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濒死的挣扎中,世界变成了一支正在溶化的蜡烛。在朦胧摇曳的烛光中,有一对黑豆一样的小眼睛向他瞪视着——那是黄龙寺内供奉的黄龙真人。这次他并没有去寺内,然而黄龙真人的眼睛冷峻、超然,一动不动地含着某种暗示正凝视着他……
在自己生命的长河里,深沉的梦中,常常会悄然飘来这一对黑豆似的眼睛,好像宇宙的黑洞,银河的旋风。
在徒然的思索中,生命从兴旺走向衰老。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但命运的安排精巧而细密,一切都逃不脱黄龙真人的手心。
心跳得很难受很难受,就像四十多年前,蓦地叩开那扇黑魆魆的命运之门一样……
上了校方黑名单的,既不是云龙也不是古龙,而是那个短发齐耳,仪表万方的女同学梦龙。
梦龙小姐出身名门,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剿总司令。曾经在一次洋溢着天伦之乐的家宴之后,女儿偷了父亲的作战计划并把它交给被剿的“对方”——不久对方就因此一举歼灭了数十万父亲统率的国民党军队。梦龙就此宣布与家庭脱离关系,在有镰刀斧头的红旗下宣誓加入了中国gcd,被派往大学领导那一场“反饥饿、反迫害”的学生运动。
云龙和古龙比梦龙低一个年级。一个来自内地偏僻的农村,一个也是乡下小地主的儿子,刚刚考进高等学府,一身的泥土气息还未褪净,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懵懵懂懂,也根本不了解gcd,却被梦龙的美貌折服了。
其实梦龙每天只是一袭蓝色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学生中素净得可怜。但她的身材修长苗条,不施脂粉的鹅蛋脸红白相宜,丹凤眼配着柳眉,气质清纯如水,目光如白昼的阳光那样无畏无惧。
在两个毛头小伙子着了迷的眼里,梦龙是一座放射着初春阳光色彩的美丽塑像。梦龙就是gcd,gcd就是梦龙。无论梦龙要他们干什么,他们都比赛着干得又快又好。学生运动如火如荼,年轻的爱神也不乏活泼机敏,在众多的追求者中,梦龙独独钟情于这两条龙。
终于他们从一年级升到二年级,可是她对谁更好一些呢?她更爱谁呢?
云龙无数次被这个念头所折磨,但古龙跟他情同手足,狂热的心曲不敢寻找表露的机会。
终于有一天,她约他到远离学校的近郊去。
黄昏时分,微雨簌簌;一座破庙的后面,喜鹊在路边跳来跳去;低缓的丘陵上,幼弱的杜鹃花在风里摇摆,雄壮的柏树直挺挺伸向天空,暮云般的密叶凝集着大地绿色的渴望。
一切都湿淋淋的。她在柏树下出现,撑一顶鲜红的油纸伞,好像雨中的一颗红莓。
在他的记忆中,一切清晰得如水中的倒影:他看见伞下的她从未有过的慌张。这慌张加深了脸颊的红晕,连耳轮都红透了,像娇嫩的桃花瓣一样。、
他感谢夜雨洗净迷雾,把一个清清爽爽的她交付给他。他满怀激情地向她走去。他相信许久以来的试探、猜忌、豪言壮语、革命理想都有了结果。这个比他大两岁的女孩,现在是他的宫殿,是他头顶上那个蓝色天宇下面的纯洁美好的小宙宇。
然而就在这时,古龙不失时机地从另一条路上赶来了。
他这才知道,她同时约了他们两个人。
她对他们说:“现在形势很紧张,国民党在作垂死的挣扎,所有参加进步运动的人都有危险。我们的许多同志已分批撤离,我也马上要走了。”
聪明的他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古龙却还犯迷糊:“走?你要到哪里去?”
“去延安!”
古龙“哦”了一声,马上说:“那我也去!”
他早已在心中决定,无论她到天涯海角,他都追随她,偏被古龙一语先出,不觉懊丧:“我也去。”
他觉得自己像鹦鹉学舌,可她却非常高兴:“太好了,我们到延安集中。”
两条龙一下子愣住了:“怎么?我们不是一起走?”
