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爸爸妈妈不知道,馋痨坯阿猡是怎样变得慷慨起来的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09:22:40

村子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人,也从来没有这样地热闹过。

好多人家的堂屋里都住满了箬帽兵。他们睡觉不用床,只是在地上铺些稻草,一个接一个,像栽大蒜一样。他们每天吹喇叭就起床,在打谷场上站队,排成一行行,练习走一样的步子,喊一样的口令;还趴在地上,托着枪瞄一个个圆圆的圈儿,半天半天也不动一动,连手腕也不抖。完了以后,便掂起锹来,成群结队地在村前村后,田里路边,看上哪里就在那里挖,连长桥庙界跟前的一块风水宝地,也被他们挖了长长的一条沟。庙里的和尚,不但没有反对,还烧了一大桶茶水,抬到门口,供他们挖得渴了的时候随意舀来喝。

这些日子村上的孩子们真是快活得发了疯,大人整天唉声叹气,没有心思来管束他们,每天一睁开眼,他们便往外跑,到处去看新鲜。要不是肚子饿,谁也想不到还要回家。田野里挖了许多沟,自然改变了原来的样子。可是阿毛他们觉得这样也很好,蹲在沟里,外面走路的人竟看不见,玩捉迷藏多么好啊!不过他们现在顾不上玩这个。因为他们有小马。

他们也学样在竹林深处挖了一条沟。挖沟的时候,村里许多孩子都来了,那个小箬帽兵——现在阿毛知道他叫金豹,也来了。大家赌过咒,保证谁也不说出去,因为他们决定把小马藏在里面。

沟挖得很深,因为阿毛他们总觉得,地底下还有一个神秘的世界,所以每一锹他们都希望出现奇迹,然而没有。不过他们的小马有了一个舒适的藏身之处。

然而给小马吃什么呢?这实在很伤脑筋。稻还没有收下,陈大米都吃光了,所以现在家家户户都吃麦栖饭。麦栖,就是用元麦粒连皮带肉在石磨里粗磨一下制成的麦粉。用麦栖煮成的饭又硬又粗糙,小马当然是咽不下去的。因为怕小马饿死,阿毛都愁死了,可讨厌的妹妹,还老是跟着他。

就在这时,阿猡摇摇摆摆地走来了,手里提着个陶罐子。陶罐里装的不是别的,竟是满满的一罐米粥!而且这不是普通的米粥,它不是用炉火烧出来的。这种粥的做法很特别:用三、二把米,装在陶罐里,添好水,就把罐子埋进刚烧过晚饭后的热灰里,一夜之后取出来,粥便又粘又稠,还带着一种特殊的香味。

全村所有的孩子中间,只有阿猡有这样的粥吃。早先阿雪还小的时候,见弟弟吃白米粥,而自己只好吃麦栖饭,心中不平,便把粥挖了一碗藏在被子里。早晨她娘叠被子,不知里面藏了埋伏,一拉被子粥碗滚出来,摔了个粉碎。当然,阿雪也因此而挨了一顿打。阿雪娘嘴巴快,不久就自己嚷嚷得全村都知道了。可大家并不认为阿雪嘴馋,反而嗔怪阿雪爹娘偏心,说:“阿雪,你偏偷,偏偷——谁让他们光宠着你兄弟呢!”阿雪听了,反而脸红了。以后,谁要想寻个开心,看阿雪脸红,只要一提这件事:“阿雪,你今天吃什么了?是米粥呢?还是麦栖饭?”可是阿毛从来不这样对阿雪姐姐说话。

但是不管怎样,阿猡提来了米粥,总归是一大功劳。这个又胖又笨的傻家伙,虽然父母给他取个贱名是为了更加好养活些,可平时在阿毛这些孩子眼里,他也真是一只小猪锣。像爬树啦、捉鸟啦、摸鱼追野兔啦,凡是一个乡下小人所应该有的本领,他都不会,无论干什么都显出分外的笨拙来。但是他自己并不明白这一点,相反什么都热心得要命。不过他的热心所得到的回报往往是一顿训斥,因为他会把别人将要抓到的鸟惊飞了;或者让好不容易被大家围住的野兔子从他胯下逃走了。不过他挨骂以后没有记性,刚一转身又笑嘻嘻地凑过来了,所以大家也不讨厌他。因此,要是哪一次游戏时没了他添乱子,倒反觉得怪冷清的。

