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苦命的小箬帽兵告诉大家,东洋人是小人国里的人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09:21:48

那时候,世界并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田野仿佛要宽广得多。那蒙着蓝灰色烟霭的远方,好像永远闪烁着神奇的光彩;天空也更见高远;那满目洁净的蓝,总是像盛开的花瓣一样叫人心花怒放。河水很清,清得能看见河底下飘动的水草、游来游去的虾子和小鱼;竹林格外地绿,绿得那么新鲜和娇嫩,好像那沾在竹枝上的露珠也被染成了绿色的翡翠。

不过,阿毛家居住的三间草房是低矮和简陋的,当然也并不难看。每年秋天,他爸爸给屋顶换上新割的稻草时,那金黄的颜色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房前,古老的苦楝树落尽了叶子,枝上垂挂的籽实像一串串美丽的金豆子。站在屋门口,可以望见那被苇丛和竹林掩映的小河,弯弯曲曲,时隐时现地在一片广漠的田野上流淌。还有一条弯弯的石拱桥,像一个慈祥的驼背老公公,坐在河面上。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儿的?它这样默默地坐了多久?谁也不知道。

一九三一年,阿毛十岁。离他的生日还有一个多月,他就天天扳着指头在算计了。因为他的生日正好是八月半。那一天,除了有许多好玩的游戏外,妈妈总要特地为全家做一锅糖月饼。

糖月饼真是好吃极了,焦黄的粘芝麻的外壳,又香又脆,咬一口,滚烫的糖汁就顺着口角流出来,那滋味能叫人整整想念一年。

当然,这一天阿毛算是“寿星公”,更要得到特别的优待。于是中饭的饭桌上,便多了两只用酱油红烧过的荷包蛋——这是专给他做的。

本来还要多些,是四只蛋;可是自从有了妹妹,阿毛一动嘴巴,她那两只黑溜溜的小眼睛就盯着他直转,一个劲地嚷:“阿哥,蛋蛋好吃吗?蛋蛋好吃吗?”瞧她那馋劲,好像生出来就没吃过蛋似的。

其实不,妈妈每隔一天就煮一只蛋给她吃。家里黄母鸡下的蛋,除了换盐以外,全部给她吃在肚里啦!别人家里,都宝贝男孩。像阿毛那好朋友阿猡,家里随便有多少好吃的都先尽着他,除非他吃够了才轮到他的姐姐阿雪。可阿毛家偏偏相反,爸爸妈妈和爷爷,全都娇惯着妹妹。妈妈总是指使儿子:“阿毛,去抱捆柴来。”“阿毛,别忘了喂鸡。”可是妹妹呢,不但没人要她干活,连她自己还要让人家给抱着,都四岁了,天天晚上非得钻到妈妈怀里吃口奶才睡觉。

就这样,妈妈还要说:“阿毛,妹妹比你小,你要多让她点,多当心她啊!”阿毛心里老大地不服气:“小、小、小,等长大了她还是比我小,难道要我当心她一辈子啊!”真是窝囊极了。你想,要不是妹妹,阿毛和小伙伴们上树捉鸟,下河摸鱼,跑到野地里去装鬼叫,一天到晚,不用说玩得多么痛快了。可是有了妹妹,就像多了一条尾巴,总是粘在屁股后面。阿毛要是在河边钓鱼,就得留神不能让她掉到水里;要是到竹林里去捉迷藏,也得当心不叫她迷了路回不了家。瞧,这有多麻烦!

