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走不出高墙的特殊“新闻记者”

作者:石志坚    更新时间:2013-08-15 10:43:47

采访对象:何昌明    

入监原由:贪污罪、挪用公款罪   

刑    期:无期徒刑


好多年来,凡是监狱内举办和开展涉及到犯人参与的一些教育和文娱活动,都能见到一位削着光头,穿着铁窗衫的罪犯。他脖子上挂着一只数码照相机,跑上跑下,穿梭其中,捕捉精彩的瞬间。

对于何昌明的“自由”,许多犯人都看不懂。平时,他们改造中的一举一动,都必须严格按规定执行,都必须在队长的眼皮底下进行。可是他却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活动空间,居然还能玩弄起照相机?

他,肉里眼,糯米鼻子,翘嘴巴,合理的镶嵌进圆脸中。老人会说这是一张有福相的脸,可是,他反诘说,也许福气都流失了。

至于何昌明能在监狱内被破例容许使用照相机,是由于他一次具有偶然性的出色表现。


石志坚:我们就从你为什么有机会使用照相机说起吧。(提示对方坐姿不要太严谨)

何昌明:(挪动一下身子,微笑)这要从我的劳役岗位谈起,那年2月份,我从手工劳动的岗位调入监狱报小组。经过一个阶段的强化学习和培训,半年后,队长就让我负责报纸的第一版。

第一版,一般都是新闻版,要求作者有捕捉信息的能力,而且写作速度要快。我就不管大会议小活动,只要事先得到信息,都乐于跑动采写。当时条件没有这么好,只是坐在底下做笔记,带照相机参加新闻采编,也只是近几年的事,完全是一次机会或者说是一次偶然。

石志坚:偶然到什么程度?说出来听听。(善意的笑笑)

何昌明:2003年春天,正是“非典”肆虐的时候,上海有一家媒体来监狱拍一部大墙内犯人防非典的专题片,这时,教育科的谢队长正拿了一架照相机拍活动现场,拍了几张发觉卡住了,他见我在一旁采写,就叫我帮忙。

说老实话,数码相机我没有碰过(上世纪90年代中期入监时,数码相机在市场上还没见过),但我过去玩弄过傻瓜机,就凭着操作傻瓜机的经验,加上懂几个英文字母的优势,七弄八弄照相机居然被我弄好了。

谢队长用赞扬的口气讲:“你有点小聪明。”正巧,这时有人叫谢队长到办公室接电话,他刚想走又觉得手中拿着照相机不方便,就看看我。在他犹豫之间,我就讲:“谢队长,我帮你保管一下吧。”一开始,我手上拿着照相机并没想到去拍照,可是专题片拍摄的排演开始后,谢队长还是没有回来,我很着急,恐怕错过这难得的场景,拿照相机的手都捏出了汗。这时,不远处有个队长朝我喊道:“还呆着干什么?你不拍,这样的场面不就一闪而过了?”我被队长一提醒,立刻从迟钝中反应过来,忙打开相机,挑选角度,抓拍了几张。

当时场面很感人,监狱长、队长们和犯人手拉着手,在大墙内同唱一首歌《守望相助,共拒非典》。其实当时很需要这种鼓舞人心的场景,因为“非典”期间,社会与监狱隔离,监区与监区也被封闭,缺少信息传递,缺少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在这时能留下照片资料是十分难得的。

石志坚:是不是你这次具有偶然性的出色表现,很快被破例容许在大墙内使用照相机?

何昌明:(点头又像在摇头)这有一个过程,毕竟犯人在大墙内拿照相机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需要监狱领导打破传统观念或有新的认识。没想到,事后我拍的几张照片被监狱长看到了,就问这些是谁拍的?队长回答,是个监狱报的犯人拍的。

当时我在不远的地方,隐约听到他们在讲这件事,我怕监狱长会批评谢队长,这么随意地把照相机交给凡人,没想到监狱长一字不提犯人为什么能自作主张拍照片,反而赞扬这些照片拍得很好。随后对教育科的队长说,今后可以尝试一下,大墙内的教育活动让犯人自己去拍,可能感情更真实,场面更感人。我在旁边听着,心情真是激动透了。事后我也听到教育科的队长讲,他们原先也有这种请犯人自拍新闻照的想法,就是一直想找个契机,来说服监狱长。

