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猡眨巴着眼,舔着流到嘴角的血,还是一声不吭。
阿毛心里有点可怜他了,不过他还是不能饶了他。他想了想又说:“难道你忘了我妹妹是被东洋人炸死的吗?难道你不晓得,村里的赵阿婆躲在柴堆里,被东洋人用刺刀戳进去,连肠子也挑出来了吗?还有东头的嬢嬢——就是那个在夏天的时候喜欢在头上插一朵石榴花的嬢嬢,大人们都说她长得比石榴花还要好看,可是她被东洋人捉去,把衣服也剥光了,最后杀死丢在了河浜里。还有豆腐磨得呱呱叫的豆腐阿狗,已经撑船逃了出去,可是半路上东洋人的一个炸弹下来,船沉了,一家人全淹死了……你想想看,我们的房子呢?粮食呢?猪猡呢?生蛋的母鸡和鸭子呢?你为什么现在只好吃糠饼?过去你不是可以吃白米粥、还有麦栖饭、鸡蛋和糖饼吗?……”
阿毛说到这里,阿猡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呸呸”地把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的“干饼”吐出来,用脚拼命地去踩。直到最后,嘴巴里的“干饼”屑全部吐光了,只能吐出一些涎唾的时候,他便把手伸到喉咙里去挖,挖得直恶心:“呃呃,该死的干饼……呃呃,我吐出来……死阿狗,我打死他,呃呃……”
阿毛的心软了,叹口气说:“唉,算了算了,下次不要贪吃了。”
可是阿猡并不饶恕自己,他捏拢拳头在自己的光脑袋上狠命捶着:“我也不是人,我是猪,是猪猡……”
正说着,突然背后响起了“哐当”一声,阿毛扭头一望,原来是阿狗还没走。他把抱在手里的“干饼”桶扔掉了,“干饼”骨碌碌滚了一地。再一看,阿狗的两眼红红的,薄薄的嘴唇一动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阿毛一步上前,威吓地扬了扬拳头:“滚,滚,滚远点!”
阿狗悻悻地向后退去,阿毛挽起阿猡的胳膊,悄悄地说:“走,我们看木木去。”
阿猡立刻破涕为笑,摇摇摆摆地跟了上去。这时金豹从芦席棚里钻出来了,好像他的影子一样,旁边还站着阿雪姐姐。阿雪姐姐穿着又宽又大的黑布袄,辫子塞在一顶老头戴的瓜皮帽子里,样子真可笑。
“我以为你们在打架,想出来拉呢。”金豹笑嘻嘻地说。
“打架,哼!”阿毛朝阿猡白了一眼,“差点当了奸细、坏人。”
金豹“噗嗤”一笑,伸手替阿猡擦了擦脸上的脏污,说:“好了好了,我晓得你心里并不想当奸细,可是嘴巴熬不住了,对不?”
说得阿毛也笑起来。金豹远远地朝阿狗望了一眼,又说:“你们以后也不要再惹阿狗了,他还是小人呢!”
“小人?”阿毛收起了笑容,感到愤愤不平的,“小人就该有一个汉奸爸爸吗?小人就该吃东洋人的东西吗?”
