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爷爷哭了,他说从现在起,我们都是中国人……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09:26:55

夜幕像黑色的丧旗,从竹林的边缘垂挂下来。月亮也升起来了,闪烁着血红的昏迷的光芒。飞机没有再来——大概是累了;枪声变得零星稀落起来。金豹听了听,对大家说:“你们还是出去,各自找家里的大人逃难去吧。看样子东洋人很快就要进村来了,他们要杀人的。”

阿毛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害怕和恐惧袭上他的心头。受冻受饿躲了整整一天,依然躲不过死的厄运吗?

真不愿死呀!哪怕肚子饿得咕咕叫,哪怕身上冻得索索抖,总也比死了好呀。死了可就什么也没啦。

可是,东洋人就要进村来了,他们要杀人的!

谁也不吭声,全都眼巴巴地望着金豹,好像被他的话吓住了,怔住了。

只有阿雪姐姐扬起脸,一双眼睛紧盯着金豹的脸:“那么,你呢?”

“我得追赶队伍去。”金豹扶着沟沿慢慢站起来说。

阿毛愣愣地望着他,心底里产生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独感。过去大人在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到大人的重要,甚至有时还嫌他们管头管脚,觉得不自在,常常想法躲开他们;而现在,和他们在一起的唯一的“小大人”金豹要走了,阿毛觉得,自己的心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荡起来,没个着落。阿猡更是差点哭出来:“不,不,你不要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呢?”

阿雪也劝他:“你受伤了,怎么走呢?反正队伍也打散了,还不如留在这儿养伤呢!”

这时阿毛的目光落在金豹身边的那杆枪上。他说:“金豹,你留下来。我要你的枪,去打飞机,”

金豹没有再说什么。他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好像非常疲乏似地重新坐了下来。过了一会,他说:“这样吧,我先出去看看动静,你们不要乱动。”

话音刚落,突然“叭叭——”一声脆响,紧接着,枪声又像炒豆般地密紧起来,其间还夹杂着杂沓的脚步声,哇哩哇啦的喊话以及惊恐的尖叫声。天又红起来,硝烟弥漫开来,呛得大家直想咳嗽。

孩子们全都不由自主地紧紧拉住了金豹。

“东洋人来了。”金豹悄声说。

这微弱的声音竟也像一枚炸弹,震得孩子们一个个直哆嗦。

阿猡搂着金豹的脖子,阿雪攥着金豹的手,阿毛紧贴着他的脊梁,还有几个孩子,有的抱他的胳膊,有的扯他的衣角,弄得他除了耳朵和那条受了伤的腿以外,几乎是没有一处能够自由活动了。

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枪声依然不断。有好几次他们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和树叶哗啦啦的响动,都以为有什么人要进来了,可是没有。脚步声又远去了。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好像小孩子在哭。

夜深了,金豹要大家先困一歇,阿雪替每个人铺好了床——就是拿干草垫在沟底。这不禁使阿毛想起家里铺着厚厚棉絮的温暖的床。昨天他还躺在那样的床上听爷爷讲故事,妹妹像扭股糖一样赖在妈妈的怀里硬吵着要吃奶。可是现在……他睡不着,一睁眼看见阿雪姐姐抽出垫在自己身子下面的干草,轻轻地盖在阿猡的身上,还伸出她那双细长的柔软的手,不停地在那一头粗硬不听话的乱发上抚摸着。好像阿猡不是那个专门跟她作对的讨厌的小兄弟,也不是一个胖得能气死小猪的戆兄弟,而是个一碰就会碎的小玻璃人儿,一个最可怜最驯顺的小动物。阿毛在心里妒忌得难受,因为他想到了妹妹。如果妹妹还活着,他一定要尽做哥哥的责任,他也要把垫在自己身下的草拿出来,盖在妹妹身上。他翻了个身,摸索着把手探到背后,弄出一阵窸窣的响声。阿雪被惊动了,两只乌黑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阿毛,你……你怎么了?”

