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高兴极了。他真想跳起来立刻跑回去把这话告诉妈妈和爷爷,不用再唉声叹气了,东洋人是小人国,他们的一百匹马,也拉不动我们的一个人,有什么可怕的!
正想着,忽然那小兵“唉呀”叫了一声,便蹲了下去。阿毛低头一望,只见地上流了一大摊血,那老母马浑身哆嗦着,口里直吐白沫。
“它要生小马了。这怎么办?怎么办?”他嘴里一个劲唠叨着,求援似地望着阿毛,好像要阿毛给他帮忙,却又不知道干啥好,一会儿替老母马揉揉肚皮,一会儿又摸摸马背上的鬃毛,可这丝毫不能减轻母马的痛苦。
就这样不知折腾了多久,小马驹终于生出来了——确切地说,是生出了一半:两条软软的小腿和一部分黄黄的小身子。而另一半,也就是小马驹的脑袋和前腿,却怎么也不肯出来见天日。阿毛找来了他爷爷,爷爷把小马驹拉了出来。
然而,在正午暖暖的阳光下,刚刚作了母亲的大黄马的身子却渐渐地冷却和僵硬了……
可怜的小马驹!
快点站、站起来呀!站起来看看:鱼儿在水里游得多么活泼,鸟儿在天上飞得多么快乐。还有那翠绿翠绿的柳枝,正吻着碧清的河水,吻得那么亲热,那么温柔,水面被吻出了一个个小圆圈。小圆圈一点点地涨大,又一点点地消失,好像许多满溢着甜蜜糖汁的月饼,被躲在水底下的馋嘴小孩儿吃掉了。啊,小马驹,你愿做这样的小孩儿吗?你想吃糖月饼吗?那你就使劲,再使一把劲!以后我一定省下两个又大又甜的糖月饼给你吃。
可是,小马驹一点也听不懂阿毛的心里的呼唤。虽然一出娘胎它就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身子刚刚抬起一点点,腿往这边一晃,就倒下了;过了一会,它又挣扎起来,可腿朝那边一摇,又倒下了。就这么一连挣扎了五六次,总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但是不稳,四条腿不停地扭来扭去,扭得阿毛心里难过极了,抬头望望那个小箬帽兵,他也呆呆的,仿佛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时围观的孩子已经挤满了,阿毛的妹妹在大家的腿缝里钻来钻去,嘴里直嚷:“我要看木木,看木木。”因为阿毛是第一个来到这儿的。而且小马驹又是他爷爷给拉出来的,所以大家都讨好他。只有阿猡的姐姐阿雪,离大家远远地站着,两只会说话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手里抱着一捆稻草。阿毛忽然想起阿雪曾经剪过许多美丽的窗花送给他;她还会用碎花布缝香袋,缝像大拇指那么大的小娃娃,用银纸叠小粽子。端午节的时候,她就把这些可爱的小玩艺穿成一串,缀上红红的穗子——这叫香串,不用说有多么好看啦。每年她都要送一个这样的香串给阿毛的,还亲手替他挂在胸前的钮扣上。阿毛想到这里,忙推开了边上的两个孩子,招招手说:“阿雪姐姐,快过来看小马驹呀!”
阿雪笑了,轻盈地一步一步走过来。可是她并没有好奇地抢着钻进人堆,只是把稻草塞了过来。
阿毛还不明白阿雪拿稻草来做什么,可他爷爷说:“嗬,还是阿雪有心,来,快给小马驹擦擦。”
大家一听,就七手八脚地夺过草,连忙在小马驹身上擦拭起来。不一会,小马身上的粘液被他们擦掉了,一身黄黄的细绒毛变得干干松松的,样子也神气多了。正当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说再要弄些草来,给小马做一个舒适的窝时,空中忽然响起了缓慢而悠长的号声:“哒——滴哒——滴哒!”
小箬帽兵一听,揉了揉鼻子,说:“我们部队在这里扎下来了,我得去烧火做饭了。”
听他这样说,大家都担心地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生怕他把小马驹带走了。
不过他光是说,并不挪动身子,甚至还摸摸断了气的母马的肚子,把剩下来的一些稻草给它盖上,显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正在这时,阿毛刚才看见过的那个大胡子兵远远地走来了。老实说,这大胡子真比庙里的阎罗王还要吓人:一脸黑扎扎的胡子,两只白多黑少的眼睛十分凶狠。大概孩子们都有同感,所以一见他来立刻乖乖地站到一边,让开了一条路。
“小兔崽子,快给我挑水去!”大胡子嚷嚷着。忽然,他一低头发现了颤抖的小马驹,便眉头一皱,嘴巴一咧——好像牙酸似的,哼了一声:“唔,生啦?”
