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所有活着的人都回到村里来了。
那些曾经躲在棉花地里、坟圈里的人们,因为冻,因为饿、因为保长“当当”的锣声,不得已全跑出来了;那些摇着船已经划远的人,有的被飞机炸死、炸伤,有的被抢得精光,又被拉了伕给鬼子服苦役去了,剩下人的因为听说前面也被东洋人占领了,只好又折转了回来。
然而房子已经没有了,人们只能用芦席搭起一些小棚子,住在里面。
如果现在是夏天,那像海一样泛着绿色波纹的瓜田里,点缀着几座金黄色的芦席棚——看瓜人住的小屋子,看起来倒是很有味道的。
然而眼下正是冬末春初,北风呜呜地吹着,憔悴的竹林在风里呻吟,光秃秃的苦楝树枝因为折裂而发出痛苦的哀叫。小河结了冰,两岸枯黄的草在索索发抖,连穿得厚厚实实的东洋兵也冻得缩紧了脖子。
在这样的时候,住在芦席棚里当然不会好受。
不过也有人不住芦席棚,那是保长家。因为保长家的房子本来是瓦房,所以虽然被炸弹震坍了一角,可是并没有烧毁。现在他又狗仗主人势,强迫大家白出劳力,替他修得比原先的还要结实漂亮。
然而,住在结实漂亮、宽敞温暖的大瓦房里的阿狗,却并不快活。因为谁也不理睬他,谁也不和他玩。
过去,他可以指挥别的孩子替他捉鸟或者摸鸟蛋;可以在高兴的时候和别的孩子们一起捉迷藏、踢毽子;也可以在不高兴的时候轻易把人推一个跟斗。孩子们虽然都怕他三分,也让他三分,但并不躲他。现在,当他走在路上的时候,不论大人孩子,望见他都远远地躲开了,好像他身上有瘟疫似的。有好几次他想去找小伙伴玩,可是他所得到的只是冷淡的脸和鄙视憎恶的目光。甚至在他别转身子离开的时候,有人还要朝他站过的地方“呸呸”吐上几口唾沫。
他隐隐地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可是他想不出究竟为什么?
人们都在背地里咬牙切齿地咒骂他的爸爸,然而他爸爸似乎是更加喜欢他了。几乎每天爸爸都要给他捎回许多稀奇古怪、从来没见过的好吃的东西来。
比如糖:本来他只晓得红糖可以蒸糕、做饼、泡糖水喝,还有外婆熬的麦芽糖做成的芝麻糖;现在爸爸带回来的糖却是用各色各样的花纸包起来的块块,在阳光下看起来就像一颗颗宝石那么美丽。而且所有这些糖,有的带着浓浓的水果味,有的散发出淡淡的薄荷香,还有的一嚼就是满嘴的奶油香。
再比如一种装在圆圆的铁皮桶里的叫做“干饼”的东西,又香又甜,又松又脆,比任何一种塌饼都好吃。阿狗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爸爸拿回来的每一块“干饼”,每一颗糖果,都归他一个人独吃——没人和他争,没人和他抢,甚至连可以炫耀一番的人都没有——这样吃到后来,也就变得寡淡无味了。
他常常嘴里嚼着香喷喷的糖球,眼睁睁地望着小河对岸那一溜低矮的芦席棚,望着从那儿走出来的孩子们三五成群的身影,竟然有些羡慕起来。他情愿也住到那样的芦席棚里去,只要还有人和他玩,和他好。他想到芦席棚里的孩子们还有一匹小马。他曾经是多么向往这匹马啊!他想摸一摸那棕黄色的鬃毛,还想骑在马身上到处逛逛。
可现在,那些孩子们究竟把马藏在什么地方了呢?
为了找到那匹马,他暗自搜索了许久,可是一点踪影也没有。事实上,即使他晓得了小马藏匿的地方也没用,因为孩子们不会允许他碰一碰的,他心中很明白这一点。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那种从未有过的孤寂使他再也不能忍耐了。他决定想一个办法,让自己能够和别的孩子们一道玩,和小马一道玩——哪怕不骑它也行。
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去找阿猡——这个缺心眼的馋痨坯,要比别的孩子好对付,当然得给他送点吃的去。不过送什么好呢?
