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太阳已经跌进岷山的雪峰里,暮色开始降临。陈松林带如蓝踏上一条两旁开满了无柄杜鹃花的小路。沿小路走到头,突然出现了一幢矮矮的小土屋。
走进去,如蓝发出了惊叫:“这里好像有人住过!”
确实,土屋里有铺得厚厚的草铺;有冷冰冰的锅灶;四面的土壁上,钉着好些木楔子,木楔子上挂着牦牛角、牦牛尾和一些说不出名堂来的草药。
暮色越来越浓。从小土屋两边的小窗洞望出去,远处的山峰已成紫黑色;一阵阵幽怨悲凉的笛声,从远处羌人的寨子里传来。如蓝坐在草铺上,感觉到小土屋好似洪荒时代遗落的一只独木舟,又原始又温馨。
如蓝还在发呆,松林已将锅灶旁的一小堆干牛粪点着了燃烧起来。
“你竟这样熟悉.”她忍不住又说,“难道你曾经来过这里?”
松林望了望墙上的牛角和草药,答所非问地说:“我抽支烟好吗?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好几小时没抽烟了。”
这更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她不出声地望着他,火光中他的侧影很诱人,鼻梁和下巴的线条刚劲有力,富有雕塑感,而嘴唇却显示出一种女性化的柔和。
“这是我们的家.”他在燃着的牛粪上点了一支“万宝路”,“人类初始的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守着一堆火。”
她被他的话感动了,悄悄挨过去,埋进他吐出的烟雾里。她忽然感到,这烟雾也是她所喜爱的淡蓝色,很好闻。她很愿意把它吸进去。她吮吸着,默默地怀着一种神秘的期待。
而他沉默不语的脸庞上似乎也蕴蓄着某种期待。期待什么呢?屋后有片坡地,坡地上长满沙棘。沙棘下盛开着雪莲——一种从远古以来就形成的自然状态,好似也在呼吸,在期待,在冰清玉洁般的夜色中倾听着什么。
“阿——龙——”
又来了,那个声音,好像一声预谋的梦呓,明明白白地闯进了夜的沉静中。但听来并不像前几次那么瘆人——仿佛只是羌笛吹奏出来的一些音符,在刹那间揉进了格外忧伤的旋律。
不由自主地,如蓝靠近了松林。她攀着他的肩,似乎想诉说什么,或者需求什么;可他却坐得很直,指间夹着香烟。他以自己的坐姿,以架起的胳膊,以红红的一点火光,向她作某种拒绝:“这呼声太熟悉了,使我想起一个人……”
“黄古龙?”如蓝想笑,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控制,笑不出来,“你认识他?”
“不,”松林摇摇头,“他叫王强巴。”
“好怪的名字,”如蓝双眉微蹙,“是藏族人吗?”
“不,是汉人。”松林说,“汉人起了个藏族的名字,却用了汉人的姓。他就在黄龙、松藩这一带流浪,采药为生,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但我们都听得出,他的普通话里带有南方——确切地说,是江苏的口音……”
“等一等,”如蓝像个专注听故事的小女孩一样打断了他,“你说的那是在什么时候?你又怎么会见到他的?”
“哦,很久,很久了——”陈松林拍一下脑门,眼中闪出一种地老天荒的神情,“那时我还在大学读书,被派到这一带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们班里有一个女同学……”
“女朋友吧?”如蓝笑着问。
松林没有笑,也没否认,接着说下去:“她出身资产阶级,从小很娇惯,在大城市里生活久了,对乡下的事一无所知,看什么都新鲜,见公鸡跳到母鸡背上,就说公鸡母鸡打架,还要去赶。有调皮的同学碰到这情景,就喊:菁菁,公鸡又欺负母鸡了,快去赶呀!
