了,去吧!”

“你不是说从来不吻女孩子吗?”星星调皮地说。

“多嘴!”许有志挥挥手。

“你为什么不吻女孩子?这里一定有故事。”星星缠着他问,“嗳,对了,昨晚你说你当时要抱着梦龙去死,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他眨眨眼,做出愕然的样子,摸着自己的秃头,“后来死了吗?嗯,我死了吗?”

“许先生你坏你坏!”星星急得没办法。许有志却万分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睡意全消,他无比清晰地记起,那天他抱着梦龙冲出黄龙寺,她在他怀里发出惊惧的喊叫。

“站住!”

——是的,当初她就是这么喊的。他因此发现,他们距一座悬崖的边缘只有咫尺之遥了。

他低头一望,见谷底也是白茫茫的,那雾看上去白而柔软,跟混沌远邈的上天相映相衬,具有一种同样深沉的召唤力。

他命令她:“别动!”说完威严地阴沉地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这是归宿——你我的归宿!”

她不再试图挣扎,但一下子用力搂着他,吻住了那牙关紧咬的唇。

像触电一样,他的腿不能动了,无法再迈进一步,却是将她抱得更紧。然而他的心还在抵挡,他不愿张开他的嘴。

当她那温柔的舌头顶着他的牙齿,那种迷醉那种甜美终于使他挡不住了,坚实的门牙闪着蚌珠的光泽微微开启,舌头灵巧地冲了进去,刹那间好像着了火,炽烈的火焰烧得冰消雪融。他的肌肤,他的骨骼,他全身的血液和神经全被融化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做,抱着她瘫倒在悬崖边,嘴里喃喃地呻吟:“让我们去死,让我们去死!”

从悬崖的边缘爬起来,他觉得他整个地吞没了她。他把她的生命装进了自己的心中。他新的生命刚刚开始。

太阳升起来了,千万条光束穿透蓝天穿透雪山,蓝的和白的因此融成新生的无边的一体。红艳艳的无柄杜鹃在大树下面,在石头缝里,沿着钙华(含钙的水在山崖上冲刷凝结成的结石)迎着高寒,开得蓬蓬勃勃。这种花无根无攀,无有枝丫绿叶的衬托,一经开放便是它全部的青春,希望的热火,流溢着烧灼着,给腾飞的龙披上一件斑斓的彩衣。那龙便也真的活了。

他们手拉手地在山上漫游,在针叶林里,在黄龙爪上,在单纯如蓝的梯池(山坡上梯田一样的水池)旁边,喁喁私语,拥抱接吻;高原的艳阳浓缩了人类的激情和色彩,无穷的感念和希望,也在这里燃烧成纯净的火焰。

晚上他们在羌族人的村寨里借宿,只花了很少的一点钱,好客的羌族老乡请他们吃了鸡和厥根粉皮烩的菜,把他们带到山林深处,一间从前守林人住的小土屋里。

谁也不提古龙,不提黄龙寺,甚至连那将奔赴延安的事也不提,过去和未来都跌进混沌,只有眼前的甜蜜和欢乐如醇酒的泡沫闪闪发亮。

“许先生,你怎么不说话呀?”星星孩子般地推他的胳膊,“后来到底怎么了?”

后来?

他把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后来——后来无论在新婚之夜搂着年轻的妻子,还是在漫漫旅途中与邂逅的女子作爱,闭上眼睛,他常把她们当成梦龙;无论怎样豪华的居室也常会幻化成那间守林人的黄泥土房。他还记得土房后面的坡地上长着一片沙棘,片片绿叶直直地向上,筋筋络络都在抗争,似要冲天而去;沙棘下面,栖生着零星的雪莲。积雪还没完全融化,沙棘似剑的枝杆上滴下点点寒露。从冰雪的冻土里萌生出来的雪莲,承受着枝干滴下的寒露,觉得那露是热的,于是娇黄的嫩瓣绽开,同样娇黄的花蕊像一支金笛子,在这人世之颠,以激动的震颤,冲破层层寒冷的帷幕,吹奏出人人都有的微笑,人人都有的眼泪。因此,人们无一例外地把雪莲比作纯洁的爱情。

“后来我们有了个孩子。”他转过头来瞅着星星,自己也不明白,一切的一切原来就这么简单。

“哇,真棒!”星星欢呼,“那你们结婚了?”

“不,没结婚。”许有志摇摇头,“那时我很荒唐,不但没结婚,甚至也不知道她怀了我的孩子。我们很快就分手了。”

“为什么?”星星好奇地瞪着眼。

“好像也不为什么。”许有志迟疑地拍拍脑袋,“记得那时她心心念念要去延安,可我已不想去了。”

“哦,明白了。”星星严肃地点点头,“革命道路不同,分道扬镳了。”

“见你的鬼!”许有志竟笑了,“告诉你,那一天古龙出来找梦龙,不小心跌坏了腿。他躺在山沟里叫‘阿龙——阿龙——’,漫山遍野都是这喊声……”

“所以你听见‘阿龙’的喊声就发病?”星星脱口而出。

许有志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星星忙说:“其实这不可能,一定是你的幻觉在作怪。”

“当然——四十多年过去了。”许有志双眉紧蹙,“可这声音实在太像了,除了古龙,没有谁会这么叫。”

“哦,是古龙找到了梦龙,所以你就走了?”聪明的星星想了想又问,“那你以后到哪里去了?”

真是鬼使神差,几十年来对妻子也守口如瓶的话,居然对这个小姑娘和盘托出:“离开他俩后,我想我到哪里去呢?忽然灵机一动,想,政府不是在追捕我们吗?对于追捕者来说,最忽略的地方莫过于自己的营垒了,所以最安全也莫过于那个地方。于是干脆,我就参了军……”

“国民党的军队?”