阿毛没有答话。他的嗓子发噎。他扭过头去,看见小马站着,轮流倒换着四条腿,一会儿把身子的重量移到这边,一会又移到另一边。啊,小马也一定很难受。他不由自主地眨动了一下眼皮,觉得眼睛里时有潮乎乎的东西滴出来,可他不愿让阿雪姐姐看见,于是就倔强地偏着脑袋。

“木木也没睡。”阿毛喃喃地说,竭力不去看阿雪姐姐的眼睛。

“戆大,”阿雪姐姐“噗嗤”一笑,“木木就是站着睡的呀!”

原来是这样,阿毛轻轻嘘了口气。可是紧接着,他的心一热——她也叫它木木!而且叫得多么亲切,多么温柔和顺口,好像很久以来就给小马起好了这个名字,好像她一向就是这么呼唤小马的——啊,木木,木木,阿雪姐姐也和妹妹一样地呼唤你,可是你再也听不到妹妹的声音了。

阿毛这样想着,也挣扎起来去解衣服前面的钮扣,阿雪姐姐吃惊地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你要做什么?这么冷的天!”

“妹妹要冷的!”阿毛哭了。”

阿雪姐姐的手一哆嗦,慢慢松开了他。她低下头,掩着脸轻轻抽泣起来。

金豹默默地脱下他那身破军装的外衣,严严实实地盖到了妹妹的身上。

“我也有一个妹妹。”他说,“妈妈去当奶妈了,是我用米汤和番薯糊把她喂大的。我走的时候,她也这么大了,抱着我的腿,叫我哥哥……”

突然间,阿毛觉得,金豹哥哥的嗓子像被一条绳子勒住了似的哑了。

过了一会,金豹轻轻地说了声“快睡吧!”并用手按住了阿毛:“你妹妹善良的灵魂已经升天了。”

“嗯?”阿毛睁着疑虑的眼睛望着他。

“是的是的,”他点着头,“我妈妈对我说过,好人死了以后都升天,坏人下地狱。”

阿毛被金豹按得不由自主地躺在铺上,仰着面,透过密密摇曳的竹枝,忽然望见了满天的星斗。他不由得想起在夏天乘凉时,妈妈曾经给他讲过:“天上有颗星,地上有个人;地上死个人,天上少颗星。”忽然一颗流星闪过,那长长摇曳的尾巴在黑洞洞的天上划出了一道意想不到的美丽的亮光。“这是我妹妹……”阿毛迷迷糊糊地想,慢慢合上了眼睛。

但是他并没有睡着。不过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看到了睁着眼所不能看到的情景。他看见妹妹从天上走下来,蹦蹦跳跳地,头上的小洋葱头辫子一颠一颠。她张开手,喊他“阿哥”,要他抱,还贴着他的耳朵,唧唧咕咕地说了许多话。她说“天上”太冷清、太寂寞了,没有牛、没有木木,也没有小伙伴;她不高兴住在“天上”了,她要跟他回家去。他一听却高兴极了,原来妹妹并没有死!他连忙拉起妹妹的手回家去。他们在一条很黑很窄的小路上走着,小路弯弯曲曲,一会被河流挡住了,一会又插进密密的树丛,他们竟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熟悉的石拱桥、熟悉的茅草房了。阿毛一急,不知怎么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草铺上,前面,传来金豹和阿雪姐姐低低的说话声。枪声已没有了,月光在斑驳的竹影间悄悄地游移着。而那一阵一阵的、绵绵不断的谈话声,好像也跟那流动的月光一样皎洁;又仿佛有一股泉水,清清的、淡淡的,在不停地流着,洗过阿毛的整个身子,于是他沉浸到一种清澈明净的境界中去了,以致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灾难,忘记了外面那个混乱动荡的世界……

阿雪说:“明天出去,你的这身衣服不好穿了。”

金豹问:“那我穿什么呢?”

