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对象:孔成亮
入监原由:出售、购买伪造货币罪
刑 期:有期徒刑15年
监区走廊内,罪犯孔成亮提请减刑的消息公示了,引起了大家的纷纷议论。一些不知情的犯人持有怀疑态度,一个患有精神病的犯人,怎么可能获得改造成绩?出于工作关系,我先做了一番调查。先考虑患精神病的犯人是否具备改造条件,如果是间接性精神病患者是否只有采取控制,才能获得奖励,这种奖励能不能记录在案等等。我像真的一样,从有关规定上去研读一番,根本就没有从一个人企图逃避劳动改造,伪装精神病的层面去思考。
当我找到孔成亮说明来意,报出自己的姓名时,他说他认识我,看过我不少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反映大墙内生活的文章。
他猴脸,鼻子小而尖,眼睛喜欢眨着,给人狡猾而多变的印象。我见他套起近乎,我也顺着把他拉近了距离,说,那我们的沟通就方便多了。他迎合我说,我很想把我过去的荒唐事,说给你听听。
石志坚: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个正常的人要想伪装成一个精神病患者,而且要在监狱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处处避人耳目的情况下实施,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孔成亮:(用怪异警惕的眼光扫视一下)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简直就是一个违背人性常理的事,如果真的能得逞,不是为自己的巧妙伪装而庆幸,而是为自己的扭曲心理而悲哀。
当时,我装疯卖傻,扮演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其实还是很像的,但是,个中的滋味,只有我自己心里才知道。吃尽了苦头不算,心理一次又一次遭受自甘堕落和扭曲。我现在想想觉得很不应该,真是得不偿失,也极其荒唐可笑。为啥,同样是一个人,一个犯了罪的囚徒,就不想到好好接受惩罚,接受改造,非要用不正常的方法来自欺欺人,蒙骗队长,达到缩短刑期的目的呢?
石志坚:是呀,我也觉得你的行为非常荒唐,整天在监狱里生活,不可能不露一点马脚。
孔成亮:负责管教我的应队长,是个50开外的老管教,被他管教过的犯人都说他经验丰富,尤其是他那双看东西的眼睛十分厉害。当时他对我的变常行为也有过指点,我听了无动于衷。没有把应队长暗中提醒我的话放在心上。记得他当时对我说:“孔成亮,做什么事情都要适可而止,否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我却没有听他的话,也不相信他那么神,照样我行我素,还不怀好意的想:只要装得时间长,行为变得越来越怪异,就能打消应队长的怀疑念头。
有一次开饭的时候,其他犯人对我说,今天有红烧鸡腿,算是开大荤了。我听了心想,这下演戏的时候到了。大多数犯人对这顿饭菜越感兴趣,我就越要反其道而行之,装出一种不可理喻的样子让队长看看。于是,我就故意冲到分发饭菜的地方,一脚把一大桶红烧鸡腿全部踢翻,还把小便撒上一地。我的行为被一旁的组长立即制止,而周围想吃又没有吃到鸡腿的同犯,情绪都十分激动,有的骂我,有的上来想揍我,都被组长一一叫停了。随后,组长气呼呼的报告应队长。应队长不动声色地说:“看你还能表演多长时间!”
事后,我受到了禁闭处分。可我心里却在盘算,到底是应队长真的看穿了我的把戏了呢?还是他在敲山震虎,吓唬吓唬我?
石志坚:你以为队长是傻瓜?况且,你遇到的是一个管教经验十分丰富的老队长,能让你把戏演成功吗?(眼睛在他脸上停顿一会儿)
孔成亮:我这个人吃亏就吃亏在这幅脸相上,做什么事都很难让人相信。
石志坚:那你怎么会想到去伪装成精神病犯人来蒙骗队长,企图达到逃避改造的目的呢?