然而妹妹乖巧得很,爸爸妈妈一下地,她就张开一双小手,“阿哥阿哥”地叫。没有办法,阿毛只好用根绳,把她拴在大柳树下,自己和他们跳到河里去摸螃蟹、采莲蓬、打水仗。妹妹竟也不哭,只是静静地看他们玩。阿毛和阿猡互相撩水,阿毛赢了,她就笑;阿毛输了,她也笑。似乎她生来只会笑。 

阿毛爷爷说,今年风调雨顺,田里收成好,八月半要好好给孙子过一次生日。爷爷会杀猪,还会吹箫,会看风水,他的话,没有谁敢不听。所以阿毛的妈妈就宣布了,到八月半,把那只不打鸣的公鸡给杀了,还要蒸上几斤寿桃——那是一种用米粉做的桃子形的糕,每一只都在尖嘴上染了红,像真正的桃子一样。爸爸则说,那一天,我们不吃自己擀的面——这儿的人总是擀不好面条,一根根像筷子粗,下到锅里就成了疙瘩汤——他要亲自到镇上去赶一次集,买几斤上好的龙须面。听说那龙须面一根根比灯心草还细、还白,往碗里盛时,一筷子挑不到头,两筷子扯不断,生日吃这种面,非活一百岁不可。

当然,阿毛并不在意能活一百岁,只是希望生日快到。所以他每过一天,就在大门上划一个道道。

就在他划了十几根道道的时候,忽然家里的气氛变了。晚上爷爷杀完猪回来,不再高高兴兴地摸起黑色的箫,吹上一段欢快的“喜相逢”,或者是热热闹闹的迎亲曲子,而是闷闷地坐在门角落里抱着水烟筒抽烟。妈妈也不再张罗磨粉蒸糕的事。爸爸的脸上好像罩上了一层阴云,出来进去,总也不带个笑,没事就和爷爷悄悄地嘀咕着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再看看别人家,大人的脾气好像也变坏了。那一天,阿猡见他爹爹赶集回来忘了给买油炸桧(油条),就赖在地上打滚。要是往常,娘非像救火一样赶来,一声“心肝”一声“肉儿”地哄个不停,最后还得支起油锅滋啦啦地煎个鸡蛋,才能使宝贝儿子破涕为笑。可是这次,娘不但没有风风火火地煎鸡蛋,相反还顺手赏了他两巴掌:“小棺材,吃、吃!等东洋人来了,吃西北风去!”

“东洋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怪物呢,害得大家这样心神不宁的?阿毛有点儿恨“东洋人”,阿猡大概也是。

有一天傍晚,阿毛娘挎着一篮芋艿翻了一地都没顾上拾,一进屋就“砰”地关上了门,呼呼直喘气。

阿毛不知是什么把妈妈吓成了这样子,悄悄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望去。只见朦胧的暮色中,许多头戴着箬帽(斗笠)、身上穿着黄衣服、肩上扛着枪的人,正一个接一个地从石拱桥上走过。他觉得惊奇,又把脑袋往外探了一点:呀,真是不得了,这些人黑压压连成一条线,一直延伸到田野的尽头。他还想把门开大点儿,可头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爆栗子。

就这样,整整一个晚上,他们把门紧闭着,别人家也把门紧闭着,谁家也不敢点灯,村子里从未有过像这样的一片漆黑。柴草就堆在屋子外面几步远的地方,可是阿毛娘不许阿毛出门去抱草。他们胡乱吃了一点中午剩下的冷饭,就躺下睡觉了。万籁俱寂中,只听得“哒哒、哒哒”的脚步声从石拱桥那儿传来。甚至到了半夜,当阿毛一觉被尿憋醒过来时,还听见“哒哒,哒哒”的响声,这声音是那么清晰而有节奏。

第二天清早,“哒哒”的声音依然不断,阿毛娘连早饭也没烧。因为要烧饭,必须先到河边的水桥上去淘米,而水桥正挨着石拱桥。石拱桥上,那些穿黄衣服的人还是一个接一个,机械地走过来,就跟昨天晚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的天呐,一定是世上所有的人都跑到这儿来了。要不,怎么会整整一夜还没过完呢?

