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大家都有点羡慕阿猡了。
阿猡最后终于下了决心,把每天偷给小马吃的粥,对妈妈说成是自己吃掉的。阿毛以为,鼓励他这个决心的最好办法,就是经常把他的肚皮填得满满的,使他在中午的饭桌上,不再受到麦栖饭的诱惑。
因此,阿毛发动每个孩子都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偷出来贡献给他,有炒蚕豆、爆米花、煮熟的菱角、毛豆荚等……小兵金豹,每天还在送饭的途中,悄悄地钻进竹林,逗一逗小马驹,送来一个热腾腾的荷叶包,包里装着一大沱米饭,还有一筷炒青菜或者炒洋芋丝等。且不说那饭菜的香味怎样好闻,单看那碧绿的荷叶,把本来并不十分白的糙米饭也衬托得鲜亮贵重起来,孩子们全都不由自主地咽起了唾沫。有一回荷叶包里竟还出现了肉,一块小小方方的、像火柴盒子那么大的肉,中间夹着一层白色的诱人的肥膘,有小手指厚。阿猡在许多克制着的贪馋的眼光注视下大嚼大咽,吃得分外地香甜与得意。吃完以后,舔舔嘴唇,打一个饱嗝,然后摸着涨鼓鼓的肚皮,笑嘻嘻地说:“好吃,好吃,比白米粥还要好吃。”
这时小马也吃饱了,现在它会稳稳当当地站起来了,还会跑。它喜欢突然跳起来,傻呵呵地追赶着什么。要不是一棵棵的青竹常常绊住它的脚,它一定要跑到外面那宽广、丰茂的田野里去了。但是阿毛他们现在不能放它出去,因为怕大胡子班长看见。其实,阿毛也并不希望小马很快长大,因为他喜欢有一样能够永远让他抱在怀里的宠物,使他能够亲它、爱它,而它也是那么地柔顺与听话。
唉,可惜好景不长,事情很快就拆穿了。
那一天,阿毛跟爷爷到阿猡家去玩——爷爷永远是村子里最受欢迎的客人,所以阿毛总是喜欢跟着爷爷串门。果然,爷爷刚一迈进堂屋的门,阿猡娘就忙着搬板凳、倒茶水;阿猡爸爸忙递上烟袋,紧接着,灶间里冒烟了,锅里响起哗啦啦的好听声音。阿毛知道,阿雪姐姐在炒蚕豆了。
可是爷爷却要拦阻:“自己人嘛,随便坐坐好了,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阿毛贪婪地嗅了一口弥漫开来的豆香,好像那又香又脆的铁蚕豆已经到了他的嘴里了。他知道阿雪娘的意思:她一定是先让阿雪炒好铁蚕豆,盛一大捧给孩子们吃,然后再往剩下的豆里放上水,煮成酥蚕豆招待爷爷。因此阿毛很不满足地瞪了爷爷一眼。他想,爷爷也真是,自己喝人家的茶,抽人家的烟,怎么就不讲客气了呢?幸好阿猡娘并不因为爷爷的客气而改变主意,相反笑盈盈地说:“张家伯伯呀,你不晓得,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啦!我家阿猡和阿雪这两个冤家,这几日好得棒打不散。孩子们这么懂事,我本来就说要炒点蚕豆奖赏奖赏哩!”
听了这番话,爷爷长长的寿眉一动,眼角一眯,正要说什么,却被阿猡的娘打断了:“你说怪不怪啊,现在世道在变,小孩子也在变。本来阿猡和他姐,碰到一起不是争就是吵,有点什么吃的,总是抢,吃了也不承认。可现在倒好,那天一瓦罐粥,阿猡说是他吃的,阿雪说是她吃了,这样的争法,我可是第一次看到。”
爷爷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阿雪她娘,有句话我早就想说啦,你们家也太委屈阿雪了。说起来,这么大个女小囡,要是生在城里有钱人家,还不是穿绫着绸,娇滴滴的一个小姐。可是你家阿雪,割草捡粪,烧饭洗衣,什么活不做啊!听说那天为了一罐粥,还打她,让她饿了一顿饭,这就是你的不是啊。”
阿猡娘听到这儿,眼圈红了:“唉,不是我不疼阿雪,实在是因为家里穷,没办法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总得偏着他点。所以丫头就只好吃点苦,受点累了——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我小时候给人家做童养媳,那才真是黄连水里度日月呢!”
“阿雪他娘,你怎么这样糊涂!”爷爷有点生气地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你当童养媳是因为没有办法,可现在还有生路就不能让孩子受苦。你可知道,那天不给阿雪吃饭,真正是冤枉了她!”
