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许有志又突然发病把众人吓得一团忙乱。好在星星有心,昨晚许先生命她丢弃的药一粒也没扔,统统带在身边:什么保心丸救心丹硝酸甘油,应有尽有,情急中倾瓶倒出,挑挑拣拣就往他嘴巴里塞。不一会,这些大陆的药就在台湾老板的身体里发出了神奇的作用:心脏获得了新的适应,开始了新的正常的跳动。
总算化险为夷了,人们这才想起,沙沙还没回来!
如蓝和松林先沿湖找了一遍,不见沙沙,连刚才那群孩子也不见了,只有一位身穿干部服的老者在悠闲地垂钓。松林上前先叫了声“老先生”,想接着问,可那老者头也不抬,好像没听见一样。松林有些尴尬,后面的话问不下去了,只好再叫一声:“老先生。”
那老者还是不抬头。松林不由得悄声嘀咕了一句:“糟糕,碰见了一个聋子。”声音轻得连如蓝都没在意,那老者却听清了:“年轻人,怎么张嘴就骂人啊?”
如蓝见状忙替松林道歉:“对不起,老人家,我们要找一个人,心里着急,冒犯了。”
老者“哼”了一声:“找人?那也不能老先生老先生地叫啊,我不爱听。”
“老……对不起,该怎么称呼您老啊?”为打听沙沙,陈松林只好硬着头皮再与他耐心周旋。
“叫同志嘛。”老者理直气壮。
“老……同志,请问您有没有看见一位年轻小姐——不不,年轻姑娘?”陈松林接着问。
“她比我胖点。”如蓝在旁补充,“头发剪得短短的。”
老者这才抬头望着他俩,认真地说:“刚才是有个女人在这里转,嘴涂得红红的,看着也不老,可就是穿的那裤子,好像是前清时代的——还是我小时候见奶奶穿过,黑绸料子,裤腿大得能藏两只老母鸡,跑起路来一飘一飘——也不知是不是你们要找的——姑娘。”
这一说,倒把陈松林弄懵了:“沙沙多时髦,也不会穿前清时代的裤子。不不,搞错了。”
如蓝“扑哧”一笑:“没错没错,他说的就是沙沙。”顾不上再跟松林解释,就又问:“老同志,那姑娘往哪里去了?”
“老同志”伸手朝那莽莽苍苍的林子、起起伏伏的山峰一指:“往那边去了。”
如蓝吓一跳:“啊,那里不是原始森林吗?”
“听说那里有条路通扎如马道。”老同志也没把握。
“扎如马道又是什么地方?”如蓝毫无地理概念,心中一片茫然。倒是松林点点头:“扎如马道是一条过去的马帮走的羊肠小道,它翻过南边的高山,是往黄龙去的一条近路。沙沙会不会回黄龙去了?”
听陈松林这么一说,如蓝好像得到了一道上天的昭示:“对对,你说得对,她从那边回去了,一定是回去了!”
“为什么?”陈松林反倒没把握了,为作出决策,必须有更理性的根据。
“也不知道为什么。”如蓝说,“反正我就是这样感觉的。”
“因为那神秘的呼叫吗?”陈松林突然问。
“也许是。”如蓝犹豫了一下,“如果她仅仅追那几个孩子的话,肯定就在附近,我们不会找不到。”
“真是不可思议。”陈松林皱起了眉头,“第三次了,连我也……不过这跟沙沙小姐有什么关系!”
“那跟许先生又有什么关系?他还说什么古龙在叫他呢。”如蓝不服气地反驳。
“许先生的事另作别论。”陈松林倒很冷静,“他的经历我们也晓得一些了——很显然他跟这块土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幻觉,也有根据。可沙沙,以她这样的年龄,无疑是第一次来大陆,怎么会被那莫名其妙的叫声弄得疯疯颠颠呢?”
“我觉得那喊声里有一种摄人魂魄的力量。”如蓝想起了在涪江激流上的奇遇,那个出现在悬崖上的野人,“甚至我们每个人都无法抗拒它。”
“你……”陈松林盯着如蓝的脸看了足有一分钟,然后点点头,“也许你说得对,我们人类全部的神话都证明灵魂不朽,甚至哲学也企图证实这一点。看来无论社会怎样的动荡变化,无论科学技术怎样的进步发展,人类都会有一颗相通的灵魂世代延续!对不起,我用了一种你们女人的语言。”
“女人怎么啦!”如蓝突然被激怒,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女人天生的贴近灵魂,而男人——天生是背叛灵魂的沽名钓誉之徒!”
