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大墙搭建了重新展示美丽的舞台

作者:石志坚    更新时间:2013-08-15 10:30:58

采访对象:黄鹂(女)   

入监原由:贩卖毒品罪     

刑    期:无期徒刑


前段时间,上海电视台来监狱拍摄一部反映监狱服刑人员艺术团的专题片,管教队长把犯人女演员黄鹂介绍给了摄制组。黄鹂是艺术团的女演员,她苗条、身段好,长得一副细长的眼睛,黑睫毛,小巧鼻子,薄嘴唇,萃聚于鹞子型的脸上,透出古美的韵味。

那么,一个美丽的女囚徒是如何被选入服刑人员艺术团体的呢?在特殊的舞台上又是如何展示她的美丽的呢?

她坐在我面前,咯咯一笑。然后用手背造了漂亮的手型,捂住自己发出的笑声。这是一个既美丽又有艺术美感的姑娘。她刚开口说话,就透出很浓的乡音。我说,听你的口音好像是湖南人,大家把湖南姑娘唤为“湘妹子”。她“咯咯”地又笑了起来,她说她特别爱笑。

我隐隐的感到,我们接下去的交流会十分流畅和轻松。


石志坚:你还记得你被选入服刑人员艺术团的情景吗?是不是很顺利?

黄鹂:当时,我刚到监狱没几天,就听到主管队长叫我们这些近期进来的女犯人全部停下手中的劳动,立刻排队,从高到低排成一排。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见到旁边站着好几位队长,有男的有女的,他们个个都用挑剔的眼光看着我们。然后,他们把个子较矮的和长相太一般的挑了出来,叫她们回去继续劳动。接着,有一个戴眼镜的男队长对我们留下来的女犯人说:“监狱艺术团需要充实从艺人员,也是给你们一次改造赎罪的机会。”随后,他又讲了一些用艺术矫治犯人的有关话题。

他的话讲完后,旁边的女队长就把我们带进了一间练功的房子,要我们弯弯腰,踢踢腿。随后,依次询问了我们的年龄、刑期和案由。轮到问我时,队长说:“犯的什么罪?”“贩毒。”我老老实实回答。“判了几年?”“无期徒刑。”当我做出这样的回答时,只见队长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然后皱起眉头说:“下一个。”

石志坚:队长态度上的这种细微变化,你感到了什么吗?

黄鹂:(轻巧爽快的语调)后来我才知道,队长把有什么爱好、对艺术又如何感受等提问都省略了。就这样,我被淘汰了。当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以为可能是我的回答声音太细,身体太瘦弱的缘故吧。

第一次稀里糊涂地走进艺术团排练房,又稀里糊涂地离开了那里,我也没多想。说实话,刚进监狱不久,还不知道犯人艺术团是什么性质,也不知道艺术团到底是改造什么的。

可是隔了两个月,我的主管队长又把我叫去了,还是那个艺术团的排练房,里面坐着仍旧是那几个男队长和女队长,这次是一个理着一头干练短发的女队长问我:“你喜欢唱歌跳舞吗?”我听了以后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苦涩地一笑。女队长见我不答,有些奇怪:“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明确一个态度。”

我认真想了一会儿,我喜欢唱歌、跳舞,小时候也学过一些,被队长这样一问,过去的经历一下子涌上心头。可是,这里是监狱,自己从小的梦想难道能在这里放飞?真的不可思议,难道我会阴差阳错地走进艺术的天堂?我没有回答,反问:“这是真的吗?”声音仍然很细很轻。

第二次我又没有被录用。事后我想,是不是由于我犯罪后与父母脱离联系的缘故。因为在监狱里学习艺术,除了监狱为我们创造舞台外,还要征求家人的意见。一个犯人虽然能表明自己是否想进艺术团的态度,但亲人在背后的关心和支持事关重要。

石志坚:你进监狱时间不长,这是哪里来的消息,是不是队长说的,还是在监狱的改造小报上看到的?(学着夹有湘音的普通话)

黄鹂:(咯咯一笑)都不是,是听长期在这里服刑的老犯人告诉我的:犯人只要在监狱队长的同意下,就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劳役和爱好专长,像学绘画、电脑、参加自学考试等等,但家庭往往会阻碍你的自由或情绪。

有一个原来在文艺团体唱歌的歌手,犯罪后一进入监狱,队长就把她当作宝贝,“请”她去罪犯艺术团改造,她感到十分庆幸,没有因为自己犯罪而放弃和耽误唱歌。就在她高兴之余,她父母知道了,说什么也不同意让她上舞台,还对女儿说:“你犯罪我们是瞒着亲朋好友的,说你到国外去读书深造了。如果你一旦在监狱的舞台上亮相,被人认了出来,消息走漏出去,父母的脸往哪儿搁?今后还要不要做人啦?”于是他们无论是会见,还是通电话,都竭力阻止女儿的选择,深怕有一点儿闪失,编织的谎言就会被戳穿。大概是队长了解到罪犯这方面的特殊情况,除了对有艺术爱好的犯人进行考核外,还会尊重家中亲人的意见。