“是不应该吃东洋人的东西,”金豹说,“可是……”
“可是”什么呢?金豹没有往下说,阿毛也不想去追问。反正……金豹也说不应该吃东洋人的东西,这就是了。他们一起来到藏着小马的竹林里。
小马一看见他们,就高兴得咴咴叫起来,因为它知道,他们每回来看它,都要带些草料,有时还有大家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两个糠菜饼。
阿毛从阿雪姐姐的草筐里抓起一把草,小马驹就伸过脑袋,在他的手心上咀嚼起来。曾经这沙沙的咀嚼声和舌头舔在手指上那种暖乎乎湿润的感觉是多么叫他心醉啊——有一次他为了学一匹马吃草的样子来对付满满的一碗面条,结果碗打翻了,还挨了妈妈的两记巴掌呢。
可是现在,小马驹这贪馋的样子使他的鼻子发酸。他想起了妹妹。要是妹妹还在的话,她一定会争着第一个去喂木木的。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小马的背脊,觉得它瘦了。它大概也想妹妹——如果他自己像这样憋在一个窄小的天地里,也难免要胡思乱想,难免要思念起已故的亲人和逝去了的往事啊!要是他们能经常带它到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去散散心,晒晒太阳,也许会好一点。然而他们办不到。他们只能在天黑以后乘东洋人不出来的时候把它牵出去,在竹林后头的小河边遛遛蹄子。因为他们怕东洋人发现了把它捉去杀掉。东洋人现在连全村的狗都吃光了,这嫩嫩的小马肉无疑会使他们狼一样的嘴巴里流出涎水来的。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不知为什么,他们身后的竹叶忽然响动起来,很像一条蛇爬过的声音。但是阿毛晓得,在这样的季节,竹林里不会有蛇如此有劲地爬来爬去;要不就是野兔,可野兔听到人声往往“嗖”地一下窜出去了,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老呆在一个地方直动弹。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看个究竟。谁知,当他猛地一把拨开那密密遮掩的竹叶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阿狗!
阿毛气得眼睛发黑——这个奸细,这个坏蛋,他竟像鬼一样地跟着,一定是想谋害我们的小马驹!
这样想着,阿毛拔出拳头,对准那个脑袋——那个他认为专想坏点子的奸细的脑袋狠狠揍去。
可是,他的手在半空中被人捉住了。他抬头一望,见是阿雪姐姐。阿雪姐姐连连摇头:“不要打,不要打。”
阿毛泄气地垂下胳膊,同时狠狠地瞪着阿狗。他看见阿狗黄巴巴的脸突然涨红了,接着举起手里一只瘪瘪的铁桶,砰地朝地上一摔:“我也不吃东洋人的东西。‘干饼’桶早被我踏扁了,你们看,真的!”
阿毛还没猜透他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金豹倒是一把拉过他,和颜悦色地问:“你说说,为啥不吃东洋人的东西?”
“东洋人坏。”阿狗抽抽噎噎地说,“村东的嬢嬢最漂亮了,还会唱歌,唱得可好听了。每天早晨,我都去听、听她唱。可是东洋人把她……扔到河里去了。还有豆腐阿狗,过去总是给我家送豆、豆腐,现在也被东洋人炸、炸死了……豆腐也没得吃了……我养的老绵羊,也被东洋人抓、抓去杀掉了……”
阿狗说着说着,眼角里滚出了两滴泪水,他伸出袖头擦了擦,然后抬起头来,向大家望了一眼。大概是看到大家都默不作声吧,他的胆子大起来,结结巴巴地恳求道:“你们不要再躲着我了,也让我参加养马吧,我保证不讲出去。”
“讲出来怎么办?”阿猡急急地插嘴。
“讲出来变小狗。”阿狗不假思索地回答。
“哼,”阿毛在鼻子眼里冷笑了一声,“可是你并不会真的变成一只狗的,这是谁都明白的事。”
阿狗见阿毛这么说,急得一个劲地眨巴着眼,尖尖的面孔一会儿白,一会儿黄,好像不知道再如何表白自己的心迹才是。说真的,此时阿毛也有点可怜他了,但是他不能相信他。因此他皱了皱眉头说:“既然你晓得东洋人坏,那么你爹爹呢?你爹爹帮东洋人做事,到底是好还是坏?”
阿狗怯怯地向阿毛望了一眼,随即低下了头,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悄声答道:“爹爹也、也……”
“什么?什么?响一点!”阿猡在一旁大声嚷嚷。
“也坏。”阿狗终于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但阿毛明白这不是他的心里话。他爹爹是多么喜欢他啊,他怎么会说他爹爹坏呢?