石志坚:没想到,监狱长与队长一拍即合,一下子就把复杂的事情迎刃而解了。

何昌明:是的,我原本以为犯人在监狱内想使用照相机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两个月后,监狱报就很快配上了一架数码相机,我因为有过一次出色的表现,可能加上我又是负责新闻版报道的记者和编辑,教育科和监狱报的主管翟队长就把照相机交给我使用,凡是今后监狱内需要宣传报道的活动,都有我来拍照。

原来我是搞文字的,现在又加上一个拍照的任务,不免辛苦了一些,要求高了一些,但我很乐意,毕竟我是一名囚犯,能在大墙内各类活动中,上上下下跑动,被人羡慕,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种荣耀。

石志坚:我事先听报纸主管翟队长说,你是至今调到监狱报来的犯人中,进入角色和写作水平提高最快的一个。

何昌明:(调整了一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光头)我也有一段思想转变的过程,是同学的一封信,无意之中增添了我写作的热情。

石志坚:从何说起呢?

何昌明:调入监狱报前,我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感到在重刑犯监区内整天参加一些机械的手工劳动,觉得单调和枯燥,长久下去,心也会变得麻木。于是想换一个环境,也没有想好换个什么环境。可是到了监狱报,环境比原来宽松了许多,也有不少事情可做,但我也只是把办报视作为自己的一份劳役,当作新的地方来重新消磨改造时光。

石志坚:其实,刚开始你并没有对采写抱有很大兴趣,可能对监狱内办改造小报的性质还不够了解。

何昌明:真是像您说的那样。刚到监狱报时,翟队长就对我第一篇稿子提出不少批评和意见,还逐字逐句地给我分析。当时我就想,队长有必要这样斤斤计较吗?这张报纸又不是面向社会的大报,是监狱内的小报,是给犯人看的,何必这么认真?只要语句通顺,没有明显的错别字就可以了,谁看报纸一个字一个字数的。我当时在监内拿到报纸也只是大概看个内容,随后就丢到一边了。因此对翟队长的“小题大做”有些反感。后来通过一件事情让我对写文章有了重新认识。

石志坚:是什么事呢?

何昌明:有一次,狱内开展反对铺张浪费的大讨论,我起先写了一篇稿子,罗例了犯人改造中的种种浪费行为和现象,洋洋洒洒一大篇。稿子送到翟队长手中,他看了标题只问了我一句话:“你写这篇稿子用意是什么?”我被翟队长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给问闷了,这是我花了不少时间,动用了各监区通讯员一起汇总成的文章,可到了翟队长处却被一下子“枪毙”了。翟队长又给了我一句话:“我们大墙内反对铺张浪费,不仅要有事例,关键要找到犯人浪费的特殊原因,再讲道理。”我眼巴巴地看着翟队长,心想,新闻写作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但正是通过写这篇稿子,让我打开了新闻写作的一扇窗,懂得了写好一篇稿子不是那么容易的,要寻找突破口,要有想法。

石志坚:你对监狱内写稿和办报就此有了新的认识?

何昌明:还有一件事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天,我的中学同学来了一封信,信中说每次同学之间聚会都会谈论一件事,那就是我。谈的最多的不是我吃官司,而是谈我的文笔比过去长进了许多。有一个同学,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留校做教师,他拿了我的信在课堂上读给他的学生听,他问学生们现在还有谁能写成这样的信?写人、写事、写观点,还讲究修饰文采。看了同学信中的褒奖,我真有点脸红和惭愧。

石志坚:看来一次生活环境的变化和人生经历的磨砺,对人、甚至人性,都会起到意想不到地转变。可是,人有时十分幼稚和可悲,为什么非要采取这种失去自由的方式来获得收益呢?

何昌明:(皱起双眉,神色有点严谨)我有时也会静下心来思考这类问题,何必呢,一定要把自己碰撞得头破血流,才从中得出教训。现在我感到生活中的许多事,需要你去重新适应,去重新思考。

那年春天,监狱召开的听证会使我对教育改造又产生了新的认识,也促使我比较真心实意地去参与监狱每一次教育中的创新活动。当时教育科的李科长对我讲:“你是写新闻的,经常和许多犯人亲密接触,也一定会听到许多犯人私下的议论,是不是可以收集一下,我们准备搞个听证会,听听犯人对我们工作的意见和建议。”

当时,我有些疑虑,反过来又觉得很新鲜。从常规讲,犯人当面的话,队长一般不愿意听,往往犯人背后的话,队长会当件事情来重视,当作一种现象来抓。可是,这次监狱讲要换一种思路和方法,广开犯人的讲话渠道,对我触动很大。我以往对事关自己改造切身利益的事想得很少,有种“听天由命”的念头,但是现在监狱居然要听我们犯人的心里话,而且,要摆在听证会上郑重其事的听,我倒还是第一次遇到。