没有谁敢吭声答应他,只见他伸脚往上一勾,勾得可怜的小马驹倒在地上打了个滚。顿时,阿毛的心都提起来了。他想立即抱起小马驹,看看它有没有受伤,可是不敢。正在这时,只见那个小箬帽兵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一把将小马驹楼到怀里。阿毛不由得替他捏了一把汗——生怕大胡子打他耳光。
不过还好,大胡子的注意力已被死马吸引住了。“奶奶的,死了!”他的脸上竟露出一点笑容。
真没见过这样的人,见了活的皱眉头,见了死的高兴得叫奶奶。也许一出娘胎,他妈就给了他一副坏心肺!
“好,好,”大胡子还在一个劲地赞美死马,“快些烧锅开水,把马杀掉!今晚开荤了。”
小箬帽兵一听这命令,脸色刷地变白了,嘴唇直抖,嗯嗯啊啊地说不好一句囫囵话。
大胡子火了:“聋啦?叫你杀马去!”
小兵的嘴唇动了好几下,似乎还是鼓不起勇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只见大胡子又朝那小马驹溜了一眼,哼了一声:“把这也杀了,趁个汤。”
“班长,别……别杀了吧,求求你。”小箬帽兵忽然失声叫了出来。
“不杀?”大胡子好像做梦也没想到小兵会违抗他的命令,竟是一下子来不及发怒,很惊异地反问了一句。但是随即他就气势汹汹地喝道:“不杀怎么着?还给买棺材埋起来吗?”骂着,又“噗”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娘的,老子死了还不知哪块黄土埋身呢!”
听他这样说,阿毛不由得捂住嘴暗暗好笑,心里想,哈,原来你也怕死呀!
不过,阿毛没能笑出声来,因为大胡子已经抬起胳膊,一把揪住小兵的衣领,把他像只鸡雏似地拎得离了地面。呀,大胡子想把人摔死啊!阿毛一下子头皮都麻了。他糊里糊涂地朝四下里望望。、阿雪、爷爷……都在眼前,可是,谁能救救可怜的小人儿兵呢!
“长官,抬抬手,饶了他吧!这么点点的孩子,怎能杀得了这一头大马呢!”忽然一个苍老但是很洪亮的声音响起,啊,是爷爷!好爷爷,亲爷爷!阿毛一下子高兴起来,爷爷能杀几百斤重的大肥猪,还对付不了这个大胡子?
爷爷的语音刚落,大胡子忽然松了手,那举起的胳膊竟在半空中僵住了,同时两条腿“啪”地一声来了个并拢。真难为他,这么凶神似的一个人,竟能在眨眼之间变成了一根木头棍子——一根真正的、没有生命的木棍。难道爷爷的话有什么魔力吗?
但是阿毛很快就明白了,有魔力的并不是他爷爷,而是从大路上过来的一个人。那人高个子、四方脸、黄衣服笔挺,肩膀和领子上缀着太阳花儿。走在他旁边靠后一点的是保长。保长平时总是腆起的肚子这儿会一点也看不见了,个头好像一下子矮了不少,脸笑得弥勒佛似的。
真怪,这四方脸的汉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人们见了他都毕恭毕敬,而且,一个把身子挺得像木棍,一个把腰弯得像虾公?
然而小箬帽兵倒并不怎么怕他,居然又把自己的意见重复了一遍;而这四方脸汉子竟也没动怒,虽然轻轻地摇了摇头,可眉眼还是挺和善的。这时,保长的眼珠子转了几转,脑袋也忙不迭地点了几下:“我说营长,你们国军开拔了一天,真够辛苦的,这杀马的事,就找个老乡吧。”嘴里说着,眼睛直瞟阿毛爷爷。
爷爷沉吟片刻,上前一步,指了指那小兵道:“长官,孩子还囡花花的呢,就不要难为他了。要杀马,我会,让他给我做个下手就行了。”
营长点头同意了爷爷的请求,还派了几个兵帮着搬马。小马驹一见老马被搬走了,立刻摇摇晃晃地跟着追。小箬帽兵赶紧把小马驹抱起,跟着跑;阿毛也跑,阿雪姐姐也跑,阿猡身子胖,摇摇摆摆地落到了后面。
老马被抬到了打谷场上的一棵老槐树下,刚一放倒,小马驹就拱进它怀里,张着嫩生生的小嘴找奶吃。这母马虽然已经死了,可奶头还是涨鼓鼓的,奶水也还在流淌,白花花的。小马贪婪地吮着,吮着,那么香甜,那么开心。不知怎的,这使阿毛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妹妹,想起了暖烘烘的太阳和清悠悠的河水,唉,世界上一切温暖和叫人愉快的东西,哪里比得过这小小的一口母亲的奶汁。
阿毛高兴得跳起来:“爷爷,爷爷,小马驹还吃奶呐,老母马不要杀了吧!”