可是再一想,阿毛又觉得不对:世上的人,哪有这么一个样子的?全穿着黄衣服,全戴着竹箬壳帽子?甚至连高矮都差不离,连迈的步子都一般大小?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这个村子一共才百把人,就有高的,矮的,有男的,有女的,有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老太婆,也有像他妹妹这样的娇宝贝。可这些人,就像用一把刀子刻出来的木偶。莫非,他们就是……惹得大人们心绪不宁的“东洋人”?

太阳慢慢地升到了河边的柳树上。平常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吃罢早饭下田干活去了,可现在,竟然没有一户人家的烟囱冒烟。

后来,快到中午的时候,全村最穷最老的一个老太婆——赵家阿婆,佝偻着背,一手拄着根竹竿,一手挎着一只破篮子,慢慢地朝河边走去。她蹲在水桥上洗涮了半天,站起来慢慢地往回走了。风把她花白的头发吹得蓬乱。可是破篮子里的野菜并没有少掉一根。人们这才大起胆子,一个个开了门,走到水桥上去淘米、洗菜。阿毛也就像刚从笼里放出来的小鸟一样,一下子飞了出去。

阿毛真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害怕。他决定走近一些看看,这些整整走了一夜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总怀疑那裹在黄布衣裤里的胳膊腿,是木头的或者是别的什么假东西。

“啧啧,这么小的孩子也当兵,真是作孽啊!”正在水桥边洗菜的一个女人发出了一声叹息。

阿毛抬头一望,差点叫出声来。原来石拱桥下,站着一个穿黄衣服的小人儿兵——个子简直比他高不了多少,脖子上吊着一个和别的兵一样的大箬帽,淡眉毛、黄眼珠,小鼻子又塌又翘,颧骨周围撒着几颗淡淡的雀斑。只见他憋红了脸,正在使劲拉一匹大黄马,那匹马肚子老大,背上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锅子勺子,可就是一动也不肯动。

他使劲拉了一阵,拉不动,接着又举起拳头敲打马屁股。马睁起一双巨大而悲哀的眼睛望着他,依然纹丝不动。他急了,跺着脚,不停地用手背揉着眼睛,大概是哭了。

阿毛觉得他真可怜,真想跑上去帮他一道拉马,但又有点不敢。正在这时,一个凶巴巴的大胡子跑到他跟前来了。大胡子一句话也不说,“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然后又“咚”地在老母马的肚子上踢了一脚。

马挨了踢,慢慢地倒在了地上,再也拉不起来了。大胡子“噗”地吐了口唾沫,弯下腰去把那些锅子啦什么的通通背到了自己身上,对那个小人儿咕噜了一句什么,就骂咧咧地往前走了。

现在只剩下这匹躺在地上的母马和一个小人儿兵了。阿毛大胆地走上前去:“喂,箬帽兵,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阿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见这些兵每个人都戴个大箬帽,就叫他箬帽兵。

他好像没有听懂阿毛的话,望着阿毛使劲眨巴着眼睛。阿毛看见,那眼眶里分明有两颗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阿毛想了想,又问:“你们就是……东洋人吗?”

这下他听懂了,赶紧摇摇头说:“不,我们不是东洋人。我们是十九路军,专门打东洋人的。”

他说话的口音有点奇特,把“是”字说成“细”,但阿毛认真辨别了一下,也听明白了。于是阿毛笑起来:“嘻嘻,你也会打东洋人吗?你比豆腐干才高一点。”

突然他的脸涨红了,黄眼珠瞪得老大。阿毛以为他要打人,吓-得把头一缩。但他只是挥起胳膊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说:“哼,东洋人比我还矮,还没有豆腐干高呢!”

他真好,一点也不计较别人笑话他。阿毛不由得往前凑了凑,望着他笑了:“真的吗?”

“是真的,”他一脸严肃地回答,“我们营长说的,东洋人都是小矮子。”

“他们是小人国?”阿毛也想起了爷爷曾对他讲过的一个小人国故事。

“就细,就细。”他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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