“找到我家里的人,我把爹爹的衣服改一改,给你换上。”

“到你家,我算你家什么人?”

“算什么!算阿哥。”阿雪轻轻地笑起来,阿毛正好望见她那被如水的月光洗得发白的细细脖颈和半个妩媚的笑脸。

金豹没有答话。阿雪撒娇似地拽着他的胳膊,摇晃着:“阿哥,阿哥!你快答应我呀!”随着她身子的晃动,那根微微松散的、仿佛夜一样浓黑的发辫,调皮地跌落到了金豹的怀里。

金豹突然捉住了它,拿在手里抚摸着,抚摸着,然后埋下头去,深深地嗅着那毛茸茸的发丝:“嗯,真香!”阿雪姐姐却扭过脸去,故意噘起了嘴巴:“戆大,叫你阿哥你不答应?”金豹好像慌了,连忙点头:“哎,我答应,我答应!”说着,他一伸手,把阿雪姐姐的肩膀板了过来,摸着她额前缕缕飘散的刘海儿,喃喃地说:“我那好心的妈妈,要是还活着的话,

一定会喜欢你的。”

不知为什么,阿雪姐姐那白白的脸皮突然涨红了,红得像一朵在月光下怒放的玫瑰花。她用力一挣扎,推开了金豹:“当心,要给他们看见的。”

阿雪姐姐说话的时候,转过来朝阿毛他们这边指了指,阿毛赶紧闭上了眼睛。这时他的耳边,骤然响起一阵高似一阵的呼噜声。

过了一会,没听见什么动静,于是阿毛悄悄地把眼皮睁开了一点。他看见阿雪和金豹都起身站立起来,一步步走过来了。于是他又重新闭起眼睛装睡,这一回,他使劲将眼睛闭得紧紧的,连缝也不敢露一点。可他还是听到——事实上是感觉到阿雪姐姐走到自己的身边来了。她向他俯下身子,她的热气扑在他的脸上,那么温暖,那么好闻,他觉得自己的眼皮克制不住地抖动起来,可还是在心里命令自己:“闭紧,闭紧!”

“咦,怎么眉毛在动?”耳边传来阿雪姐姐诧异的声音。阿毛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抱住了阿雪姐姐,两只手紧紧地勾着她的脖子。这时阿猡也一翻身坐起来了,傻愣愣地一头扑在阿雪的怀里,好像生怕阿毛把他姐姐抢去似的。

“你们怎么了?害怕了吗?”阿雪姐姐用手臂楼住他们,“不要怕,不要怕,看,还有金豹在呢。”

说着,她微微侧过脸,深深地朝金豹望了一眼,仿佛那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的靠山。金豹的脸色变得庄重严肃起来:“你们还是不要动,我先出去看看,逃难的人现在怎样了。”

阿雪放开了他们,说:“我和你一起去。”

阿毛一听忙说:“我也去。”

阿猡跟着说:“我也去。”

金豹想了想说:“好吧。不过,我得把枪先藏起来。”

壕沟里正好有个斜洞,那是野兔子挖的。于是大家一起动手,把金豹的枪外面包上稻草,埋了进去。用土埋结实以后,外面再用竹叶盖好,就一点也看不出破绽来了。

于是,阿雪、阿毛、阿猡跟在金豹后面,悄悄钻出了竹林。

明月下坠,晨星开始稀疏,一团灰蒙蒙的东西——仿佛并不是晨曦,在田野上蠕动。而田野——整个田野上迷迷茫茫,什么也看不清,好像是一片无物的荒原。昨夜的枪声和炮火噩梦般地消逝了,而今晨的太阳却在灰暗的重压下挣扎不出一线红光。时间在此陷入了虚幻。他们就在这虚幻的境界中默默行走,脚步轻轻的,说话悄悄的,像是在做梦。不过有一只早醒的伯劳鸟在叫,叫得清晰而又真实。