“有一天放假,我们结伴去黄龙寺玩。菁菁独自跑到寺庙前的黄龙洞,蹦蹦跳跳兴致正好,竟不知洞口就在脚下,不小心一滑——就在这时,她被人一把拖住了——一个穿黑衣服的采药人好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把拖住了她。
“菁菁望着自己的脚在地上划出的印痕,吓得瘫坐在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们的同学闻声赶来,也吓白了脸——下面是无底深渊,望一眼也头晕。
“我们这才想起,许多天来,那采药人总是有意无意地跟着我们。现在成了菁菁的救命恩人,大伙少不得要问他姓名。他告诉我们他叫王强巴。”
“信口胡诌吧?”如蓝脱口而出。
松林点点头,不置可否地说下去:“到春节我们要回去过年时,那王强巴找到菁菁,吞吞吐吐地告诉她,自己有一个女儿,已十多年没联系了。说着他掏出一个地址,那地址就在菁菁家所在的那个城市。菁菁一看就明白了,满口答应回去帮他找。可王强巴想了想,飞快地又写了另一个地址交给菁菁。他说家可能不复存在了,女儿可能被奶奶领到乡下去了……”
“找到了吗?”如蓝已完全被故事吸引了,紧张地问。
松林摇摇头:“我跟菁菁不在一个城市,不知她怎么找的。反正,再回到这里时,发现菁菁总是躲着王强巴;而王强巴,则更加频繁地出现在附近,默默地用一种希冀的目光望着菁菁,想问,又不敢问。
“我实在看不过,就对菁菁说,你就是没找到,也跟他讲一声,好让他放下这颗心。菁菁叹口气——我可是第一次听见她用这种声调叹气。她说找是找到了,可比找不到还让人难受。他的女儿根本不认他,说她没这个爸爸。这些话怎么能告诉他呢?与其让他知道这些,还不如让他每天抱着希望……”
“松林!”她扑在他身上,拿掉他手里的香烟。
他却又为自己点起一支:“这话刚说过,上面下达了秘密通缉令——只有党员和学生干部才可以听。被通缉的就是王强巴:说他是漏网右派,逃亡的反革命分子。我一听,赶紧悄悄去告诉菁菁,叫她查点一下自己的东西,把有王强巴笔迹的地址什么统统销毁掉,免得受牵连。谁知菁菁却连夜去找了王强巴,让他逃跑了。
“王强巴躲进深山没了踪影,菁菁却担了罪名。马上召开大会批判她,人人都要发言表态,我更逃不脱,因为是我把消息透露给她的。我若态度不好,也要挨批治罪的。
“我别无选择,只有上台揭发批判她。批判会后,不知怎么她就失踪了。我们几个同学分头找了她一夜,天蒙蒙亮时,有人在黄龙洞前捡到一块湿漉漉的手帕,还发现洞口有摩擦过的痕迹,大家都说她跳到洞里自杀了。”
冷峻的语调,表示他在说一个已逝的久远的故事,但眼角分明有晶亮的液体渗出。如蓝伸手替他拭去,悄悄地说:“我懂了。”
“你懂了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透过袅袅的蓝烟,她看见一个面黄饥瘦的小姑娘。寒冬腊月,小姑娘穿一件袖口只及肘下的旧棉袄,使劲用冻得红肿的小手捉住铅笔,趴在课桌上写作业。简陋的乡间小学,四壁透风,一下课孩子们全都蜂拥而出。只有她还坐着写。正为一道四则运算题伤脑筋,突然她被的同学们包围了:“蓝蓝,有一个漂亮阿姨在找你。”“蓝蓝,我们告诉她你在这里,她给我们糖吃。”“她还有好多糖呢,玻璃纸的!”
她抬起头,最先受到震惊的是一件从未见过的高贵的黑呢长大衣和一条玫瑰红羊毛围巾,黑和红衬托着一张瓷器般光洁白皙的脸,在向她亲切地微笑:“你叫黄如蓝吗?你爸爸……”
一听“爸爸”两字,小姑娘像被蝎子咬了一口似的跳了起来:“我没有爸爸,你走开!”
漂亮阿姨不走开,却一步上前拉住她:“人人都有爸爸的,你怎么会没有爸爸呢?你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很想念你,但是他不能回来看你。你给他写几句话好吗?”
漂亮阿姨的嗓音又柔和又动听,她还把一支钢笔塞到小姑娘手里,紫罗兰色的闪光的笔杆,美极了。
小姑娘摸着那杆钢笔,嘴一扁扁,差点就动摇了,可突然间她用力一咬牙,使劲把钢笔往地上一摔,转身就跑。
她一口气跑到家里,推开门,只见奶奶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不停地撩起衣襟擦眼泪。她奇怪地问:“奶奶,你哭了?”
“不,不,是沙子迷了眼了。”奶奶连忙站起来,“蓝蓝,你饿了吧,奶奶给你烧芋艿粥。”
她摇摇头,望着桌上一包玻璃纸糖果,满腹狐疑地问:“有个漂亮阿姨来过了?”
“啊,她找到学校来了?”奶奶急急地反问,“你跟她说什么了?说什么了?”