爷爷摇摇头:“傻孩子,就是不杀,再过一会儿也没有奶了。”
为了便于剖腹,爷爷决定把马头吊在老槐树上。他叫小箬帽兵帮忙,小箬帽兵站着动也不动,愣愣地望着拱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小马驹,眼泪顺着黄瘦的腮帮流下来:“它也没有妈妈了,没有妈妈……”
小箬帽兵的眼泪弄得阿毛心里酸酸的。阿毛抱爷爷的腿,撕爷爷的衣襟,恳求爷爷:“爷爷爷爷,你就等一会儿再杀吧,让小马再吃一口奶,再吃一口……”
爷爷没有说话,坐在一块方砖上默默地抽了一筒烟。然而,小马驹终于被拉开了。老马挂在槐树上,爷爷用刀子割开了它的肚皮,叫小兵拎一桶水来,冲洗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小兵提了水来,把桶一搁,就远远地站着,背对老槐树,眼皮耷拉着。
爷爷把血花花的肠子放到水里去洗,一边问:“小把戏,哪里人,今年几岁啦?”
小兵抬起头,轻轻地说:“福建,十六了。”
“是怎么当的兵?抓的丁还是买的丁?”爷爷刷着肠子又问。
阿毛一愣,老半天也想不明白爷爷的问话是什么意思。那小兵也微微愣了一下,他倒是听懂了,皱起淡淡的眉头答道:“卖的灯(丁)。”
阿毛更糊涂了,什么丁呀灯呀,买呀卖呀的,便见爷爷叹息似地“哦”了一声,声音变得格外亲切,充满了同情:“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小兵薄薄的眼皮眨了几下:“有一个爸爸,爸爸有黄病;还有一个妹妹。”
“妈妈呢?”阿毛连忙提醒他。阿毛以为,世界上妈妈是最重要的,妈妈有甜甜的奶汁,妈妈会给孩子做好吃的东西和缝好看的衣服,而爸爸则什么也不会。
谁知他这一问,小兵的眼皮又是那么一眨,泪水滚出来了:“我没有妈妈。妈给人当奶妈……死了。”
原来是这样!阿毛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不该问这样的话。想安慰他,可是又想不出别的什么话来。这时,爷爷又问:“想家吗?”他点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我妈死的那一年,爸爸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保长给了十块银元,我就出来当兵了,顶的是别人家的
壮灯(丁)。”
爷爷摇摇头,对阿毛他们长叹一声:“唉,你们这些小人,都过着太平日子,还不懂事;人家这么小就抓了壮丁出来,苦呀!”
现在阿毛终于明白了爷爷刚才的那番话。原来“丁”就是“壮丁”,小兵是福建人,“丁”、“灯”不分,而他爷爷——这一带的人都这样——则是“买”、“卖”不分。“卖的灯(丁)”就是说,小兵把自己给卖了,卖了十块银元。唉,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啊!
阿毛看见阿雪姐姐背过脸去,掀起衣角擦着眼睛,他也觉得嗓子眼里热乎乎的,想不到这个穿黄衣服戴大箬帽的小兵,竟是这样可怜的一个小人儿。顿时阿毛感到自己的心和他贴得更近了。
“啊,这小马怎么办?”爷爷的问话忽然使阿毛惊醒过来。他抬头一望,原来爷爷已经洗净了老马的内脏,把马肉一块一块割了下来,现在准备要杀小马驹了。
阿毛一听,连忙抱住小马驹,死也不肯撒手;阿雪姐姐也帮着阿毛求爷爷,不要杀掉小马驹。爷爷为难地摇摇头:“不是我老头子心肠狠,实在是军令如山呀!”
听爷爷这么说,他们就一齐把脸转向了小兵,不管怎么说,他是军队里的人,小马驹也是他的。
他瞪着眼想了半天,忽然,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望着爷爷说:“老爷爷,这小马让孩子们拿去藏起来;你就从老马身上另外割几块肉下来,说是小马的好了。”
听他这么说,阿毛高兴死了;阿雪也像受了启发,笑眯眯地说:“爷爷,我们家刚杀了一只野兔子,我把野兔子肉拿来,算小马的肉,好吧?”
胖乎乎的阿猡,不知什么时候也挤到了大家身边,听他姐姐这么说,吱地吸了一下鼻子,鼓着腮帮说:“爷爷,只要你不杀小马驹,从我屁股上割块肉都行。”
大家真的被他感动了。虽然,阿猡很胖,胖得像头真正的小猪,可这时谁也不能笑话他。
不过,爷爷没要兔子肉,也没要阿猡屁股上的肉,而是把脸转向小兵,担忧地问:“要是被长官发觉了,你怎么办?”
小兵一仰脖子,声音响亮地说:“没关系,顶多打一顿。”
阿毛抬起头,望着他那双毫不畏惧的眼睛、紧紧抿起来的嘴角和在突然间显得那么坚定的神色,心里想,他并不仅仅是可怜——是的,他死了妈妈,被卖了壮丁,还远远地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爸爸和妹妹,他经历过我从来没有经历的一切,他……还很有种,很了不起呢!
爷爷终于同意大家把小马藏到竹林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