渐渐地,熹微的晨光像蚕儿吐出的一缕新丝,低低地亮在东方。更加浓重的雾气,像浪涛般地在下面翻腾,拼命地抵御着不久就会喷薄四射的阳光。

阿雪说,早先准备逃难的大人们都把船泊在家后的小河里面,应该去那儿看看。因此他们便沿着小河往西走。这时村庄显出隐约的轮廓,这儿那儿,矗立着烧焦的墙壁和摇摇欲坠的屋顶。它们看起来好像是雾气凝成的,那么灰暗和朦胧,仿佛根本不是他们曾经熟悉的家园。前面稍远的地方,未拔净的大片棉花地里和一个个隆起的坟堆下面,影影绰绰地藏着一些人——一下子并不能看清他们的面孔,只能从那偶尔移动的黑魆魆的形状上依稀可辨,于是大家决定过去看看有没有自家的亲人。就在这时,金豹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营长!”

阿毛抬头一望,果然,在他前面五六步远的地方,那个高大的、和蔼可亲的营长,正半跪在一条壕沟跟前,一手握着盒子炮(手枪),一手往前指着,仰面望着他们呢!

阿毛一高兴,也叫了声:“营长!”就朝前扑去。

然而他的身子被金豹猛地拖住了。“不要动!”他在阿毛的耳边低低地说,“他已经死了!”

“啊——”阿毛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即一个劲地摇起头来,不,不,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是好端端地跪在那儿吗?不是还握着枪吗?他又望了望阿雪和阿猡,发现他们的脸上同样露出惊异的神色。可是金豹不顾这些,只是低低地命令大家:“快,帮帮忙,我要把他背到竹林里埋起来。要不,等天大亮了就麻烦了。”

话刚说完,忽然从哪里传来“当——”的一声响,把他们吓了一跳。再一听,“当当——”连续又响了几声,是敲锣,随着锣声,一个又高又尖酷似女人的嗓门在浓雾中颤抖着:“大家回去啰——皇军不杀人,当当——”

“是保长!”阿毛说。

阿雪啐了一口:“呸!黄猫当了汉奸啦!”

正说着,“当当”的锣声似乎往这边过来了,金豹拉着大家,全都跳进了壕沟,非常紧张地屏息静听着。只听得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简直已经到了头顶上:“当,当——大家快……”突然,那个尖嗓子好像一下子被人掐住喉咙似地哑了。阿毛忍不住悄悄抬头一望,只见保长站在离营长不远的地方,泥塑般地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才大着胆子走上前来,伸出敲锣的小棍在营长身上拨了拨,见没有动静,便飞起一脚,踢得营长“咚”地倒在地上。然后又敲着锣,扬长而去。

大家赶紧爬出壕沟。金豹流着泪,扑向营长,又是抱,又是拉,想把他弄到自己窄小细瘦的脊梁上去背走,其余的人也一个个在旁帮忙。可是毕竟都人小力气弱,再加上不会使劲,不一会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了。金豹自己一头一脸都湿了,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就在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阿雪忙推金豹:“不好了,快走!”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大概是他们刚才太专注了吧,当听到脚步声时那人其实已经来到了他们身后。阿毛扭头一望,竟是爷爷。

阿毛看见爷爷花白的胡子在晨风里抖动,深陷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饱经风霜的苍老的脸似乎也黑瘦了许多。但是没有错,站在他们跟前的确是阿毛的亲爷爷!

阿毛想哭,想扑到爷爷的怀里,把妹妹的死讯告诉他。可事实上一切都没有发生——从这一刻起他觉得他已经长大了。他愣愣地站着,而爷爷呢,也只是用他那微微沙哑的声音缓缓地开了口:

“都回去吧,找了你们一天一夜啦!”