阿毛这样想着,也就是这样说出来了。
“你瞎讲,”他说,“你嘴巴里讲爹爹坏,可是心里在想爹爹怎么对你好,对不?每年过新年的时候,你爹爹总是给你买新衣服,新帽子,还有鞭炮、大刀、长枪,好让你到处去显威风。对不?有一次你生了病,你爹爹半夜撑船到镇上去接医生,差点被水淹死。对不?还有,每回我们捉了鱼、虾、螃蟹,你爹爹总是拿回家去让你先吃个饱。对不?哼,你心里肯定在想这些事情,你骗不过我们的。”
阿毛一边说,一边狠狠地盯着他。阿狗觉得阿毛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了。当然,事实也正是这样:阿毛滔滔不绝地说着,而阿狗却两眼发直,嘴唇直抖。最后,他终于吞吞吐吐地承认:“爹爹过去是好的。”说完,他朝大家望了一眼,舔舔嘴巴,赶紧又补了一句:“可是现在变坏了。”
“不对,过去也是坏的!”阿毛和阿猡几乎同时叫起来。阿猡气汹汹地又补了一句:“你爹爹一向不是好人!”
“说得对,”阿毛马上接下去,“你爹爹给你买新衣裳、买糖买饼的钱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从我们大家头上刮去的?有一次我妈妈病了,我爹爹捉了几条鱼想卖掉给妈妈抓药,可是硬让你爹敲诈去了。你爹爹难道是好人?”
阿狗再也说不出话来,好像一个抽去了引线的花炮仗似地哑了。阿毛心里有一种得胜感,正想进一步不客气地把他赶出去,金豹突然拍拍他的肩膀,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讲了。你爷爷说的,我们大家都是中国人。既然阿狗已经晓得东洋人坏,那我们还是团结起来反对东洋人,不当亡国奴。”
阿雪姐姐也跟着劝阿毛。阿毛很不满意地冲他俩瞪了一眼,扭过头去对阿狗说:“好,就算以前的事不讲了,可你爹爹现在是汉奸,是坏人——这你自己也承认了,那么你现在怎么办?还回去吗?还吃他的饭,穿他的衣服吗?”
说完,他静静地等待阿狗的回答。如果阿狗还要回家去,和他的汉奸爸爸住在一起的话,那么就决不允许他参加养马。阿毛这样想。
谁知不等阿狗开口,阿雪姐姐竟调侃地笑了笑:“不要难为他啦,小孩子嘛,总归要回家去的。”
听阿雪这样一讲,阿狗连忙抬起头来说:“回家去我也不讲,真的,阿雪姐姐!我保证不讲出来小马养在什么地方,爸爸问我也不讲,打我也不讲。我要是讲出来我变成猫、变成狗,变成一只癫蛤蟆。真的真的!阿雪姐姐,也让我参加你们养马吧。”
“好的,姐姐相信你。”阿雪亲切地、和蔼地点了点头。“你现在先回去,下次我们喂马,一定来叫你。”
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阿毛和阿猡根本来不及反对,阿狗已经在得到阿雪姐姐的确切保证之后,高高兴兴地走掉了。
阿猡气得直噘嘴,阿毛也赌气地别过脸去不睬阿雪姐姐。他觉得阿雪姐姐和金豹两个今天一搭一档,好像鬼迷了心窍似的,不晓得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怎么啦?”阿雪推了阿毛一把,“跟你说他还小呢,他爸爸当汉奸,又不关他的事。”
阿毛还是懒得搭理,阿雪姐姐沉吟了片刻,又道:“再说金豹现在还住在我们这里,若是他爹爹去报告了东洋人,可就再也住不下去了。既然他现在还没有敢去出卖我们,我们也不要把事情做绝了,懂吗?”
原来是这样!阿毛不再赌气了,想了想说:“要是万一阿狗把我们出卖了怎么办?金豹哥哥还是调个地方,躲到坟篱笆圈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