见爷爷这么说,娘忙问为什么。阿毛听着心里真高兴,这下可以替阿雪姐姐洗清了。不过,还没来得及笑,他马上又想到,啊呀,不好,爷爷要把小马的事说出来了。于是连忙在背后扯爷爷的衣襟,叫爷爷不要说。可是爷爷好像没觉着一样,一下子就说出来了。
想不到小马驹在这个家庭里引起了极大的兴趣。阿猡娘在阿毛口袋里塞满了香喷喷的炒蚕豆,还要他带她去看。阿猡爸也说要看。爷爷索性站起身,提着水烟筒,用充满慈爱的目光,望着阿毛高声说:“走哇,带你婶婶伯伯去看看小马驹呀!”
阿毛、阿猡和阿雪,兴奋得跳着往外跑。真的,不是吹牛,在阿毛他们村里,有牛、有羊,有猪有鸡,可从来还没有过一匹马呢!
“哟,这就是马呀,真瘦!”阿猡娘一看见这匹宝贝就咋咋呼呼地嚷开了。
阿毛很不满意她的批评,可是没办法,人家是大人嘛。阿猡大概也和阿毛想的一样,只见他把那双肉滚子似的小手放到马背上,炫耀地说:“姆妈,你看它的毛,多么黄,多么软,多么好看。”
阿猡娘没有再对毛色发表意见,倒是他爸爸,用挑剔的眼光审视一番,说:“毛也太黄,太稀拉了;这马长大了没准像只黄猫。”
阿猡的爸爸比阿猡娘还要不好,简直给他们浇了一桶凉水。你知道“黄猫”是什么?“黄猫”就是村上那个保长的外号呀。
本来人们叫保长“黄狼”,因为他的脑袋很尖,一头稀稀的黄发,下巴上长着几撮同样又黄又稀的胡子,活像一只黄鼠狼。就因为别人叫他“黄狼”,所以他自己就忌讳这两个字,从来不说“黄狼”。可是有一次,他走着路,突然在半道上遇见一只黄狼—一只真的黄鼠狼,他连忙去捉——当然,他是捉不住的,黄鼠狼一下子就逃窜了。他急得一边跑一边喊:“追呀,追呀!”别人问他:“追什么呀?你看见什么了?”他刚要回答,马上想起了自己的忌讳,于是就吭吭哧哧地改口说:“一只……金猫。”从此以后,人们就叫他“金猫”了。不过有人以为“金猫”太抬举他了,便改成了“黄猫”。反正,不管金猫也好,黄猫也好,凡是沾上了“猫”的,他都忌讳。他越忌讳,别人就越是要说,变着法子骂他.因为他总是借抽壮丁的机会,敲人家竹杠。现在,要是孩子们的小马长大了像这个黄猫,多叫他们败兴啊!
“爷爷爷爷,我们的小马长大了不像黄猫,像关云长骑的赤兔马,对吗?”阿毛眼巴巴地盯着爷爷的脸,希望他能够点一下头。
可爷爷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眯着眼睛端详了半天说:“唔,还不错,居然给你们养活了。当然,瘦是瘦了点——缺营养啊!”
“营养?”阿毛眨巴着眼睛问,“什么东西有营养呢?”
爷爷笑了:“鱼呀肉呀,凡是荤腥,都有营养。”
可不能让小马长大了像黄猫。于是孩子们决定给它增添营养。
肉是搞不到的,因为要花很多钱才能买来。而河里的鱼并不要钱,只要有本事,谁都能捉到。
问题是阿毛捉鱼的本领实在不高明,阿猡当然更不用谈了。阿雪是女孩子,女孩子不能下水,是他们这儿的规矩。
多亏金豹,他弄来了一个手榴弹,照他们部队掘沟时炸土的办法,撂到河里炸。只听得轰然一响,顿时水花四溅,鱼儿翻着白肚皮在透明的水里漂浮上来了。哎呀,那才真叫有劲。
金豹还会游泳。阿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眼,他就“哧溜”钻进水里去了,在绿莹莹透亮的波涛下面,黑黑瘦瘦的身子像条泥鳅,一闪一闪的,追着那些炸死和炸昏了的鱼,把它们一条条地扔上岸来。这些鱼像长了眼睛似的,总是不偏不斜地落在阿雪姐姐的怀抱里;而阿毛和阿猡也跑上去接,可总是接不准。鱼不是落在他们的脚边,就是落在前面或后面。阿毛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所以也就不去想它。他们奔来奔去,夺啊抢啊,痛快得大声叫喊。阿毛的小妹妹在一旁拍手、跳脚,摇摇摆摆地跟着跑。摇曳的苇丛、低垂的杨柳、绿绿的枝叶组成了一片浓荫,网住了孩子们的欢乐。
阿毛从来没有见过阿雪姐姐像今天这么漂亮。河心里浮着睡莲。圆圆碧绿的小碟子一样的叶子,托着一朵朵娇嫩的金色花、银色花。阿雪姐姐的脸就像那小小的金色花、银色花那么光洁、清秀,同时又像天边的一抹朝霞那样红喷喷的;小辫子上的红头绳,随着她腰肢的摆动而一跳一跳,仿佛是只有灵性的小动物,在一垄新翻过的油黑闪亮的沃土上活泼地跳跃。阿毛忍不住地低下头去,对着清澈的水面也照了照自己。这时他看见一张又黑又瘦的脸,小眼睛,厚嘴唇,招风耳朵像饺子一样贴在两旁,而头发,却像一团剪短了的乱糟糟的玉米穗子。他叹了口气,心里真不明白,为什么他、阿猡和金豹,看起来都没有阿雪姐姐那么叫人愉快呢?