“如果我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请你陪我去把背叛的灵魂找回来,为灵魂找一个故乡,你会拒绝吗?”陈松林认真地问。
如蓝愣了一下:“对不起,我不懂你的……幽默,因为我一向……很封闭。”
“彼此彼此。”陈松林发出一个宽容的微笑,“我们都属于一个封闭而缺乏幽默感的民族,所以我们负有那么沉重的灵魂。”
时间不允许他们再为灵魂而争论下去。陈松林在安排星星陪许先生在附近的招待所住下、明早坐车去松藩后,自己则和如蓝一起,沿扎如马道去寻找沙沙。
7
“我从来没想到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地方,又是天堂,又是——地狱。”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气喘吁吁,头痛得要炸开一样。
“来吧——”他把手伸给她。他们正翻越一座高山,稀薄的空气使他们狼狈不堪。
离天太近了,落日像一尊巨大的金觞,盛满了冰镇的红葡萄酒。酒汁流溢,又浓又醇,又冷又艳。它醉了天空,天空因此而显出一种迷蒙的湿润;醉了雪山,雪山因此发出燃烧的壮丽。甚至那横遭砍伐的荒坡上,一片野生的蒲公英也被这黄昏最后的迷醉激动得恍恍惚惚;夕照分解了叶的形,消溶了花的轮廓。一切质量和距离,一切卑贱和低俗,都纯化为颤动的、精雅细致的分子。一切都是光,步入峰巅状态的光,将坠黑暗前的辉煌——连阴影中也留下了它的踪迹。
“啊,睡莲,莫奈的睡莲!”如蓝不顾高山反应的难受,欣喜若狂地向一株沙棘下面扑去。
松林站着没动,他晓得这种地方不会有什么睡莲,但他不想破坏她的兴致。他从来未见过一个女人如此冷漠又如此热情,如此高傲又如此自卑;她那种落寞那种孤僻,还有那种有时会不自觉冒出来的傻气,跟她笔端洋溢的机敏才华以及似火的浓情形成巨大的反差。这反差使她显得神秘。谁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她好像远离时代远离生活,她好像没有欲望,也没有功利感,她那清澈如水的美和小女孩的娇柔无缘;她并不用化妆来掩饰皱纹,却不知用什么办法保持了少女的身材。她沐浴在高山夕照中,那一点淡蓝似落日橙红所产生的一个余象。
突然他感到,落下的太阳和升起的太阳并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以人的青春来比拟,那就是同样的燃烧同样的渲泄,同样的色彩同样的光辉——之后还剩下什么,悠悠白昼还是漫漫黑夜,这是无关紧要的。
“你看——”她向他走来,手里拿着一朵淡黄色莲瓣状的花。那花被黄绿的管状的细茎托起,没有叶片也没有一根芒刺。缺氧使她上气不接下气,难以吐出更多赞美花的话。
他再一次把手伸给她。他们一起手拉手翻这座山,从巅峰的辉煌走下去。这时荒坡还是明亮的,沙棘一片深绿;落日因为黑夜的等待,衍生出了横亘天宇的紫红色云带,好像一场悲剧开始前的帷幕。
“你采的是雪莲。”他对她说,“高山上的雪莲花,像征所谓纯洁的爱情。”
“为什么说所谓?”她以罕见的调皮向他眨眨眼,“难道没有真正纯洁的爱情吗?”
“那你说有吗?”他反问。
她一下子沮丧了:“也许你是对的……”
“我很失望!”他突然生气似地抓紧了她的手,“你为什么不反驳我?为什么不?你写了那么多爱情故事!许多人以为你懂得一切!”
听不出有挑逗的口吻,但他似乎执意要撕开她那层神秘的面纱。她被他拉得往前一跌,却一点也不生气,抬起头,神采飞扬地望着他:“真的吗?我的小说很成功?我懂得一切?”
忽然她说不下去了。在黄昏的霞光中,她发觉这个男人的眼里有一种令人迷醉的风采。他其实并不高大,也不魁梧,甚至还有些瘦弱,跟时下流行的男子汉形象相距甚远。如果他修饰一下,以浆白的硬领衬衫和考究的西装来包装,自有一种典雅的风度;可不知为什么,在这一趟的旅途中他显得格外的不修边幅,长长的乱发搭在前额,两鬓有明显的霜白,上衣的钮扣还掉了一个,不像个踌躇满志的大学学者,倒仿佛是个未成名的落拓艺术家。
而正是这一副颓丧潦倒的模样,这明显憔悴的苍白脸颊衬着的乱发,这近乎艰难的喘息配合手中的力量,在他身上营造出一种苦难深重的悲剧气息。她一下子觉得透不过气来。她望着他的眼睛,望着望着……觉得自己在向一种难以理喻的境界走去。
“走吧。”他对她说,“翻过这座山就好了。”
寒冷而稀薄的空气使两个人发出战慄,景色美得像天堂,躯体却受着地狱般的煎熬。而正是这煎熬使人体会到一种真实,一种生活的真实,并非梦境的真实。
8
不过,悠悠岁月中,最真实的恰恰是梦。
在陈松林的生活中,并非只有星星。对他来说,星星和别的女孩,她们的青春如白昼的阳光,为他的生活投下亮色,但亮光的负面,总是伴随着一个黑色的阴影。
那阴影是他的梦——如果她活着,已是过了更年期的妇女,但死亡为她保存了花蕾初放的年龄,永远的清新芬芳。
所有的女孩都是花朵,可所有的花朵都无法跟最早殒落的花蕾相提并论。他宠她们爱她们,他喜欢她们娇嫩的身躯欣赏她们聪慧的头脑,但是他无法走进她们的内心,就像她们也无法走进他的内心一样。
在星星之前,有一个女研究生,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她差点就要改变了他的一生,只因为偶然的机会他让她去了一次深圳,不到一星期,她就投入了一个外国老板的怀抱。
对她们来说,他的风度、学识和地位,以及那富有安全感的年龄,构成了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但这种魅力是表面的,是一种类似乌托邦的境界。没有一个女孩能从这种境界步入生活的中心——你有足够的美元吗?知识暂且不能结成财富的果实时,知识的价值何在?