这一次阿猡——确切地说,是阿猡瓦罐里的粥,赢得了来自小伙伴的一个个惊喜的眼色、热烈友好的举动。这对阿猡来说,怕要比父母的百般宠爱宝贵得多。所以他兴奋得满脸通红,同时得意地挺起了圆鼓鼓的肚皮,自说自话地把瓦罐凑到小马驹的嘴巴底下,要它吃。本来,按规矩,没有阿毛的批准是谁也不许乱摸小马驹的。

可是小马驹竟只是闻了闻,就把头扭开了。大家不相信这么好的粥小马会不要吃,一定是阿猡不会做事。

于是阿毛毫不客气地推开了阿猡,自己亲自动手。然而小马驹也不买他的账。罐子一伸过去,它就把头一扭;他追过去,它又往另一边闪。阿毛生气了,立刻下了命令,叫这个搂脖子,那个抱身子,因为粥是阿猡带来的,所以,特地准许他按住马驹的前面两条腿。阿毛自己呢,则亲手掰开它的嘴,硬把粥往里灌。谁知粥一灌进去,它就“噗噗”往外喷,弄得一嘴一脸白乎乎的。

阿毛想了想,觉得大概是粥太稠了,所以它不肯吃,于是便舀来了一碗凉水,兑在粥里,然而这也没有用,倒是他自己,被瓦罐子里那香喷喷的气味和白生生的颜色引诱得直咽唾沫。

“嘻嘻,嘻嘻!”身边忽然传来轻松的笑声,阿毛正要生气,一扭头看见了一头黄黄的乱发,一个又塌又翘的小鼻子,原来是金豹。

阿毛忙对他说:“金豹,小马不肯吃呀!”

“我就是知道它不肯吃才来的。”他舔了舔舌头又补充,“我早就想来了,可班长的眼睛老盯着我,一会儿叫我洗碗,一会儿叫我挑水。还好,刚才叫我送饭去,送完饭我就来了。”

他兴奋地、叽叽呱呱地说着,带着一种好像是从大人监督的眼皮下逃出来后的小孩子的满足神情。阿毛看着他笑了:“小马为什么不肯吃呢?”

“唉,它是应该吃奶的呀!”他说。

大家都晓得小马要吃奶,这个回答真叫人扫兴。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只有阿毛的小妹妹听了快活地嚷起来:“妈妈有奶奶,我叫妈妈给木木吃奶奶。”

大家哄地一下笑起来,可妹妹还不明白,一个劲地扯他哥哥的衣角,要他陪她回去找妈妈。阿毛没好气地给她吃了个爆栗子,她哇地哭了起来。

看见妹妹哭,金豹赶紧捏起鼻子“喵呜——”叫了一声,妹妹立刻住了声,睁大眼睛四下里寻找。这时金豹又一个打滚,趴在地上“汪汪”地学起了狗叫。妹妹立刻破涕为笑,乐得脸上挂着泪花直拍小手。唉,有什么办法呢,人小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傻样子,阿毛想。

难得金豹这样好耐心,又是哄又是逗,还撩起衣襟来给她抹眼泪,同时笑眯眯地说:“小妹妹,奶奶好吃吗?”

谁知妹妹还真鬼,忽闪着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一个劲地瞅着阿毛,不敢马上回答。

金豹又问:“奶奶是什么味道?”

妹妹垂下眼皮,似乎是想了很久,才慢慢回答说:“奶奶甜、香。”

金豹把手往腿上一拍:“是咧,这粥淡寡寡的没味道,所以小马不爱吃。要是放点糖就好了。”

糖?阿毛的眼睛一亮,可马上就暗了。这时到哪里去弄糖呢?这儿的人家,差不多都是一年买两次糖,一次是八月半做月饼,一次是过年做汤团。现在虽说八月半快到了,可今年不比往年,现在谁家还顾上买糖呢!