“当然!”

星星一动不动地瞪着许有志,瞪着他那光光的头顶,额角的皱纹,竭力想像当年那个潇洒又顽皮,热情又专注的年轻人的模样。想着,琥珀色的星眸里闪出一种梦中惊醒般的神情,眼底慢慢汪出一泓水来:“太聪明了,许先生!我要是生在那时,也会爱上你的——这个脑袋!”

许有志不由得“卟哧”笑出声来,伸手指自己的头颅说:“脑袋又没搬家,不是还在吗?你爱不爱?”

星星一听,涨红了脸,两只脚跳着不依:“你瞎讲你瞎讲!”

“嗯?”许有志眨眨眼,搁在枕上的脑袋东转转,西转转,认真地移动着:“我说错了?我哪点说错了?”

星星也笑了,伸出小手,好玩地在许有志光秃的头皮上摸了一下。

许有志伸手一把将她拉在了自己怀里。

2

脸颊贴着胸膛,她好像小得回到了六岁的童年时光——那一次爸爸抱着她在树下乘凉,一只毛毛虫在树叶上爬。她吓得贴紧了爸爸。爸爸拍着她瘦小的肩说:“别怕别怕。”她也就不怕了,只觉得爸爸的怀抱又温暖又安全,又宽厚又结实。

但不知什么时候,爸爸脸上的肌肉陷下去了,爸爸饱满的胸膛干瘪了,爸爸身上的骨头一根根支楞着,眼神变得猥猥琐琐,而他实际上还只有五十多岁。

当不得不和爸爸说什么的时候,她总是别别扭扭地转过脸,避免闻他身上那股洗不尽的鸡毛气味,也避免看爸爸的眼屎和钻出鼻孔的鼻毛。她不能想像自己曾经依偎过这个怀抱。

忽然有一天,爸爸喝醉了酒,摇摇晃晃闯进厨房找水喝——所谓的厨房只是用油毛毡在屋后搭起的一间“披屋”,星星拿板凳顶了门在里面洗澡。爸爸一推门,那些板凳就哗地倒下了,醉眼朦胧的他,从浴盆里一把抓起女儿,将她湿漉漉地抱到了自己的床上……

那一年她十七岁。

后来她委身于松林。松林并不那么强健的胸膛好似动荡的舢舨,给她眩晕给她快乐给她希望;但她认定那不是归宿,而是舢舨,从此岸渡向彼岸的舢舨。

现在,这位来自台湾的许先生的怀抱,好似安宁的港湾,好似火热的暖墙。她依偎着他,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那颗“卟卟”跳动的心脏仿佛在说:“别怕别怕,没有一条毛毛虫敢来咬你。”

突然间她呜咽起来,她想起了那些鸡毛那次洗澡,想起了清寒的大学宿舍和硬板床,想起了拼命苦读的每一个黄昏和夜晚。她紧紧抱住他,喊他爸爸……

“乖孩子乖孩子。”他温柔地抚摸她。这时她更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深纹,他皮肤上隐约可见的色斑——他并不是她爸爸,甚至比她爸爸还老,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在一个比爸爸还年长的温暖的怀抱里,复归婴儿般的软弱婴儿般的无助,使她忘掉了外面的纷扰外面的争斗,使她感到自己久久寻觅的就是这——一座富有的历史的山峰,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她的意识有些迷糊,她的思维无法理清;她确实处心积虑地讨他欢喜,她确实时时刻刻盼着出国;但此刻所有这些念头都不复存在,她觉得自己一切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宁贴。

“是处女吗?”他问她。

她呜咽着点点头。

“放心,”他抱得她更紧,“爸爸不会破坏你。”

“不不,”她突然哭了起来。她的小脑袋在他胸前乱钻,她的眼泪弄湿了他的衣服,“不不,爸爸我爱你,爸爸我要你……”

“乖女儿你听我说听我说,”许有志抚摸着她的脸,擦拭那上面的泪痕,“爸爸也喜欢你,也要你,可爸爸不能够……起来,坐在爸爸这里,跟爸爸说说话。”

她委委屈屈地坐起来,还想什么,终于忍住了。她的抽泣渐渐平息。

他对她说:“昨天爸爸发病把你吓坏了,今天爸爸给你补过生日。”

“过生日?”星星的眼里还挂着泪花,“我的生日早过了。”

“傻孩子,”他亲着她说:“你现在是我的女儿,当然要过我女儿的生日。”

“你女儿昨天生日?”星星还有些懵懂。

“可不。”许有志有些得意,“这是个好日子,释迦牟尼诞辰的日子。”

“咦,你不是参军了吗?国民党的军……”星星把刚才的故事记得很清楚。

“是啊,”许有志深深叹了口气,“参军以后就去了台湾,谁知这一别四十余载。”

“那你怎么会晓得女儿的生日?”星星的好奇心又来了。

“我的梦龙,她……写信给我的。”许有志轻轻地说,“五十年代初,我收到朋友通过香港辗转寄来的信,从信中我知道梦龙去延安以后做了战地报的记者,古龙也做宣传工作,不久他们就结婚了。全国解放以后转业到地方,她负责一个杂志社,古龙当中学校长……”

“后来呢?”星星着急地问。

“后来好像都出了点毛病。”他的回答含含糊糊。

“不,我是问你的女儿。”她提醒他。

“我的女儿,哦,女儿!”他推开了她,站起来,独自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阳光漫进房间,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会忘记,他是在喧闹的海边读的梦龙的来信。渔民的孩子在海滩奔跑,欢呼一网网银光闪闪的捕获。梦龙告诉他因为怀了他的孩子,古龙和她一直感情不好——这时落日在海的那一边迸射出血样的余辉。他像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一样,哭着向海的那一边眺望,滚烫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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