石志坚:应该说,监狱为了给你们创造一个良好的改造环境,不至于荒废你们某方面的特长,队长是动足了脑筋,还十分人性化的尊重你们的选择。

黄鹂:监狱在这方面的确考虑了许多,对有艺术等方面的特长或爱好的犯人,也十分注重选择和培养,我被一次一次的淘汰后,无疑对选择艺术团有何条件也关注起来,我为什么不能进艺术团,是因为我的无期徒刑的帽子还没有脱掉,存在潜在的危险。这是后来我进了艺术团才知道的。

当时,遥遥无期的刑期,就像沉重的包袱压在我身上,喘不过气来,情绪变化也很大,甚至有厌世的想法,自然对监管安全来说是种潜在的威胁。

至于父母,自从我离开家乡后,很少与他们取得联系,他们还一直以为我在上海的一家美容院打工,根本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所以也无从谈起他们到底是支持我还是反对我。

当时,对我这样刑期的人能否进入艺术团,队长也有不同的意见。有的说我脸型好,身材柔软,从艺条件不错;有的说不能光看我的条件,应该注意监管风险,监狱内的安全稳定是首位的。最后队长意见莫衷一是,各执各的道理,就这样,我入艺术团的事被搁置下来。

不过,当我服刑了两年后,并且获得了司法奖励,减为有期徒刑19年时,他们立刻就把我招进了艺术团。我前面就讲过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当时负责选拔的队长,也就是我现在的艺术指导讲给我听的。

石志坚:队长一直看好你的文艺天赋,有意培养你,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你别小看这里的队长,不光有教育管理犯人的一套本事,也有培养挖掘犯人文艺才华的独特眼力。

黄鹂:(咯咯一笑,然后用漂亮的手型捂住自己的嘴巴)我从小喜欢唱歌跳舞,可能是生长在湘剧故乡长沙的缘故,有那里的山水滋润,使我从小与艺术相通。7岁那年,父母把我送到艺术学校,老师一见面,教我做了几个基本动作后,就对我父母说,“你女儿从艺条件很好,特别有灵性,好好培养,今后一定是一个文艺人才。”

后来,不知哪一天,父母没有精力和时间送我继续学艺了,回到家里,我也常常见不到父母的身影。后来我从外婆那里知道,父母都忙于下海做生意去了,就放弃了对我的培养。渐渐地,我常常感到孤单和苦闷,不仅把学艺丢了,把读书也丢了。后来我就跟着几位比我大几岁的姑娘离开了家乡,寻找自己的生计和乐趣。

现在,我到了监狱犯人艺术团,重新捡起了小时候练过的功夫,很快熟练起来,先后参与了艺术团的许多舞蹈节目的排练,像《高原情》、《担藕菱》、《现代风》等。训练没多久,艺术老师就把我挑为骨干和主角,进行重点培养。在训练时,有时主管队长当面会夸我说,说我的歌唱的好听,跳起舞来姿势也优美。我一听到这话就对队长说:“队长,你别把我捧得太高了,我才刚进入角色呢,今后学艺的路还很长呢!”队长马上就说:有你这样的态度,我们就不用担心了,就怕你身体条件和基础比别人好,要么在别人面前翘起尾巴,要么学几遍就产生厌烦的情绪。

石志坚:队长的及时提醒是有道理的,我前面说了,这里的队长管理有一套,心理教育也掌握的特别好。

黄鹂:我越来越有像您说的感觉,我在艺术团不到半年,便赶上了8月的监狱夏令纳凉晚会。我是被选中的十几名参加培训的女演员中第一个破格上台与观众见面的学员。那天,我跳得特别投入,特别高兴,跳得满头是汗,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犯人,自己是在监狱的艺术舞台上。

那次纳凉晚会刚结束,艺术团的艺术指导就把我叫过去,一阵夸奖,说我的表演很自然很大方,是块搞艺术的好材料。我好奇地看着他,他们怎么会这么快了解我?艺术指导又说:“其他的演员,我不知道和他们讲了多少遍,上了舞台,自己就是一个演员,不要老是想着自己是个犯人,想到不愉快的事,而应该把美尽量地展示给观众。可你演出的第一天,就做到了这一点。”

我知道艺术指导他不是一般的观众,他有鉴赏艺术的能力和水平,所以他的一番话,让我开心了一阵子。后来定下神来想想,我觉得自己很幼稚。为什么别人说了几十遍都难以改变自己的神情,我却这么容易把自己过去的伤痛忘掉了呢?而且一丝一毫也没有表现在脸上,放在心上。从这一点说,虽然我的表演是成功的,但我遭受心灵上的痛苦却是不深的,也可以说有点缺乏羞耻感,否则怎么会这么快忘记过去呢?