石志坚:监狱内的新鲜事都让你碰到了。(抿嘴微笑)

何昌明:听证会那天,分管监狱长、刑务处各科的科长都坐在前排,特意选了一个嗓音好的队长做主持人,各监区的犯人代表坐在下边,作为旁听人。

听证会开始了,原来确定的犯人一个个上台发表提案,坐在前排的各方面领导针对涉及所属部门的事情一一作了答复,暂时无法解答的,也给了一个回复的明确时间。

我的提案是关于会见中的一些事情。听周围的同犯讲,他们的家属中有不少都是年老体弱的病人,为了来探望他们,往往要转换好几辆公交车,接着还要花上不少时间排队等候会见。但是,老人们的身体状况不容许他们消耗更多的精力,常常到了会见时,刚讲上几句话就累得讲不动了。

监狱长把我反映的情况一一记录下来,当场就对狱政科的队长讲,是否可以在会见中开设一个“绿色通道”,就像火车站的绿色通道那样,旅客随到随走。我们也可以制定一个相应的规定,为在规定的日子里来监狱会见的年老体弱的犯人家属提供方便,随到随会见。

这个规定很快就得到了落实,而且效果真得很好。第二个月的会见日,好多家属就享受到了优先权。监狱还考虑到会见中有些家属会带小孩,尤其是外地来的家属,为此还专门设立了一个儿童休息室,里面有睡床、木马和玩具等,充分体现了人性化的管理。

后来,电视台来采访我,我很爽快地讲,吃官司吃了十几年了,我是第一次参加政府召开的听证会,公开为犯人争取利益。

石志坚:听许多犯人在调侃,说你是走不出大墙的新闻记者。我听了也不无感慨。虽然你是个犯人,但也有发表自己观点的权利,况且,你是个大墙内的新闻记者,是不是也有为犯人维护权益的责任感?

何昌明:(摸摸光头,傻笑)谈不上什么责任感,可能是借助监狱报的便利,或是性格使然,我总想把自己想到的、看到的真实地讲出来。有不少犯人嘲讽我、“告诫”我:“这是惩罚犯人的监狱,你不要忘了身份意识。”我常常一笑了之。

有一次,监狱长和几个负责管理教育的领导,组织犯人听取对《计分考核奖惩罪犯实施办法》修改意见。这件事,涉及到所有犯人的改造利益,在修改前犯人私下议论纷纷,可真到了要让大家提意见的时候,他们却都不发声了,可能是怕自己提的意见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我胆子一大,心想,你不讲、他不讲,谁讲?也就豁出去了。

我向队长提出计分考核中的某些条款不够公正,考核一个犯人的改造表现,不应该过多强调他做了多少,而应该侧重考核他做错了多少。讲出这些话,我也觉得失言,心脏跳得很快。因为我讲的这些话,引发了不少犯人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这时,我更怕会场由于我的一些话而被搞砸,背上一个不满改造现状的黑锅。

没等我过多后悔,监狱长发声了,他说我讲得很好,这些意见给他们不少启示,尤其是制订一项考核措施,一定要做大量的调查研究,一定要换位思考。随后,他对坐在一边的管理科科长讲,计分考核还应该实事求是地再进行修改,要调动更多的犯人积极投入改造。

听了监狱长的一番话,我坐在底下真想哭。我作为一名正在改造的对象,监狱长却没有因为我的身份而轻视、压制我所提出的意见和想法。相反监狱长还肯定我的做法。所以我,不仅是感动得流泪,更是有一种被尊重的感觉。


采访手记:

监狱生活给每位服刑人员都带来不少特别的体验,毕竟,这是人生旅途中不应该有的驿站。但何昌明却说:他值得。只是时间太漫长了一些,教训太惨痛了一点。否则,他不会这么快斩断贪婪的欲望,不会再有重新选择生活的机会。

我不难理解他这些难言之痛的话语,也十分认同他对事物利弊好恶的判断。就像有位外国哲人所说:“人的经历有过刻骨铭心地折腾,以后会给你有适度、清醒地选择。”

由于何昌明选择了跌倒再爬起,他重新开始生活。在改造的这些年中,连续几年被服刑人员推选为“受读者喜欢的记者”,他也多次受到司法减刑奖励。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一个人跌倒了,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跌倒了缺乏勇气爬起。而一旦爬起了,不仅能重新塑造你的人生,而且还能创造新的人生价值。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