“不要紧,我有办法。”阿雪握着镰刀一步步走过来。她刚才一直在竹林边上割草——家里规定她每天必须割满两篮草才能玩,所以她不能像其他孩子们一样整天厮守着小马驹。但是阿毛相信,她心里一直在想着小马,要不.怎么会来得这么凑巧呢。

阿毛高兴地抬起头来,望着阿雪姐姐的脸。说真的,阿雪和阿锣一点也不像,他想,阿雪一双俊秀的眼睛总是闪烁着聪明的光芒。他每回被她一望,心里就会高兴起来,脑子也清醒了不少。现在他很想猜出阿雪要说的是什么样的好办法,可是他猜不出。

“我去拔两根甜芦秫来。”阿雪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她真的抱着两根芦秫进来了——这东西家家都种,到处都有,这一带的人们夏天把它当甘蔗吃的,原本就很好找。

大家七手八脚把甜芦秫绞出汁来,把汁拌在粥里。

现在,粥不但甜,而且散发着淡淡的绿叶的清香。

阿毛又把瓦罐端到小马驹的嘴边,它大概还以为是刚才一样的粥,又把头扭开了。

金豹上前把它的头一按,它吓了一跳,刚要犟,忽然舌头尖沾到了一点甜味,于是,它试探似地伸出舌头轻轻吮了一口,紧接着,就巴咂巴咂大口吃起来。

这一天中午,阿毛高兴得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麦栖饭。正当他心满意足地推开饭碗时,阿猡来找他了,哭丧着个脸,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不高兴,阿毛一问,才知是因为姐姐阿雪挨了打。

过去也从未见过他为姐姐的受罚而伤心过,阿毛感动了,忙叫他把事情的过程说说清楚。

原来,一回家,阿猡就嚷嚷着肚子饿,娘叫他先去吃瓦罐里的粥,可一拎瓦罐,瓦罐已经空了。娘问他怎么回事,他当然不敢说把粥拿去给小马驹吃掉了;可要是说自己吃掉的呢,又不甘心——肚子明明在咕咕地叫,他还从来没让自己的肚子这么委屈过呢!所以,他只是低着头不作声,一个劲地用手指头抠墙上的土。过了一会儿,娘把饭烧好了,还没来得及炒点毛头芋艿作小菜,阿猡已经盛了满满的一大碗麦栖饭,就着咸萝卜干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娘见他这副饿相,就起了疑心。她疑心自己辛辛苦苦省下来的白米粥并没有吃到宝贝儿子的肚里,而是被阿雪偷吃了——这不是没有先例的。所以,阿雪一回家,她立刻就盘问起来,问阿雪是不是嘴馋偷吃了弟弟的粥。奇怪的是阿雪也不响,连一句为自己分辩的话都没有说。于是娘发火了,她认为自己的猜疑得到了证实;同时在她看来,像阿雪这么大的女孩还要因为馋而偷嘴,是丢人的。为了改掉女儿这个坏毛病,她得加重惩罚。所以,她用扫帚柄把阿雪打了一顿,还不许吃午饭。  

“阿雪呢?”没等阿猡说完,阿毛就着急地问。

“阿雪姐姐割草去了,”阿猡垂着大脑袋回答,“妈妈说,今天罚她多割一篮草。”

“咳,你呀!”阿毛气乎乎地跺了一下脚,“你为什么不说粥是你自己吃掉的呢?”

“我是想说自己吃的,”阿猡悄悄地回答,接着又咽了口唾沫,“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饿,再说,那麦栖饭……嗯,今天的麦牺饭比哪一天都香啊!”