石志坚:那么你们的艺术指导怎么解释?(投去探寻的眼神)

黄鹂:我的艺术指导说我遇到的困惑十分真实,但这样理解却十分片面,还没有真正弄清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关系。

的确,当时艺术指导讲的问题有些深奥,我一时难以理解,况且自己还刚刚开始游走在监狱文艺舞台和争做一名合格犯人之间。因此,有一段时间,我内心也十分矛盾。到底是顺从艺术指导的肯定呢,还是反思自己的心态。毕竟监狱是个特殊的地方,不管是改造还是文艺表演,应不应该符合自然属性?应不应该有点虚假成分?

石志坚:我想随着改造时间的延长,对艺术的慢慢理解,你会探寻到其中的内涵。哦!听说,你上台表演很有人气,还有不少大墙内的粉丝呐。

黄鹂:(一个劲的咯咯在笑)观众们都说我像小章子怡,其实我真的不敢当……有一次,我们到关押男犯人的监狱去演出。表演中我们几个姑娘,跳了一曲《青春韵律》现代舞。节奏相当明快,我们每一个演员都穿着紧身的运动衣,焕发出一派活泼健康向上的气息。表演时,台下掌声四起,喊声翻滚。突然,观众席上跳上一名男犯人,朝着我冲了过来,我吓得一声惊叫,幸好他被在场的队长及时阻止。事后队长对这名情绪激动的男犯人关禁闭处罚。当问那个男犯人为什么不遵守纪律,如此冲动时,他告诉队长,说我的舞蹈跳得太美了,让他联想起他过去的恋人,由此让他无法自制。事后,我的主管队长十分婉转地告诉我,这里毕竟是监狱,观众都是犯人,每个女演员都应该学会保护自己。 

演出中出了这起意外事件后,以后到其他监狱演出,就取消了这个《青春韵律》的节目。虽然这个舞蹈取消了,但每次演出,观众对我却特别关注,特别热情。只要有我的节目,台底下总会发出一片热情地欢呼声。等到节目谢幕时,又总会发出“再来一个”的喊叫声。这时,我的心里会滋生出一种十分古怪的想法:我愿意是一个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犯人,我愿意在监狱的舞台上为这些同样失去自由的犯人展示自己的美丽。好像我与这些曾经有过伤痛的人,心与心有了沟通。

石志坚:没想到,监狱的文艺舞台给你重新展示了艺术、展示了美丽,也许这就是监区文化的特殊作用吧。

黄鹂:每次看到观众对我们表演抱有这么大的热情,产生这么好的效果,我都会由衷地感到犯人艺术团在监狱生活中间起到不可缺少的作用。然而,在这里,我更欣赏我们队长的管教水平。监狱的文艺舞台出现这种热烈、甚至疯狂的场面,而这里的队长并没有压制他们的内心宣泄,而是正确疏导。他们常这样说:犯人失去自由,长期生活在封闭的狭小的空间,心情会十分压抑。有这样的机会和场面,正是让这些犯人释放内心郁闷的最好时机,文化娱乐是其他教育活动都无法替代的。我每次听队长在说这类话时,感觉他们表情都很镇定很自信,根本没有一点慌乱和狭隘的心理,给我们犯人一种无可替代的信任和安全感。我想这大概就是文化艺术矫治人性的特殊功效吧。


采访手记:

记录下这些访谈文字,却没有收入黄鹂的犯罪行为和心路。也许是她贪图玩乐,寻找刺激;也许是她涉世未深,遭受蒙骗;也许是她受到金钱诱惑,铤而走险……当然,我不愿意写她魔鬼一面的理由,是怕玷污她的美丽,是怕损伤大墙内一大批特殊观众的热情之心。

大墙内其实是个小社会,也需要有犯人们自己的歌星、舞星,甚至改造明星,从这个层面上讲,也是部分犯人改造生活中的情绪宣泄、精神寄托。我曾采访过一名犯人,就把某电影明星视作他生活中的天使,珍藏了她许多剧照,这个爱好一直陪伴着他度过十几年的改造生活。

西方谚语: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说明人有两重性。当然人的两重性我认为至少有两种意思:一种是生活中的天使有着永远美好的质感,魔鬼只是灵魂的一闪念;另一种就是天使与魔鬼在不同的环境下可以互相转换和再现。在监狱里改造的犯人,不会一直是狰狞、罪恶和魔鬼,他们希望回归自己,向往善良,展示美丽,接近天使。

由此,我感到教育的重要,就像英国哲学家洛克在《教育漫谈》中所言:人类之所以千差万别,便是由于教育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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