尽管他有许多“干饼”,许多糖果,可是要他拿出来送给别人吃,毕竟有点心痛。大概还是在他刚会开口叫人的时候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无论谁送给他什么吃的,只要给了他,就再也别想讨回去。即使有时肚子胀得吃不下,他也情愿撂到嘴里乱嚼一气,然后“呸呸”吐掉。不过爸爸是个例外。爸爸要是向他讨一块糖,他马上会痛痛快快地拿出去。因为他晓得,爸爸并不是真要他的糖,而是喜欢他,逗他,等一会爸爸会弄更多的糖给他吃。现在,他要是把自己吃的东西给了阿猡,阿猡当然不会再还给他了。可是阿猡有马。
阿猡会带他去看马的。想到这里,他终于咬咬牙,在一堆铁皮罐头中间挑了一桶角上有点瘪、油漆开始剥落的“干饼”桶,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出了门。
外面很冷,地上冻得硬邦邦的。有太阳,可是阳光像极薄的糖稀一样,流到地上就化开了,一点不叫人暖和。阿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于是他立刻抱紧了怀中的“干饼”桶。他生怕掉在地上把桶外面的油漆摔掉了。现在这桶虽然有点瘪,可是等“干饼”吃空以后,做一个小老鼠的窝还是蛮漂亮的——他就是喜欢养小动物。
就这样,他一步步地朝阿猡家走去。因为过分注意手里的桶了,便忘了留神脚下。这在他是很少有的事,不过现在确实发生了——他的脚一滑,一下跌进了路旁的沟里。
沟并不很深。因为天冷,没有人放水,所以沟底倒是干的。不过沟壁很陡,而且他穿着厚厚的棉衣,厚厚的棉裤和棉鞋,头上还戴着一顶大棉帽子,这样要从沟底爬上来可就非常艰难了。因此他渴望有人——最好是一个大人的、强壮有力的手拉他一把。于是他就放声大哭起来,虽然他并没有摔得很痛。
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再没有什么比一个不幸跌进沟里的小孩子的哭声更令人同情的了。在这个淳朴的地方,随便哪一个人路过,即使是素不相识的,也一定会伸出援助的手臂的。果然,阿狗的哭声引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确切地说,就是那个和阿狗同名的“篾竹阿狗”。他当然认识这个小阿狗,他还在小阿狗满十岁生日的时候亲自送去过一个用篾竹编的精致的小狗呢。可是现在,篾竹阿狗一看掉在沟底的是黄猫家的小阿狗,居然把脸一扬,好像没有看见似的,转身就走开了。又过了一会,路上走来一个捡粪的小孩。阿狗一见,忙又哭又喊,可那小孩不但没有拉他,相反伸脚“噗噗”地踢了许多土块下去,弄得阿狗衣领里、耳朵里灌满了泥沙。
阿狗终于明白,再也没有谁会拉他上去了。他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世界从来没有变得如此坏过,他可受不了这样的委屈。他想哭、想喊、想骂人。他要把这一切都告诉爸爸,要把篾竹阿狗送给他的那只小狗踩扁,还要把那个用土块踢他的小孩子狠狠打一顿。
然而这一切念头并不能给他一点实际的帮助。他在认真想了一下之后,慢慢地、艰难地站起身子,向四处望了望。他发现这条沟前面的转角处有个较缓的坡,一直通向那上面的路。于是他就忍着泪,一步步走过去——当然,这中间又绊了几跤。不过最后的结果还好,他总算爬上去了。
阿狗来到阿猡家的时候,阿猡正在哭闹。原来自从东洋人来了以后,家家户户不得不吃糠皮和野菜做成的饼,阿猡家当然也不例外。这种糠菜饼对于阿猡这样惯坏了的宝贝来说,未免是太粗了点。可是在阿猡的父母实在拿不出比这更好的吃食时,也就只好委屈他了。然而阿猡却不能忍受这种委屈,他赌气地把糠菜饼扔掉,一个劲地哭,吵着要吃从前那样的白米粥,或者是麦栖饭,最好再煎一个荷包蛋。
“阿猡,阿猡!”阿狗在窗外喊他。
阿猡探出脑袋一看,见是阿狗,本来不想睬他,可是阿狗把手里的铁皮桶举得老高:“阿猡,我有‘干饼’,你要吃吗?”
