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最喜欢秋天。秋天是一年四季中最丰盛的季节。它没有冬天的冷风,没有夏天的烈日,也不像春天那样,虽然美丽但是由于食物的匮乏而经常要听到大人的叹息,同时不能使馋痨的嘴巴得到满足。在秋天,大自然像一位因为富足而变得好心肠的母亲,慷慨地奉献出许多好吃的东西。路边的枸杞成熟了,一颗颗鲜艳欲滴,像闪烁的红玛瑙;篱笆上青青的野葡萄也溢满了酸甜的汁水,专等着孩子们去采摘。家家户户的茅草房子,都被紫红色果实累累的扁豆棚架和垂挂着老丝瓜的翠枝绿蔓所包围。河里的蟹开始肥起来,一个晚上能用蚌肉钓到好几斤;至于虾呢,蹲在河边用竹篮就能捞到很多。
整整一个夏天阿毛他们因为嚼那多汁的甜芦秫而磨破了牙床,甚至嘴唇和手指也被锋利的青皮划出了血痕。现在他们把吃剩的甜芦秫全部埋进了竹林后面的坡地下,据说等到下雪的时候挖出来吃,就会格外地甜。至于眼下,他们已经不需要嚼它——田野里可供咀嚼的东西太多了;小马也不再吃甜粥,它开始吃草了。遍地的草虽然有点泛黄,但全都长得厚厚实实,密密层层。无论人还是牲畜只要一伸手,一弯腰,就能得到可以进口的东西。
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呢?
为了给种下去的水稻车水,阿毛家和阿猡家等几户人家合起来租了一头崇明牛——其实就是老水牛,因为是从崇明岛上专门养牛的地方租来的,所以大家叫它崇明牛。
崇明牛漆黑油亮,头上有两只弯弯的角,样子非常威武。阿毛他们放牧崇明牛的时候,也把小马牵出来一起玩耍。小马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少。使阿毛他们感到自豪的是它并没有长成黄猫,那一身细软的黄毛已经变成了漂亮的红棕色。
每天清晨,他们都牵它出来吃草。大家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那一天,营长不但放了金豹,还准许把这匹小马送给他们。能够把自己的宝贝拿出来向所有的人(包括阿狗在内)炫耀,是最开心不过的了。所以,在每一个早晨,阿毛都怀着新的喜悦、新的激动,望着那太阳怎样撩开晨雾的灰色的幕布,照射到“牛睡甸”边的草丛上来;望着小马怎样撒开腿飞奔,顽皮地用蹄子去踩那一个个淡金色的光环;望着小马怎样和老水牛嬉戏……有几次,下田劳动的大人走过,笑着说孩子们给小马找了一个妈妈。
阿毛感到,大人们说得很对。真的,当老水牛和小马在一起的时候,一个就像是位温厚慈爱的母亲,一个则像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儿子。小马一看见老水牛就亲热地围着撒欢,高兴得寸步不离;而老水牛呢,也只有小马在近旁,它才肯安心干活。阿毛爷爷说,这是因为,在我们租来之前,牛妈妈刚刚失去一个像小马这么大的牛犊子,所以它把小马当成了自己亲生的孩子了。
有一天,阿毛和阿猡赶着老水牛在牛棚里车水。这也是他们最爱干的一种活儿。在那用六根石柱支起、用黄褐色的茅草盖顶的牛车棚里,他们给老水牛戴上了竹壳眼罩。老水牛戴上眼罩就听话了,只会围着圆圆的转盘不停地走——它大概还以为自己在朝前走呢,可实际上只是原地转圈。于是,车盘就转动起来了。大车盘带动外面的小车盘,小车盘带动河边的一长排叶轮,叶轮的戽板像故事里神龙的爪子一样拨着水,水哗啦啦地向着稻田流去。青蛙叫着,咯咯地跳来跳去。布谷鸟有时飞来叫一阵,又扑扇着翅膀离去了。
因为牛很老实听话,所以并没有多少事情需要他们做。于是大家就坐在高高的转盘上——孩子们把这叫做“乘车”。在那个年代,这里的孩子们还不晓得世界上有电车、火车和自行车,因此,他们以为坐在转盘上比坐任何一辆牛拉的车都要快活。“乘车”时,阿毛常常欢乐得眩晕——那蛙鸣,那鸟叫,那哗啦啦的水声,组成了一支美妙的音乐。这支音乐的旋律中心就是坐在他屁股底下的转盘,由于它的转动才使得水稻获得了生命的浆液——于是生长、分蘖、抽穗、灌浆、成熟,接着,他们很快就会有香喷喷的新米饭吃了。