“哟,这么多鱼呀!”忽然一个尖溜溜的声音从阿毛他们背后传来。阿毛扭头一望,见是保长黄猫的儿子阿狗。好像从花丛里窜出一只灰老鼠,阿毛觉得恶心死了。
本来,村里有许多“阿狗”,像会编篮子的“篾竹阿狗”,会磨豆腐的“豆腐阿狗”,会做衣服的“裁缝阿狗”……所有的阿狗都是安分守己,老老实实的,虽是大人也从不欺负他们小孩。可唯独这个阿狗,才比阿毛大几个月,就仗着他爹爹的势力耀武扬威,而且门槛精得九十六,谁和他玩,他都要占便宜;不管做什么游戏,他总是要赢,但是孩子们谁也不敢惹他。因为只要和他打了架,不管有理没理,回到家里,都要挨大人一顿骂,有时甚至还得被父母揪着耳朵,带上鸡蛋或者鲜鱼,到他家去赔礼。这很不公平,可是没有办法,大人说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做一个人就不得不忍耐点儿。可阿毛他们弄不懂这个道理,又不愿意“忍耐”,因此就决定躲着他,不和他玩。
阿毛晓得,这时候阿狗来,没别的好事,准是想拿鱼。平时不管谁家捉到了鱼,都要挑两条最肥的给他爸爸送去下酒。要是谁家不懂眼色不肯痛快地孝敬,黄猫就要在背地里使坏,多派谁家的“壮丁捐”、“人头税”等。
但阿狗没有立刻开口向他们讨鱼——他就是这个样子,当他想要得到一样东西时,从来不明白地讲出来,这大概是向他父亲学的。可不,这会儿他大模大样地走到河边,挺起肚皮叫起来:“喂,你就叫金豹吗?嘻嘻,游得真快。真像头豹子!”
哼,谁不晓得,豹子是生在山里头的,能在水里游吗?不过,阿毛看出来了,他是在存心讨好金豹。大概他觉得金豹是当兵的,而且又有本事,和村里的小孩子不一样,不敢随便放肆吧。
阿毛不想给他鱼,可也不想得罪他——免得回去给自己找麻烦。所以他就装作没听见阿狗的话,睬也不睬地把拾起来的鱼用一根青青的柔软的柳条穿起。其中有几条青鱼好肥,肚皮胖鼓鼓、亮闪闪,起码能扒出一小碗油来。阿狗眼巴巴地望着,绿豆样的小眼珠几乎要瞪出来了。终于,他忍不住了,走到阿毛身边,笑嘻嘻地说:“你们要这么多鱼做啥?”
阿毛当然不能说出小马的秘密,可一时又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好。这时,只见阿雪噘起小嘴唇,朝阿狗翻了个白眼:“我们捉鱼给猫吃!”
阿雪把“猫”字说得又脆又响。从来没有一个小人敢在阿狗面前骂他的爸爸。阿毛听得痛快极了,捂着嘴偷偷地笑。不晓得是阿狗脸皮厚呢,还是以为眼前几个小人,不懂他爸爸的忌讳,竟吃惊地说:“这么大的鱼,给……猫吃吗?”
“对啦,这只猫尖钻,专吃大鱼不捉老鼠。”阿雪向阿毛挤挤眼,咯咯笑着说。
这笑声使阿毛忘记了一切,也接着阿雪的话说:“等这只猫长大了,我们就杀来吃。”
“剥了皮吃,”傻呵呵的阿猡大模大样地舔舔嘴唇,“加酱油酒红烧——啧啧,真鲜。”
说得小妹妹馋起来,流着口水,直嚷:“阿哥,我也吃,吃猫肉肉。”
这时金豹像小鸭子似的抖着头发上的水珠,湿淋淋地往岸上爬来。他不晓得村长的外号,也不晓得阿狗是谁,所以就奇怪地问:“咦,你们这儿还兴吃猫肉啊!”