见奶奶这副焦急的样子,她忙答:“奶奶,我没忘您的话,我什么也没说。我告诉她我没有爸爸。”
奶奶这才舒了口气:“好孩子,记住,以后不管谁来问你,你都要这么回答。要是不小心讲错了,以后你就考不上中学了。你要是连中学也考不上,你爸爸……”
说到这里,奶奶伸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该死该死!奶奶该死!蓝蓝你要说:我没有爸爸,没有爸爸,没有没有,从来没有……”
奶奶说着,干瘪的嘴唇直哆嗦。小蓝蓝望着,心里有些害怕。奶奶的嘴唇一面抖一面向旁边歪去,一点血色也没有。
“奶奶,别说了,我会记住,会永远记住的!”她终于吓得叫起来。
可奶奶好像中了邪似的,白白的泡沫从嘴角冒出来,灰灰的嘴唇抖个不停:“你没有爸爸,没有没有……”突然,身子一歪,人也倒了下去。
如蓝永远不会忘记,慈祥的奶奶,留给她也是留给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没有爸爸,没有没有!”
“我没有爸爸,没有没有!”她默念着这句话,甩甩头发,好像甩掉一种幻觉似的,把接踵而来的各种念头甩掉。
10
“你说,你懂了什么?嗯?你懂了什么?”陈松林的追问不屈不挠。
“我懂得了菁菁,也懂得了你。”如蓝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懂得你生命中的黑洞……”
“如蓝!”
“奶奶叫我蓝蓝。”
“蓝蓝……”
“嘘,别出声。”她竖起食指挡在嘴唇上,“菁菁还活在你的心中,我能看得见。”
“她长得什么样子?”松林故意问。
“她有象牙般的肤色,有高贵的前额和清秀挺拔的鼻子,大大的黑眼睛很美;当她望着你的时候里,那种真挚和亲切,那种温情和仁慈,仿佛不属于那个时代……”如蓝双目微合,沉浸在一种痴迷中。
松林愣住了:“你……你怎么晓得?”
如蓝不理会,继续说下去:“她是超凡脱俗的,她是魅力永存的;她爱穿一件黑色的呢大衣,配一条玫瑰红的围巾——这两种颜色令人想起土壤一样深厚的夜,和在夜的深厚土壤里绽放出来的最初的花朵:一轮娇嫩的旭日。你每天都触目到这个景象,所以你每天都不忘怀于她……”
“你?”陈松林目瞪口呆,失态地叫出了声,“你是谁?你见过她?”
如蓝摇摇头,睁开眼睛,目光闪闪地望着他:“我有特异功能,我能在你的身上看到她留下的残存信息。”
他用力看了她片刻,突然扔掉香烟,一把搂住了她。他搂得又凶又狠,数不尽的吻像夏雨倾泻在她身上:“亲爱的,我爱你爱你爱你……”
似乎这才是爱!比较起来,方才毛毯上的那点儿红色,实在算不了什么。
可她却依然信心不足:“真的吗?为什么?”
他不回答,只用颤抖的手指去解她的衣扣:“知道什么是密宗佛教吗?”
她摇摇头。
他又问:“知道释迦牟尼为什么坐在莲花上?”
她依然摇头,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密宗讲究男女双修。”他说,“因为世界万物都是由神的性力创造繁衍的。”
褪去最后一缕羁绊,这个四十二岁女人的胴体,显出玉一样的鲜洁滑润,雪一样洁白无暇,完美的起伏可供画家写生。他惊讶地喃喃自语:“我的女神——搞错了吧?”
“嗯?”她发出轻轻的呻吟,“什么搞错了?”
“你的年龄——我是说,你外表的年龄和你内在的年龄;不,不,你体表的年龄和……”他语无伦次,呼吸一阵阵急迫。
“我每天锻炼。”她脸上腾起小女孩般羞涩的红晕,“我追求自身的完美。”
“啊,明白了!”他发出像顽童一样欢乐的叫声,“你这么完美就是为了等待我……”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遥遥夜空里传来喇嘛寺的钟声,那么清越那么神圣。在钟声中,他们悠悠荡荡,迷失于一片盛开的雪莲花丛,感觉很冷又很热;冷的是雪里绽开的花瓣冰清玉洁,热的是靠近峰巅的太阳如火如荼。
又是冷又是热,又想哭又想笑。
“……莲花,女性创造生命的摇篮……”松林喘息着说,“释迦牟尼……从莲花中诞生。”
生命的熔岩喷发,犹如阳光穿透雪莲,照得那底部的深蕊也发出了震颤。如蓝小声地哭了:“我记起来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我应该有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