他经受了太多的苦难,见过了太多的背叛——甚至包括自己的背叛。这使他削减了那种自然状态下纯粹的生命体验。谁也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有多么焦灼,衰老的预感像鞭子一样抽打他,逼迫得他每一分钟都拼命向前、向前。
“快走,”他对如蓝说,“天黑前我们必须找到投宿的地方。”
“反正我们带了毛毯。”如蓝好像并不着急,下山后身体舒服多了,对于荒野她安之若素——总是在荒野里游荡,总是在荒野里寻觅,总觉得能找到点什么,又总是一无所获。这才是她的生活。
他惊讶她这份大胆,这份镇静:“难道你不怕?”
“有你在,怕什么?”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女人的信赖和儿童的率直,浑然闪烁在黑黑修长的明眸中。
他便有些感动:“真想……坐下来谈谈!”
晚霞渐深,远处有旗幡在风中猎猎飘动——远古以来,游牧民族就以这种方式召唤亲人的归魂。
“我曾经想自杀。”他很突兀地说,并且放慢了脚步。
“嘻嘻。”她一点也不为所动地笑出了声,“我以为你要谈什么,原来是个骗小女孩的话题呀!”
他也笑了:“想不到你这么坏。”
“我坏么?”她不经意地摇了一下头,“我一向以为自杀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人人都有权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时机和方式,就像选择衣物和食品一样。当然,如果我们还能选择生,那可就太完美了——”
她平平地伸出手臂,托着刚刚采来的那朵雪莲,好像托着一个极其优美的念头。她眯起眼,略侧着头,欣赏那淡黄的花瓣因盛满夕照而变得华丽绚烂。
“真美啊——真美。”她嘟嘟囔囔地又说,“怪不得佛教里的菩萨都坐在莲花座上。它确实让人想起灵魂的涅槃。自杀的人也必须达到这种超凡脱俗的境界。否则,他不会割舍……”
“不要再说了!”他突然专横地制止她,并将她的手臂粗暴地一拉。她被他拉得一个踉跄,跌在了他的怀里。他低头在她的耳朵后面吻了一下。
她被吻得浑身一颤,好似掉进了熔岩。心里迷乱起来,头脑很不明确;不明确这一吻的意义,不明确下一步将发生什么。她傻乎乎地抬起右手,像是害羞又像是拒绝,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作用地抵挡了一下。
他却一下子吮住了她的唇。
他把她放在毛毯上的时候,她有点委屈地轻轻说:“你什么都没对我说过。”
他并不回答,只是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然后,他引领她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境界,在那里晚霞燃烧,如火如荼。
坐起来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沾在毛毯上的血迹,彼此愣了一下,几乎同时,两个人脱口而出:“对不起!”
如蓝说罢,扭过头去,泪水一滴滴掉下来。松林被她这副神态弄得不知所措,又是尴尬又是抱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却用力咬住嘴唇:“不不,你会看不起我的。你现在一定看不起我!”
他扳过她的肩头,一只手托住她的脸:“我看不起你么?我哪点看不起你?”
“我……”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我被世界遗弃了,没有人要我……”
他有些迷惑,只见她的头发全弄乱了,蓬蓬的一堆滑过白皙的颈,落在半裸的饱满的胸乳上,发丝间透出珍珠的光泽。他就这么望着她,听她的呼吸,吮她那哀婉无助的气息。他有一种被风席卷的感觉。
“你……你还要不要我?”好像晚风吹过树叶,唇的微颤中透出微弱的叹息,很轻很轻。
似乎犹豫了片刻,他才说:“要!”
刹那间他明白了一切。他好像生气了似的,回答很干脆很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