他这一问,阿毛再也熬不住,哈哈笑出声来。阿猡也笑,笑得捧着肚皮,叫阿雪姐姐给他揉揉肠子。小妹妹见别人笑,就跟着凑热闹,啪啪地拍着小手,跺着小脚。只有金豹莫名其妙,瞧瞧这个,望望那个,憨头憨脑地说:“阿雪,我怎么没见过你家养的猫呢?”
这样的问话只能使伙伴们更加开心。不过他们身边的阿狗可气坏了。当然他也没法发作——他要是发作的话,就等于承认自己是“猫”的儿子。他既不好发作,又不甘心走开——鱼还没拿到手呢。大概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受这样的奚落吧,他那平时伶俐的舌头好像一下子短了半截。
金豹有些看不过的样子,悄悄地问阿毛:“你们怎么啦?这是谁家的孩子啊?”
阿毛的心一跳,忽然想起了挨骂和揪耳朵的滋味,不由得后悔起来。要不要把这鱼送几条给阿狗呢?他抬起询问的眼睛,望着阿雪。只见阿雪嘬着嘴唇叽叽咕咕地在金豹耳边说了一阵什么,金豹的脸刷地变了。他大概想到了自己家乡的保长——那个趁他家之危,把他卖了壮丁的人。于是他气呼呼地捆扎好了所有的鱼——连手指头长的猫鱼也没剩下一条,然后就撇下阿狗,带着大家离开了这儿。
谁也想不到,当孩子们把香喷喷的鱼汤熬好以后,就再也没见小兵金豹的影子了。本来他每天都要偷偷地到竹林里来两次,一次是中午送饭,一次是晚上送饭。虽然现在米粥的秘密已经拆穿,阿猡不再需要金豹偷饭给他吃了,可孩子们总盼着他来。他会拿一片树叶含在嘴里,吹出一串好听的乐曲。他会讲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比如他说,蛇肉是最好吃的,比鸡肉还鲜美;他家门口有一座大山,山上的鸟叫起来,就跟他吹的曲调一模一样;水从山顶流下来,挂在半山腰,像一匹大白布,那叫瀑布。他还说,要是小马长大了,能驮他回家乡去就好了……
金豹是被关了禁闭了。
原来这一天,大家拎着鱼离开以后,小妹妹跑得慢,被阿狗叫住了。狡猾的阿狗盯着问她:“你哥哥抓这么多鱼干什么?”妹妹说:“给木木吃。”结果,他就悄悄地尾随着阿毛他们,发现了他们养在竹林深处的小马。于是他就回到家里跟他爸爸哭闹,也要去养马。这样,黄猫便跑到大胡子班长那儿去告了金豹一状,说金豹违背他们部队的命令,私自养马。大胡子一生气,就把金豹关起来了。
怎样把金豹救出来呢?
阿雪对阿毛说:“找那个营长——你还记得吗?那天杀马的时候,大胡子好凶,可那个营长一点也不凶。他就住在你们家后头,天天带着好多人出操哩。”
当然,营长是不会听小孩子的话的,这点阿毛他们都很明白。所以他们就缠住了爷爷。爷爷虽然经常训斥爸爸,可是他听阿毛的,就像爸爸听他的一样。
正巧,傍晚爷爷在家后的菜园里浇粪,那方脸的营长迎面走过来了。爷爷放下长长的粪勺,很恭敬地上前打了招呼,然后问道:“长官,听说,你们把那个小老总给关起来了?”
营长一愣,爷爷又说:“是为了养马的事?”
营长这才明白过来,微微把头一点:“唔,这事我也是刚听说。”
“长官,这小老总可是受委屈啦!”爷爷说,“那天杀马,是我看着那小马可怜,孩子们也舍不得,所以我就留了它一条命,没给杀掉。这事本来与小老总不相干,小马驹也是几个孩子在忙着喂。要说有什么差错,也是我老头子的不是。小老总虽说是当了老总,可还是个囡花花的孩子。听说他没娘,也怪可怜的。长官你就多多包涵吧。”
“唉,难为你老这么好心。”营长竟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他点点头又道:“是啊,人心都是一样的。说起来,我们当兵也是为了百姓安宁,可现在,世道不安宁啊!”
不知为什么,爷爷的脸被这番话笼上了一层阴云,竟把金豹的事也忘了,只是皱起眉头道:“长官说的是啊。早几年南兵北兵打仗,这几年刚过上几天太平日子,现在又要打仗了。唉,我早就看过了,今年虾多,蟹也多,俗话说,虾荒蟹乱,世道不太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