“那么阿雪姐姐就不饿了吗?”阿毛依然愤愤不平。

“是呀,是我冤枉了姐姐。”阿猡的小眼睛里,露出罕见的羞愧神色。

阿毛的心软了。可一想到阿雪姐姐挨着饿在太阳底下割草,心里又有说不出的难过。想了一下,他说:“阿猡,以后你就说是你自己吃了,每天都是你自己吃掉的。”

阿猡向来对阿毛言听计从,可是这一回,却眨巴着眼睛,犹豫了:“那么我……我吃什么呢!”

阿毛向他翻了一眼:“你不会吃麦栖饭?我们大家都吃麦牺饭,为什么你不能吃?”

“吃……是可以的,”他搔了搔头皮,“可我吃了麦栖饭,姆妈又要疑心姐姐偷粥,还要冤枉她的呀!”

这点阿毛倒没有想到,怎么办呢?

阿猡怯怯地望着自己的朋友,厚嘴唇动了好几下,最后,终于一咬牙齿,好像下了个很大的决心似的说道:“以后这样好了:我和姐姐轮流,一个人承认一天——嗯,也就是说,今天姐姐挨饿,明天我挨饿。”

阿毛正在考虑阿猡的办法是不是行得通时,阿猡忽然又挺起了肚子,显出一副很英勇的样子说:“我挨饿的时候,你可别忘了偷点吃的东西给我啊!”

“当然!”阿毛不假思索地点着头,可随即又马上摇头了:“你挨饿的时候,我可以偷点吃的给你,到了下午你还可以缠着你娘煮鸡蛋吃;可阿雪姐姐挨饿的时候怎么办呢?”

“也偷点东西给她吃,”阿猡说,“你偷,我也偷。”  

“这当然可以啦!不过,阿雪姐姐除了挨饿,还要挨打——这怎么办呢?再说,老算你姐姐去偷,也不好。”阿毛忧心忡忡地摇着头。

他们执意要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这时金豹挑着饭桶从他们身边走过,扑鼻的饭菜香味从那两个沉重的桶子里散发出来。

阿毛突然想到,瞎想了半天,可眼前阿雪姐姐的肚子还饿着呢!他真后悔刚才自己嘴巴太馋,在吃饱了饭之后,又吃掉了一大块锅巴,要不,把锅巴省下来给阿雪姐姐送去多好。

阿毛打算去缠着妈妈,求妈妈做几个塌饼。不过他明白,由他自己去纠缠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于是他叫来了妹妹,对她说:“妹妹,你听着,小马肚子饿了,它想吃饼饼,你去求妈妈做几个。”

“真的呀?”妹妹的眼睫毛一闪一闪,“小马不吃奶奶了吗?”

“可是它现在想吃饼饼了。”阿毛说,“唔,就是那种甜甜的,软软的南瓜塌饼。”

“嗯,我去跟妈妈说。”妹妹含着手指头,转身就要跑。

“哎,等一等,”哥哥连忙叫住,“不许对妈妈说,是给小马吃的,懂吗?”

她点点头,抬起月牙般的笑眼,乖巧地望着阿毛:“阿哥,我就说妹妹肚子饿了,妹妹要吃南瓜饼饼,好吗?”

“好的。”阿毛表示满意,然后他拉着阿猡,向田野里走去。在妹妹去和妈妈纠缠的时候,阿毛自己得离远一点,免得妈妈怀疑是他在背后怂恿。

天气很好。太阳光明亮地照着,老柳树的黄叶子,轻轻地飘落到碧清的小河里。刚刚绕过小竹林,阿毛他们忽然看到,在前面一棵老槐树的枝丫上,有个穿着件花布衫的小姑娘高高地坐在那儿。小姑娘的两条细长的腿轻松地晃动着,嘴里香甜地咀嚼着什么,一双眼睛笑眯眯的。而在树下不远的地方,撂着一对空饭桶。在饭桶的旁边,一个戴箬帽的小兵正弯着腰在割草。在那丰茂的草丛里只露出他弯得很低的脊背,好像一只正在放牧的羊儿。

“姐姐!”阿猡叫了一声,就想跑上前去。但阿毛制止了他。不知怎么,他想等一会儿再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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