讨厌的是今年阿毛再也不能安安稳稳地“乘车”了,因为有了妹妹。去年这时候她还小,阿毛用一根绳子缚在她的腰里,把她拴在柳树下,她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一样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玩。可是现在不行了,阿毛过生日的葱油面条和米粉寿桃好像仅仅吃在了妹妹的肚皮里——大人们都说哥哥既没有长高也没有长胖,更无变俊的希望;而一入秋妹妹的个头却是高了不少,粉团团的脸上还增添了一种合欢花般嫩红的颜色。大人们的夸奖简直使这丫头疯了,她竟再不许阿毛拴她!如果哥哥硬把她拴起来,她既不哭也不喊,只是默默地挣扎,一直到小脸憋得通红,头顶上的洋葱头辫子也散了……阿毛没办法,只好解开绳子,把她抱到高高的车盘上去,也让她乘一会“车”,为的是叫她不要回去告状。你看,现在不正是这样吗?妹妹在车盘上还没坐稳,忽然拍着小手叫起来:“木木,木木!”阿毛扭头一看,可不,小马已经闯进车棚里来了,它紧紧跟在牛妈妈身后。一步步地走着。他连忙喊:“阿猡,阿猡,快把小马拉走,否则,要被牛蹄子踩着了。”
可是,任怎么赶,小马偏不肯走。当然它也并没有错——它不晓得牛妈妈已经戴了眼罩,也不晓得自己稍慢几步就会被转着圈子的牛妈妈从后面追上来踩到。它像一个淘气的小孩子,撒娇地粘在母亲的身后。
“我要下来,我要下来!”妹妹忽然又嚷叫起来了。
“真烦!”阿毛皱起眉头,只好吆喝牛停车,然后把她抱出车棚外。
待阿毛返回车棚,刚吆喝老水牛重新开步以后,小妹妹就一下冲进车棚,颠颠地跟在小马后面走起来。阿毛赶紧说:“小货色快走开,牛蹄子要踩你了。”
她不理会,歪起小脑袋说:“我要不跟着,牛蹄子要踩着木木了。”
哼,她还有理由呢,真是和她缠不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谁让你是她的哥哥呢?做阿哥的就该倒霉些!于是,阿毛也不能安安逸逸地独自“乘车”了。为了保护妹妹,不让牛蹄子踩到她,他只好自己也跟在她后面。
见阿毛跟着走,阿猡大概以为他的朋友又发明了什么好玩的新花样,也摇摇摆摆地跟到了后面。于是,老水牛的身后,跟着马、小妹妹、阿毛和阿猡。他们像一串糖葫芦,傻乎乎地围着车盘转。这样子在别人看起来一定很可笑,不过,这几个当事者不这么认为。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踩着前面的脚印紧紧跟上,这很紧张,也很有趣。同时使阿毛想到,一头牛就是这样生活的,譬如我们自己这样做牛,不是很好玩吗?
“嘻嘻,嘻!”阿毛忽然听到了一个尖细的笑声,抬头一望,见是阿狗牵着一只羊远远地站着,正望着他们在笑。阿毛气坏了:“他居然敢笑我们!”他想,上次他害金豹关禁闭的仇还没报呢。阿毛真想对着他的尖嘴巴狠狠掴一巴掌,打得他鼻子流血、牙齿落掉。当然,阿毛并没有真地这样做。阿毛只是在想象中,瞄准了他,伸出拳头,“咚”地一下,打得他仰面朝天,哇哇哭着求饶,鼻涕眼泪涂了一脸,没人睬他。
阿毛定了定神,抬头望去,阿狗依然好端端地站在那儿,既没摔跤也没哭鼻子,脸上还是笑嘻嘻的。这使他更加恼火,他气呼呼地对阿猡说:“走,不车水了。我们牵牛洗澡去!”
牛确实累了,黑黑的鼻子上布满了汗珠,嘴里吐着白沫。真可怜,从租来的那天起,它几乎没有休息过,好多人家排队等着抽水呐。阿毛给它解下眼罩和轭头,把牛带到了河边。
小马立刻撒着欢跑过来了。还好,阿狗没有跟过来。但是阿毛看见,他把食指含在嘴里,眼巴巴地望着小马。阿毛乐了:“嘿,你眼热吧,眼热死也别想摸一摸小马。叫你再去告状呀!”