“啊,是这样——”她轻轻地解释说,“我的情况特殊,一起走危险。我们还是分开走,这样比较安全。”
说罢她好像有些不安,下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伞柄,越转越快,转得一颗颗水珠从那圆形的红亮光滑的伞面上飞溅出来,融进空气,融进从天上落下的细柔的雨丝里。
“你们谁先到延安我就跟谁结婚!”
她飞快地说完这一句就转身走了。
他看见她那湿漉漉的黑眸如宝石一样熠熠发光。
他赶紧回到学校,收拾罢简单的行装,却发现古龙的床铺已经空了。而这时夜正深,天未明,黑暗就如少女的湿眸一样诱惑着他。他就这么出发了,抛却了未竟的学业,父兄的期望。
铁路上设有检查站,专门盘查过往的形迹可疑的人。他有时冒险坐一段火车,查紧了,就躲躲闪闪步行一段,从绵阳到江油,又从江油到平武,沿着涪江往上走去。
不知古龙是怎么走的。但他坚信自己比古龙机灵。他决不会落在他后面。涪江的激流汹涌澎湃,身上的热血也冲击着血管;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顶红伞在眼前旋转。
他就这么拼命地往前赶,即便在夜间露宿时,也能看见它,感觉到那些飞溅的水珠里映出的那顶红伞。有时他痴痴迷迷往前走,身子好像就悬浮在伞下,而她,就弥漫于他的整个呼吸之中。
有一天,他不知怎么迷了路。
这是一个阴霾的天气,他取出地图左看右看,不能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放眼望去尽是无边无际的云雾。这时他想,造物主已将芬芳世界从版图上抹杀,又何必在乎在这个版图上迷失了方向的一个小小的人呢?
他不知道自己去延安是对还是不对,更不知梦龙现在怎样了。在这片雾锁的重山中,他绝望地想,只要能有机会让他重返喧嚣的尘世,在黄昏的校园里散步,在柔和的灯光下看书,那么他愿意放弃一切抗争,哪怕做一个平凡而贫贱的人。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然而就在这时,隐隐约约的迷雾中,他看见前面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黄龙……
“啊……龙!”他的精神突然为之一振,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知觉也回到了麻木的躯体……
9
稳稳前行的旅游车上,所有的旅伴:星星、沙沙,松林和如蓝都亲切而焦灼地围着他、呼唤他。他虚弱地望着他们,不知是在寻觅那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还是那条巨大的黄龙:“谁来过了?”
“一个采药的老头儿,多亏了他啊!”星星赶紧抢着说,“他就用他背篓里的草药救了你,真是了不起啊!”
“什么草药?”
星星突然想起许先生是反对中草药的,赶紧闭了嘴,刚才的情景却在眼前再现:随着她的哭喊和呼救声,不知从哪来了一个古怪的黑衣老头,麻利地摸出一把草药,放在自己的嘴里嚼嚼,然后塞到昏迷不醒的许先生嘴里……当然,这些细节不能告诉他,要是他知道自己吞过那脏兮兮的被别人的唾沫搅拌过的草药,真不晓得会怎样的厌恶,只怕会再次昏死过去。
许先生啊许先生……噢,不,是爸爸……你可千万不要再昏过去了,愿上帝保佑你身体健康!
星星眼角噙着泪珠,用充满劫后余生的感情盯着许先生。许有志心里一热,觉得大陆的女孩子就是纯朴,无限爱怜地捏住了星星的一只小手:“孩子,那个人呢?”
“那个人他……他早就不见了!”星星嗫嚅着答不上来。那人在急难中从天而降,在病人转危为安之际便悄然遁去。她根本没在意他是怎么走的——好像那时陈松林他们已经来了。不过她明明记得是那个人把许先生背到路上来的,可陈松林他们发誓说谁也没看见。如果不是许先生的起死回生摆在眼前,她简直以为那人只是幻想中的一个影子。
“那老药工长得什么样子?”陈松林在后面问星星,“如何打扮?”
带着一种从梦中惊醒的表情,星星悄悄抽回自己的手,转过身去,对着陈松林比划:“这么长的头发,这么长的胡须,又黑又瘦,两只眼睛却很亮,还穿一身黑衣服,像个野人!”