阿猡一听有吃的,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他再也顾不得许多,转眼就从家里溜了出来,跑到阿狗跟前。
“这叫‘干饼’,”阿狗把饼干桶撬开了一道缝,“你闻闻,多么香啊。”
一股从来没有闻到过的、甜甜蜜蜜的香味直冲阿猡的鼻孔。
阿猡这时不但肚子叫,连嗓子眼里都恨不得伸出小手来抓了。阿狗这才打开桶盖,拿了一块递给他:“喏,吃吃看。”
阿猡接过“干饼”,啊呜一口,咬掉了大半块,立刻咯吱咯吱地嚼起来。这一嚼,简直要使他忘记了一切——原来世界上竟有这么香甜,这么可口的好东西呀,而且他居然从来没有吃过。他顾不上细嚼,也顾不上品味,赶紧又把手里的那小半块塞进嘴巴。阿狗见阿猡这样贪馋,高兴极了,刚才的那种吝啬心情居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赶紧又拿了一块给阿猡,接着再拿一块,再拿一块……
“‘干饼’好吃吗?”阿狗笑嘻嘻地问。
阿猡想说“好吃”,可是他塞满“干饼”的嘴巴已经撑得吐不出一句囫囵话了,所以他只好胡乱地点着头,像小狗似的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
“你带我去看看小马好吗?”阿狗终于提出了要求。
阿猡像噎住了似的一怔,可是阿狗随即将“干饼”桶慷慨地推到了他面前。
阿猡两眼瞪着“干饼”,手摸着圆溜溜的肚皮,真是左右为难:到底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不过当他在思考的时候,他又拿了几块“干饼”塞进嘴里,因此他的嘴里又发出了“呜呜”的叫声。
问题是这“呜呜”声究竟表示什么意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但是他的光脑袋一个劲地摇着,恐怕多数还是不敢答应。
机灵的阿狗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连忙在一旁献策说:“我晓得你是怕阿毛,这样好了,你悄悄地带我去,不要让阿毛知道。我保证不讲出去。”
一句话说到了阿猡的心里,他搔搔头皮,那摇晃的脑袋开始朝下点去,那“呜呜”的叫声开始转换成另一种含混的表示答应的意思。阿狗很开心,赶紧拉起他的手说:“走吧走吧,快走吧。”而阿猡也真的身不由己似的跟着阿狗挪动了脚步。
当然,这个小笨猪猡做梦也没有想到,阿毛就在他家芦席棚旁边的一个柴垛后面望着他们——阿狗一出家门,他就跟上他了。
他本来想乘阿狗不注意的时候把他推到沟里跌一跤的,可是谁想到他自己跌下去了,这真叫阿毛开心。因此他只是踢了些土块下去让他更难受一点。后来他发现阿狗去找阿猡了,就疑心他不怀好意,因此躲了起来监视他。现在果然不出所料。阿毛仇恨的血液沸腾起来。他恨阿狗,因为他的爸爸是汉奸。阿毛憎恶他的尖脑袋,憎恶他稀疏的黄头发和身上的每一块骨头。当然他也恨阿猡贪馋,恨阿猡没骨气。现在阿毛从柴垛后面冲了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咚”的一拳把阿猡推了个嘴啃泥。
这一跤跌得不轻,阿猡脸上糊满了泥巴,下巴上还隐隐渗出血丝。阿毛站开了一步,准备着他哇哇大哭地撒泼。可是他低头看了一下,却见阿猡一声没吭,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毛气势汹汹地训斥他,“你也想当汉奸吗?你想出卖我们的小马吗?你……你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