这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河边那些因为秋风的抚摸开始泛黄的树木,在阳光下泛出金丝般的光泽。老柳树依然郁郁葱葱,掩映着那弯弯的、洁净的石拱桥。春天里淡黄色娇嫩的蛇枕头花现在结了果,那果子是圆润的、血一样鲜红,遍撒在河滩边那开始老了的深绿色草丛里,像许多巨大闪光的宝石。阿毛吩咐拔点草给小马吃。然后,就松开了牛绳,让老水牛沿着石拱桥边的牛爬滩走下河去。
老水牛见了水,比小孩子分到了糖还高兴。根本不用阿毛关照,跑到水里就打起滚来。清清的水面上,时而露出它像小岛一样黑黑的脊梁和两只弯弯的大牛角,时而又沉下去。当它浮起来的时候,它鼻子里喷着气,“呼——呼——”的声音响极了。小马站在岸边,望着水里的牛妈妈,似乎也想下去照这样子洗个澡,却又有点害怕,一时下不了决心,只是来回地换着前蹄,嘴里发出“咴咴”的叫声。
拔了把草给它吃,它心不在焉地嚼了几口,仍伸长脖颈,眼睛盯着河心。牛妈妈那“呼呼”的声音好像在呼唤它。它再也熬不住了,终于大着胆子朝河边迈去。可是,它那灵巧的小蹄子刚碰到清凉的水面,就又缩回来了。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它低下头去,喝了几口水——好像它本来就是为了喝水似的。
阿毛和阿猡都笑了。喔,他们的小马呀,看起来真是又笨拙又可爱!现在阿毛真希望它立刻长大,变成一匹英俊的千里马,让他骑着它到外面那个茫茫世界去,看看那太阳升起和月亮落下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看看这淙淙的小河是从哪里流过来的……可是他又多么不希望它长大呀,但愿它永远这么笨拙,这么可爱。
阿毛弯下腰去拔把草,喂到它嘴里,它嚼着,同时嗅他的手指和手心。当阿毛把手拿开时,他发现他的手上有一股湿漉漉的、浓郁的青草味。他真喜欢这股味道,因为这是小马的气味。他把洗完澡的老水牛从河里拉上来,也没有洗手。他偷偷地把自己的手指嗅了又嗅,并没有告诉阿猡。他晓得这个粗心的笨家伙是不会留意这些的。他愿意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为了让老水牛和小马都吃到一些嫩草,阿毛和阿猡商量了一下,决定到小河对面的棉花田里去。因为在这个季节,只有棉田里的面条草是最嫩最水灵的。当然更重要的是,到棉田里去一路上他们可以骑牛了。不过最重要的是得先甩掉阿毛的妹妹这个小尾巴。要是让她跟着,那可再也别想安安稳稳地骑牛了。于是阿毛对妹妹说,棉田里有蛇,专门咬小姑娘的脚;他又说,河那边有老虎,专门吃扎小辫子的小囡;还说,等一会放完牛回来,给她捉一只青蛙,采一把甜甜的枸杞子……总之,唾沫都说干了,她总算噘着小嘴答应呆在牛棚里等着。
丢下了妹妹,阿毛真像脱去了一副枷锁那么轻快。老水牛真听话呀,他叫一声“下——下”,它就乖乖地曲起前腿跪下来了;等他爬到它的背上,叫声“起,起”,它就慢慢站起来了。他喊“偏”,它往左拐;喊“牵”,它就往右拐。可是阿猡不高兴了,他说:“怎么老是你一个人骑?”当然这也是对的,于是阿毛就说:“这样好了,我们两个轮流,每人骑着走十步。你先骑,我来数。”
阿猡同意了。其实阿毛早已发现,当小马在老水牛的身边时,它就会安安心心地低下头来吃草;要是小马一跑,它也撇开腿往前追,连草也不愿吃了。所以,等阿猡一骑上牛,阿毛就赶着小马让它跑。果真,小马一跑,牛也跑了,急得直叫唤也没用。眨眼工夫,十步路已经跑完了,该阿毛骑了。
“不算不算,太快了。”阿猡翻着小眼,想耍赖。
“难道我数得不对吗?”阿毛笑嘻嘻地问他。
