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对象:邹正涛
入监原由:贪污罪
刑 期:无期徒刑
一个服刑人员在大墙内不长的时间里连续获得两项名牌大学本科文凭,这在目前犯人改造生活中十分罕见。人生跌入低谷,照理说情绪、兴趣、甚至灵性都十分麻木和低落,可是,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人生会如此阴错阳差,会在监狱内寻找到这么一个契机、一个支点,或找到一条宽慰父母的理由,成为特殊学府内的高材生。
我第一面见到邹正涛就有些好感,他长方脸,皮肤白皙,戴了副老式的肉色眼镜,十分文气。他得知我要来了解他读书学习的情况,早做好了准备,换了一套新洗过的囚服,桌上摆放着不少读书笔记,笑盈盈地为我沏了一杯茶。我说我没习惯喝茶,他马上又换了杯白开水,双手递了过来。
我们俩安静地坐在监区临时辟出的一个小会议室内,扯开了我们的话题。
石志坚:一般人被送进监狱,脾气、心态都会发生变化,甚至有的还有厌世情绪,即使他摆正了关系,也往往静不下心来,做一件要吃苦花费精力的事。有不少犯人怕招来是非,能混则混,也有的犯人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产生了惰性,任其摆布。可是你却不一样,完成了一门又一门学科,真是把刑期当作了学期。
邹正涛:这个说来话长,想在监狱内读书的动因,是我一点点从苦难的心田中萌芽的。我想熬过这漫长的刑期,更想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宽慰父母,那么用什么特殊的方法呢?最后我想到了读书,用一张一张结业证书来向父母证明,他们的儿子心没有死,父母还有希望,能等待儿子的回家,回到他们的身边。
当时,我被送进监狱后,妈妈最想不通,也最担心我今后的生活。担心儿子能经受得起这么大的打击吗?担心儿子心中还会有生活的信心吗?在妈妈的心中,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们,从小到大非常听话温顺,从不与小朋友为某件小事斤斤计较。直到中学毕业,妈妈也没有听到我在外面瞒着她做过一件坏事。
石志坚:你小时候是个乖乖儿。
邹正涛:可以这么说,我父母都是搞建筑设计的,是高级工程师,当时家中并不富裕,但父母的收入维持我们这个家绰绰有余。父母生活从不浪费,更不奢侈,也养成了我勤俭节约的好习惯,在父母和邻里的眼中我决不会是一个贪钱的小囡。
一天早晨,我去学校的路上捡到一只皮夹子,打开一看,里面有好几百元钱。当时我一个人,旁边也没有一个人看见,可我一点也没有要把钱占为己有的邪念,到了学校就交给了老师。
事情也巧,丢失钱包的正是我们学校的教导处主任,那天他带了这么多的钱准备中午抽空为他上幼儿园的女儿买电子琴,得知我捡到了他的钱包,特意找到了我班级,不顾还在上课,就推门进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连连道谢。后来,还请我的班主任到我家感谢我的父母,教养出这么一个拾金不昧的好学生。我在家听话,在外懂事,父母常以我为自豪,尤其是妈妈,她皮夹子内一直放着我孩儿时那张天真烂漫的照片。
石志坚:你妈妈把你小时候一直当作她的骄傲,如果你哪一天一旦离开了她,她会受得了吗?
邹正涛:记得开庭那天,我被左右两名警察带着走进法庭时,只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小名:“涛涛,涛涛……”我早已听熟了这个声音,这是妈妈的声音。由于妈妈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我,这次特别激动,不顾法庭是个严肃的场所,多次发出叫喊我的声音,后来被法警警告了两次。我知道妈妈想着我,想与我说说话。
石志坚:你的妈妈如此的爱你,当你陷入深渊后,没有半句怨言。作为一个儿子,你想过如何对待今后的改造生活,如何宽慰自己母亲呢?(同情多于责备的表情)
邹正涛:我被判了无期,不要说我没有准备,连我的妈妈也根本无法接受。无期徒刑,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要在监狱里呆上以后所有生的日子。
妈妈是学理工科的,她对刑法一点概念也没有,她觉得儿子被判了无期,一切都完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可能在家里与儿子团圆了,再也享受不到与儿子在自由的情况下吃上一顿饭了。妈妈在我父亲陪着第一次走进监狱会见室以后,就急于询问在那里接待的队长,我儿子还能回家吗?还有希望吗?队长回答说:“无期徒刑的犯人,在改造中不再重新犯罪,认罪服法,努力改造,积极劳动,基本都有改为有期徒刑的可能,但一般要吃上十七八年官司。”
妈妈见到我时,与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涛涛,你有希望,时间再长妈妈也等着你回家。”以后在改造中,我从周围的犯人中了解到,好多被判无期的犯人,实际上都是有期限的,有的积极改造,有立功的表现,还可以缩短刑期。过去在小学中教过女排名将李国君田径的老师,曾犯罪也被判处无期徒刑,结果他15年多一点就被放出去了。但无论是长还是短,至少也要吃过刑期的一半以上,无期徒刑就至少要吃上10年以上的官司。
我不能让妈妈为我担心,即使在改造中没有立功的表现,也要证明我没有荒废时间,用不停地学习来充实自己,让妈妈放心。
石志坚:有人说监狱是所特殊的学校,这毕竟是种形容,自然与高等学府有实质性的区别,无论是环境、条件、还是师资力量,都不具备学校的要素,更主要的是这些学生都是失去自由的人,可想而知,他们在读书中一定会碰到许多困难。然而,你是如何克服这些困难的呢?