陈松林“哦”了一声,便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面,好像要望透那暮色中渐次模糊的山峦和林莽。
许有志不再追问什么,安静地闭上了眼,斜靠在椅背上。人们都以为他在休息,再也不敢破坏这静寂的气氛,任车子起起伏伏地驰骋在山路上。
谁也不会想到,许有志这一刻心里十分后悔。他后悔今天没进黄龙寺,去再次朝拜一下黄龙真人,看看真人那一双黑豆似的眼睛,会给自己以怎样的启示?
10
“许先生,我给你拿药来啦!”
车子到达九寨沟时,安顿好住宿,星星顾不上休息,就去当地的卫生院,给许有志配了一大堆药,有治心脏病的,有扩充血管的。
许有志斜靠在床上,身子背后垫了一叠被子,从星星手里接过药,一粒粒倒出来,眯着眼睛细细看,好像要检验它的成份似的。
星星已倒好了一杯白开水:“许先生,吃药吧!”
许有志摇摇头,把那些药一粒粒装回去:“不,不吃。”
“为什么?”星星很失望。
“我不吃药,我没有病。”他固执得像个小孩。
星星还是不甘心,挑出几粒维生素和一颗麝香保心丸:“那就把这个吃了吧。”
“不,”许有志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这里的药是不能吃的。”
“为什么?”星星忍不住又脱口而出,“难道我们的药不好吗?不合规格?不够标准?”
“不,不,不是不合规格,也不是不够标准,什么也不是,而是——”他顿了一下,才又说,“而是我们不能适应。”
星星一愣。许有志在无意间用了“我们”,而这个“我们”是一个分明的壁垒——她的“我们”包括她、导师、甚至还有如蓝;而许先生的“我们”仅能把沙沙小姐包含进去。这是一个并不那么愉快的现实。
但星星是通达的。转眼她就捂着嘴吃吃笑起来。她想告诉他:“您很适应,您连搅拌过唾沫的草药都吞过了。您甚至比我们还要适应,适应某种原始、荒蛮的方式。”
许有志被她笑得满腹狐疑:“鬼丫头,又动什么鬼心思了。”
星星还只是笑。她知道话是不能乱说的,乱说话后患无穷。而一个少女明媚的笑声,永远正确永远可爱。
她笑着,上前收拾散乱的药片。这时她感到他的呼吸里带有种发苦的异味,她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并侧过了脸:“您发烧了么?”
“好孩子,你很细心,但可惜发烧是年轻人的专利,上了年纪的人,是不会轻易发烧的。”许有志回答。
“你一点也不老嘛,”星星娇嗔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的头发还很黑。”
“傻孩子,那是染的。”他笑了。
“染的?不像嘛。”星星一脸天真的惊讶,“我看见过人家染的头发,要么乌黑一片,要么齐根一截白。您这个,是花白的,有黑也有白,难道一根根分开来染不成?”
“是啊,这种染发水很贵。”许先生认真地解释,“你们这里不会有的。”
“啊,难道连染发水也……”她咽住了下半句话,调皮地伸伸舌头,作了个鬼脸。突然,出其不意地,她扑到他身上,嘬起柔嫩的嘴唇,碰他的额,为他测试体温:“好烫呀,你发烧了,一定是发烧了!”
快活的嚷叫,好像中了头彩。貌似单纯中透着成熟女人的魅力,红唇似怒放的鲜花散发出甜柔的气息。她以为许先生会高兴。但许先生只在她的后脑勺上拍了两下:“起来,我从来不吻女孩子。”
“难道也不让女孩子吻你么?”她站直了身子,委委屈屈地噘着小嘴。
“是的!”
“那么,太太呢?”
“太太也不吻。”
真是个怪老头,星星在心里嘀咕,别别扭扭地转过身:“晚安,我回去了。”
“过来!”许先生一把拉过她的小手,把它放在自己热乎乎的脸颊上贴了贴,再轻轻拍两下:“上了年纪的人会有许多怪癖——好了,去吧!”
星星关上房门走出去,发觉夜已经很深了。高原的月亮缺了小小的一角,但那圆润的部分又皎洁又饱满,美得令人心醉。她眨了眨薄薄的眼皮,意想不到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