不能不承认阿毛数的十步是准确的。于是阿毛更加得意了:“哪怕数一千我也不会错的,你还是下来吧,赖皮可不行。”
阿猡气得呼哧呼哧地从牛背上爬下来,阿毛上去了。他吩咐阿猡看着小马在一旁吃草,阿猡也就这样做了。结果,老水牛也低下头来吃草,磨磨蹭蹭的,半天也不挪动一步。
说真的,骑在牛背上和走路就是不一样。骑在牛背上看天,天格外地高,也格外地蓝,蓝得像妈妈用靛青染成的新布衫。而且阿毛总是感到,在他所望不见的那蓝天的一角,正藏着一只勤劳的蚕儿,它不倦地吐着丝,于是天空就有了那薄亮轻白的缕缕云彩。
骑在牛背上看地呢——呵,那更叫人如痴如醉。比如小河,它好像不是在平静地流淌,而是在跳跃着前进。有时又突然调皮地藏起不见了。在很远的地方,朦胧的雾霭把它消溶了,它好像化作了一道烟、一股气,冉冉地升到蓝蓝的天上去了。
这时阿毛觉得,他的身子也轻飘得没有一点份量,仿佛也化作了一道烟、一股气,和那澄净明澈的蓝天拥抱在一起了。
然而云雀的叫声提醒了他。是的,停留在这无边的秋阳闪烁的空中的云雀,正唱着悦耳的歌。紧接着,他又听到了麻雀叽叽的叫声,百灵鸟婉转的啼鸣和白头翁“奇——奇——”的呼唤。所有这些音响听起来好像是从那黄绿色的稻田、褐色的棉田以及那一片片撑着绿洋伞似的芋艿地里散发出来,一直流淌进他的心中。他想起了爷爷对他们说的仙女下凡的故事。人间真是美好啊!清新的稻花香弥漫在四周,微风吹在耳边,大地微微晃动,仿佛是巨大无比的摇篮——唉,快乐的童年,美好的大地!即使我变成大人,活到像爷爷那样老的时候,我也愿骑上牛背,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小牧童。但愿牛永远走下去,时间永
远停下来才好啊,阿毛这样痴痴地想。
然而就在阿毛快活得昏昏欲醉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阿哥——阿哥——”
他扭头一看,见是妹妹。
妹妹骑在一头老绵羊上,正开心地扭动着身子。老绵羊颠颠地跑着,小丫头开心得脸通红,眼发亮,两只手紧紧地搂着羊脖子,嘴里一迭声地尖叫着。阿狗笑嘻嘻地跟在后面跑,不时还拍一拍那坠成一嘟噜的羊尾巴。原来妹妹骑的是阿狗的羊。
真见鬼,妹妹怎么会骑他的羊呢?别人家的羊都是雪白的,可阿狗家的羊和猪养在一起,除了身上灰溜溜的脏以外,还带着一股猪圈里的臊臭气,换了别人是死也不肯骑的。可妹妹竟是这样傻,这样的没骨气,阿毛真想一把将妹妹抱下来,教训她一顿;可又怕这样做自己的妹妹不依,这小丫头要是放肆大闹起来,还真没有办法呢。再说,像阿狗这样小气的人,从来只想沾别人便宜,今天怎么会这样大方,给我妹妹骑羊呢?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阿毛想不出。但他觉得最好的办法是让妹妹自己下来,不要理他。妈妈曾经说过,像他们这种人家我们惹不起,惹不起就躲开。大家不搭界,还不行吗!
主意打定,阿毛对阿猡悄悄耳语了几句,于是他们就一起唱起来:
看牛乐得困,
看马乐得骑,
看羊做只小乌几。
。
妹妹一听,先是黑乌乌的眼珠子转了几转,接着就小嘴巴一噘,一骨碌从老绵羊身上爬下来了,然后张开两只小手,“阿哥阿哥”地叫着向阿毛跑来。
阿狗讪讪地站在一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阿毛心里暗笑:“嘻嘻,反正我没有骂你,也没有打你,你告到哪里我也不怕。”
谁知妹妹一到跟前,就连声嚷嚷着要骑牛,阿猡急了:“去,去,我还要骑呢。”阿毛也不想下来,好不容易使了个花招骗过阿猡,现在又加了个妹妹,他自己还能骑几下?