邹正涛:(随意翻了翻放在桌上的笔记本)在大墙内读书,可能大多数人都会遇到困难。这些困难对正常的人来说并不叫困难,可对我们一步都无法跨出监狱大门的人来讲,原不是困难的困难却是我们最大的困难。在报名读大学课程时,我想过不少要解决的问题,但遇到具体的情况时,原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就拿读书的单课结业和写毕业论文来说,每次都会遇到结业考缺少复习资料和考前辅导的尴尬境地。应该说我们掌握的时间很多,但不知道把时间花在什么地方,即使花了,也不一定花在点子上。一句话:我们很难开门办学。
我自己遇到一件事就很有感触,我读的第一个大学本科是华东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在写毕业论文时,我选的是《论唐朝诗人李商隐无题诗的艺术赏析》。监狱图书馆这方面的辅导书籍一本也找不到,请队长抽空去新华书店和上海书城购买,他们不一定能买得到我需要的参考资料,有时买来的材料也不对路。
后来队长索性想了个办法,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书店经营部挂上了钩,请他们在这方面多长个心眼,只要有与唐朝诗人有关的书籍划分一个书目,就通过电脑打印出来,再通过队长把书目传送到我手中,由我看了书目单后划出所需要购买的书。这样一去二来,不仅给队长增添了不少的麻烦,有时效果也不一定好,因为好多的书籍没有事先翻阅,只是凭书目才决定取舍的,事实上等拿到手的书籍有的不是很需要,好在这些书摆放在案头,平时翻翻也有不少收获。
石志坚:人遭到莫大的挫折后,会提前感悟人生,可以说是件好事,只是这个代价太大了。
邹正涛:因为我的犯罪对父母的伤害实在太大了,但父母不因这些而遗弃我,相反加倍地关心帮助我。我怎么可以让父母再为我操心和伤心呢?我知道父母在外承受了许多不该他们承受的压力,他们就是藏在肚子里不说罢了。
刚进监狱时,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安慰他们,有时相反还要耍点小脾气,闹点小情绪,还以为在家里。可父母都忍了,并不因为我到此还执迷不悟而痛恨我,仍把所受的委屈,别人的成见全部往肚中咽。等我慢慢感受到父母的内心后,我非常后悔,不该再伤害父母的心了。监狱开通“亲情电话”以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打电话回家,问问父母亲他们好吗。
石志坚:我说了,人遭受挫折后,会提前感悟人生,改造是件痛苦的事情,可会让你学会怎样去疗理痛苦。
邹正涛:(微微一笑)监狱打“亲情电话”有规定,一般每月每人可以打两次,如果家中发生重大的事件或突发事件可以增加和随时拔打,还有一个可以增打电话的途径,就是改造表现突出。我就积极争取改造表现,为的就是能多打几个电话回家。
石志坚:你很有心。
邹正涛:一次,我父母来监狱看我,远处走来的父亲腿一拐一拐的,他想尽力掩饰自己,但还是被我看了出来。我马上就问母亲,爸爸的腿怎么啦?妈妈回答说,没什么,走路不小心扭了一下。我不相信,看父亲走路很艰难的样子,又追问母亲。妈妈才说,父亲骑车去换煤气罐不小心被车子撞了一下。我听后,真是后悔莫及,情绪十分激动,如果我在家里,这些重体力活都应该是我做的,现在却苦了父亲。我对父亲说,爸爸你年纪一岁一岁上去了,今后有些事……由于我无法面对事实,却愧疚万分,一时想说的话也无法开口。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喉咙不停地在鼓动,看他要想对我说的话也没有说上来。我知道我们父子间要想说的话很多,此时处于特殊的场合,特殊的心情,却难以表达。事实上,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在默默地祈祷,祈求父母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生活,等儿子出来一定加倍的来回报他们。
石志坚:这是一份特殊的亲情,应该收藏到你生活的履历之中。另外,我想问你,你取得中文文凭后,这么会想到又去学习英语专业,要知道学英语需要条件、环境,监狱里都不具备,又是什么诱发了你学外语的冲动?