听爷爷的口气,好像他们并不曾在死神的阴影下捱过了担惊受怕的分分秒秒,而只是在外玩了一天忘记回家,或者是赶庙会迷了路似的。

不知为什么,爷爷这平静而安详的口吻虽使阿毛鼻子有些发酸,但仿佛又有一种新奇的力量注入他的心胸,使他能忍住眼泪,承受一切痛苦和不幸。于是他抬起头,也用同样平静的口气说:

“爷爷,我们要把营长搬到竹林里去埋起来,可是背不动,你帮我们一把吧。”

听小孙子这样说,爷爷低下头去,长叹一声道:“唉,真是一个精忠报国的英雄啊!就好比当年的岳飞。昨晚东洋人快进村的时候,他一直领着人在这儿打,东洋人硬是冲不进来。后来,十九路军的兵死的死、跑的跑,只剩他一个,他还在打。最后他也牺牲了,却靠在一棵树上不倒下,手里仍旧握着枪,好像还在喊着冲啊冲。东洋人见枪声停了,就大着胆子包围上来,为首的一个碰了碰他的枪口,不料‘砰’的一声一颗子弹飞出来,把那个家伙当场打倒了,吓得那群东洋人哇哇乱叫,散开来卧在地上好一阵开枪,末了才发现不过是个死人……”

爷爷的话没说完,金豹已经伏在营长的身上呜呜地哭起来了。爷爷颤颤巍巍地伸手拉起了他:“小老总,我们村里出了汉奸了,现在正在吆喝大家出去开会,你还是先躲躲。营长的事你放心,到了晚上我一定会找人出来埋的。以后我还要叫石匠阿狗给他刻一块碑——不,这块碑现在就刻好了,刻在我们老百姓的心上。”

爷爷说完,把脸转向阿毛,随口问道:“妹妹呢?”

于是一切防线都突破了,阿毛隐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大家把爷爷领到了竹林里。

天似乎真的要亮了,东方的光带变得宽阔起来,同时显出讨人喜欢的桔红色。晨雾由灰变白,因为渗进了桔红色的曙光,显得更加柔和美丽,像一幅华贵的舞动着的丝绸,轻轻地飘到了绿色的竹林的上空;鸟儿们唱起歌来,叽叽喳喳,竹叶颤动,似在一齐欢呼这个充满生命力的早晨。躲在壕沟里的别的小孩子已经起来了,有的揉着惺松的睡眼,有的在愣愣地看林中的啼鸟。只有妹妹,静静地躺着,再也看不见今晨的太阳了。小马驹倒腾着四条腿在妹妹的身边转圈子,转着转着,突然,它的两条前腿跪了下去,头勾在了妹妹的胸脯上。它大概觉得奇怪:在过去的每个早晨,都是你第一个伸出双手跑来迎接我,现在你怎么还不醒呢?瞧,太阳快出来了,大家都起来了,你也睁开眼睛吧,和大家一起去跑、去跳、去高高兴兴地玩儿吧!

看着这情景,大家都抽泣起来。

爷爷弯下腰去,伸出粗大的手指替妹妹理了理凌乱的额发,然后很慢很慢地站了起来,望着大家说:“不要哭了,村上死的人很多。逃难出去的人,大多数被日本人打死了。现在该为活着的人着想——阿雪,你出去以后要注意,立刻换上男孩子的衣服,也不要留辫子了,东洋人到处抓花姑娘。还有,这位小老总的衣服也要换一换,最好是……

说到这儿,爷爷沉吟了一下,阿猡忽然抢着说:“爷爷,爷爷,金豹算我哥哥,出去以后就住在我家。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

“好啊好啊!”爷爷连连点头,“从现在起,我们都是一家人了——都是中国人啊!”

爷爷说话的时候,胡子抖得厉害,眼睛里亮晶晶的。

阿毛说:“爷爷,你哭了。”

这是阿毛这个小孙子第一次看见爷爷落眼泪。

爷爷没作声,扭过头去,伸手抹掉了挂到白胡子上的大大的两颗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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