于是他鼓起眼睛,故意一本正经地说:“不许瞎吵,小姑娘骑牛不作兴,骑了要倒霉的。”
“呜——哇—”妹妹的拿手好戏登场了。哭、滚,躺在地上甩脚,阿毛只好从牛背上下来去拉她,心里说不出的窝囊。
“唉,我怎么这样倒霉呢?人为什么要有个妹妹?要是有个像阿雪那样的姐姐该有多好。”阿毛在心里这样想。
偏偏阿毛这狼狈的样子被阿狗全看在眼里了,他一定幸灾乐祸得要命——当然,阿毛不去睬他,甚至不拿眼梢去望他一下。可不知怎么,阿毛总能感觉到他在得意,在笑。果然,你看,阿狗神气活现地牵着羊走过来了,他朝正在地上打滚的妹妹望了一眼,说:“嘻嘻,小姑娘不能骑牛,骑马好了,骑马比骑牛还要开心。”
啊,原来是这样!他想害他们的小马呢。小马这么小,骨头这么嫩,怎么能骑呢?人一骑上去,马肯定吃不消,说不定还会被压伤……压得再也长不大了!这样他就高兴了。这个坏棺材,黄鼠狼的儿子就会出坏主意!阿毛的心中气愤极了。
可是妹妹听了阿狗的话,却一骨碌翻身站起来。满身的土,满脸的眼泪鼻涕也不擦一擦,就眨眨眼睛笑了:“阿哥,我骑木木,骑木木。”
“瞎说!”阿毛不顾一切地唬下脸来了。
见阿毛这么凶,阿猡也握起一只拳头,在妹妹的鼻尖上扬了扬,气呼呼地说:“你敢骑上来,我就请你吃肉馒头!”
妹妹望望哥哥,望望阿猡,又望了望站在路边的阿狗,眼里泪花直转,两片嘴唇一扁一扁的。阿毛知道,她马上又要“呜哇”一声吹起喇叭来了。可就在这时,阿雪姐姐突然从前面的稻田里钻出来了,背上沉甸甸的草筐像山一样压得她细细的身子直摇晃。她把草筐放在地上,还没站直腰,就气喘吁吁地一把推开阿猡,扭过脸来笑眯眯地说:“妹妹,快来骑马。”
妹妹大概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好事,那一扁一扁的嘴唇还来不及马上停止,眼里的泪花已经抖落了,黑黑的眼珠子也闪出了喜融融的笑意。她迟疑地迈着小步向阿雪姐姐走去。阿猡急要得命,举着拳头一个劲地朝阿雪姐姐的腰里、腿上乱打:“小马还从来没骑过呢,呜呜。骑坏了要你赔,呜呜,要你赔!”
阿雪一把抓住了那两只乱捣的小拳头,气恼地说:“这么大的马,怎么不能骑?养马就是为骑的,谁像你,光吃不做事.养得肥肥的——长大了杀来吃肉吗?”
说到这儿,阿雪姐姐好像忍不住似的扑哧一笑。阿猡气瘪了,可是还要嘴硬:“要骑也得让我先骑,哪有女的先骑?”
“女的怎么啦?”阿雪朝她兄弟瞪了一眼,“我割的草比你多,做的事情比你多,为啥偏要女的吃亏?哼,谁让你们欺负小妹妹,今天我就是要让她先骑。”
阿猡无可奈何地把求援的眼光转向阿毛。
阿雪姐姐说可以骑,大概是可以骑的。也许,妹妹骑在马身上,马就不肯跑了,这样我还能多骑一会牛。想到这里,阿毛叹了口气对阿猡说:“让她骑吧!”
事实上阿毛的话还没说完,阿雪姐姐己经把妹妹抱到了小马的身上。妹妹的两只穿花鞋的小脚贴着马肚子,快活得尖声直嚷:“偏,偏!”一会儿又喊:“牵,牵!木木快走,木木快走!”
她还当是骑牛呢。
然而小马真的往前跑了。老水牛一见小马跑了,又像刚才一样,忙撒开蹄子跟着追上去。阿毛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新花招,身后就传来阿猡气急败坏的喊叫:“二十,已经二十多啦,快停下,停下!你不要赖!”
不用说,阿毛恨死妹妹了。他悻悻地从牛背上爬下来,忽然头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爆栗子”。抬头一望,见是爷爷,爷爷板起面孔说:“都啥辰光了,还不快去车水!”
阿毛伸伸舌头,拉起牛绳就想溜,只见爷爷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唉,这帮小鬼,还只晓得玩。”说着,他仰起头,眯缝起眼睛朝东北方一望,不知怎么竟失声叫道:“唉呀,这块黑云主凶,不是好兆头。”
阿毛不由得也顺着爷爷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本来碧蓝澄净的天边真的出现了一朵灰黑色奇怪的云。那云粗一看并不觉得怎样,但细细看来,很像一个头戴钢盔的、凶巴巴的矮人,手握一把锹,在东北风的推送下,正呼呼地朝这儿飘来,在即将成熟的黄绿色的稻田上,掠下一片浮动的阴影。
“天啊,东洋人要打过来了。”爷爷嘟嘟嚷嚷地说。“今年冬天,大家都要吃苦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