邹正涛:(起身,拿出热水瓶续了开水)学汉语时,只是考虑到过去读书时语文比较好,读中文专业可以比较轻松,容易通过,给父母也有个交待和宽慰,证明我的心没有死,还很用功,还有希望握在自己手里。当真的拿到大学文凭后,反而空虚了。这时小组里来了一个香港籍犯人,他在英国长大,一口流利的英语。我感到这是向他学习的最好机会,是身边的最好老师,就萌发了学英语的念头。再说我以前读书时也学过英语,有一定的语言基础,就这样,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监狱负责文化教育的夏队长,征求他的意见,在监狱内读大学英语专业是不是有可能。因为以往监狱里的犯人自学考试基本都是中文专业,也已和华师大建立了联系,正在制订一整套复习辅导、自考答辩的计划。
夏队长说:“大墙里自学大学英语是有先例的,跟着大学的英文教材自学,但一般很难参加由他们组织认可的考试,犯人学了一半都是半途而废,你现在准备学外国语大学的英语专业,可能有些难度,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我听了夏队长对我的解释,一下子很失落,好像热情一下子被冷水浇了。我勉强地说:“能不能给我搞些教材,让我试一试?”夏队长答应了。
但在实际学习中,我碰到的困难原比想象的要多得多。原来身边有一个香港籍的好老师,可没有多少时间因为监狱集中管理,他被调走了。一时我傻眼了,原来学英语一半是冲着他去的,可他说走就走,我知道他关押在那个监区,可就是不能与他接近,向他讨教。眼看英语已学了一段时间,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接下来遇到的困难接踵而来,比如发音、口语,听力、口译等,都需要老师当场示范、校对与辅导,但在监狱内我不能出去听课,英语老师也不可能为一个犯人被请进来教我,因此,往往练一个句子,学一个词汇,要付出比社会上一般人多出几倍的时间和心血。即使我有条件跟着录音机一遍一遍听磁带,发音是不是准确,语速是不是跟得上,还是没有一个标准来判断,没有一个老师来考核。现在,我深有体会,为啥以前没有一个犯人能学成英语。
石志坚:可听说,你是一个先例。为了你能获得大学英语文凭的第一人,监狱积极与学校取得联系,专门组织专家,设立考场,为你做出外出答辩的精心安排。大墙内外的共同努力,才使你重新找到做人的自信和尊严。
邹正涛:(笑出声来)是个先例,是个特例。
监狱里要让一个原判无期徒刑的犯人出去参加正规学校的考试,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然,我现在的余刑只有3年多,但毕竟原是大刑期的重刑犯。在这么多年的改造期间,我获得过六次改造积极分子,也减了五次刑,表现是众所周知的。但是,队长即使对我的表现心里有数,也不妨要防一脚,人心难测呀。监狱里改造表现好的,受队长信任的犯人,往往私底下违纪和猫腻的事情最多,因而不管从安全角度来讲,还是从监狱对犯人外出履行正常手续来讲,都不能轻举妄动。
不过,你想想看一个人外出坐在警车上,周围还有穿戴严整的警察看管着,心情能好吗。为了防止犯人节外生枝,意外逃跑,我们外出也都得穿上囚服。这样一来,犯人的身份就显而易见。如果走在校园内,进了答辩场上,这样的架势和模样,一定会招来异常的目光,就像动物园里那种游客观看猴子耍把戏。虽然,我事先对答题准备得比较充分,但想到答辩时可能遇到这副场景,就自惭形秽,情绪低落了许多,生怕答辩时会被情绪影响,发挥大打折扣。
石志坚:犯人毕竟是犯人,有的制度和规矩是不能打破的。有句话叫做你改变不了规定,你就自己应该重新设定。
邹正涛:是的,我必须正视现实,能让一个犯人走出监狱参加考试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有必要对个别细节过分挑剔吗?那天,我真没有想到,论文答辩如此的顺利,仅20分钟,答辩老师出的三道答辩题,我都对答如流,全部都在我重点模拟范围内。当答辩老师一个一个伸出手向我握手祝贺时,陪同一起来的夏队长和新闻记者都围了上来。我看他们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记者还让我与他们一起合影,似乎这时比什么时候都亲热、温暖。我有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我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啊,可以被人尊重,也能自由地选择我的明天。
石志坚:是的,自尊是做人的基础,自信是做人的价值。
邹正涛:回到监区,无论是我的主管队长,还是好多我朝夕相处的同犯,都围了过来,他们最晓得我付出了多少,因此他们特别为我开心,还要我请客。
晚上,我打电话给父母,把答辩的经过告诉了他们,还把狱友为我高兴,要求我请客的事也告诉了父母。我妈妈讲,大家为你高兴是件好事,下次妈妈来探望你时,一定买些糖果和巧克力来,感谢这里的队长,感谢和你一起生活的“难友”们。
采访手记:
在与邹正涛的谈话结束时,我在想一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十分明白和浅显,就是读书学习的问题,而在监狱内,倡导犯人读书学习具有多方面的功能:一方面,关押在监狱里面的犯人,大抵犯罪都是缺少文化和教养的缘故,自然让犯人安静下来写字读书,提高文化素养和理解能力,不妨是一条改造人的必由之路;另一方面,一些原有学历和占据领导职位的犯人,更需要静下心来,重新补上人生的必修课,用学习来减轻消沉和浮躁的心理,也可以找到一条宽慰亲人和赎罪悔罪的理由。
英国诗人勃朗宁说:“无知并非天真,而是罪恶。”由此,我想到监狱内流传的那句话——变刑期为学期——就显得格外有意义。要走出人生的沼泽地,读书就是攀援物。读书能增知明理,能帮助一个人找到起死回生的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