孔成亮:我现在36岁,事前已先后被公安机关处罚过4次,其中有3次被判刑,这次是第4次。我因犯出售、购买伪造货币罪,被判了15年。我屈指一算,到刑满那天,已经是50多岁的半老头了。
过去的几次刑期都不长,在监牢里很快就混了过去。可这次却不对了,不但刑期漫长,而且自己的年龄也不小了,最主要的是自己娶了老婆,又有了一个3岁的女儿,应该说生活还是蛮幸福的。要不是我急着想要改善生活条件,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我也就不会盲目地做起发财梦。
这次判刑与以往几次“吃官司”相比,我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以往一个人独来独往,除了父母外,其他也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加上过去年轻无知,我也没有觉得失去自由会带来多少痛苦。可这次被判刑后心里落差很大,不管我多么痛苦和失望,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怨不了天,怨不了地,更怨不了别人。
然而,这次让我最揪心的事是入监后每月一次的接见。我的老婆是外地人,非常朴素贤惠,她答应会等我,还让我放心,她会把女儿养大成人。但看到一天天成长的女儿在隔离栏外叫我爸爸的声音和那种亲昵表情,我的心十分酸痛,内心无法承受这种感情的折磨。每次会见结束的当天晚上,我都会失眠,反反复复想得很多,不由想出了一种极端的办法,来骗取队长的同情,来缩短自己的刑期,或达到保外就医的目的。
石志坚: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即使你想逃避改造,也不该选择这种方式,你是不是知道,伪装精神病人,没有一点对精神病知识方面的了解,是休想进入角色的。(神态变得认真而严肃)
孔成亮:我事先想过,想用吞牙刷和调羹来自伤自残,觉得这种办法在在改造单位行不通,也极其愚蠢。后来想到割静脉,来威胁队长,觉得也不上算,自己吃了苦不算,今后改造还会给队长死死卯牢。那么采取什么办法呢?我不由想到了以前有过一次,在看守所做过司法鉴定的事情,那次鉴定报告显示我有“精神发育迟滞”的病状。当时我知道后很生气,极力否认自己的精神有问题,还为此和看守所的看管人员争吵了一场。过去我认为说我精神发育迟滞是一种侮辱,所以一味要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可现在我却有了不良用意,要把自己从一个正常人变为不正常的人,否则怎么能证明我是个没有服刑能力的人,怎么能提前回家呢?
好在我进入监狱时间不长,突然精神失常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我在看守所有精神病史,完全可能因长期情绪低落,间隙性的复发精神病。所以我就决定来一次假戏真做,我竭力回想小时候在生活中和电影里看到的精神病人的神态,揣摩他们发病时的心理和行为特征。我做好了吃苦的思想准备。
石志坚:你在过去的几次服刑中,没有吸取深刻的教训,反而到学会了钻法规的空子。
孔成亮(狡猾一笑):根据有关条例,身患严重疾病,长期医治无效,基本丧失服刑能力的,可以提请保外就医。
石志坚: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都像你那么机械地对照相关条文,还要医生鉴定,法院审核干什么?
孔成亮(摸摸头发,十分尴尬):虽然我选择了伪装精神病犯的这条路,也下了准备牺牲自己的赌注,但我把这一决定付诸行动时,产生的问题远远是我始料不及的。精神病人的那种情绪无常,心理反常的特殊症状常常把我正常的生理、心理,折磨得惨痛无比。
有一次,监房里有几个患重病的犯人陆续被保外就医。我想他们走后接下来该轮到我了。可是等啊等,就是没有队长来找我,开始我急了。为了证明我自己确实“病”得十分厉害,我故意躺在监房的水泥地上,乱动乱叫,还几天不吃饭。组长劝我吃饭,我则把饭菜狠狠地砸在地上。见到有队长过来,我就忙着裸起身子,奔到厕所内把大小便往身上乱涂,装出一幅精神病发作后的“无赖”样子。
石志坚:何苦呢?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孔成亮:不要说我瞎胡闹,还真有点眉目。因为我接二连三的反常举止,监狱上下都十分重视,专门对我的患病情况进行了分析调查,有个别队长说我不适应在监狱内继续改造,要不病情会越来越严重,还会影响其他犯人的改造。我听到这些不由暗自庆幸。可是,我的主管应队长却不同意这个意见,他就是不相信我有精神方面的病症。
一次,老婆带着女儿来看我,我装着一幅目光呆滞的样子,老婆见我精神突然失常,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就伤心地哭了。女儿见她母亲哭了,也跟着哇哇的大哭起来。场面显得很凄凉。其实,我当时心里非常难过,想通过一些办法把我是装病的信息传递给老婆。可是老婆就是看不懂,只是抱住女儿不停的哭。
我暗恨自己真是作孽,明明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却不能与自己老婆、女儿正常讲话,还把她俩吓成了这个样子。戏“演”到了这个地步,我真的没有勇气再继续伪装下去。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让我受不了。于是我想到了放弃,可是为了面子,又找不到一个下台的合适台阶。
石志坚:你有这种心理微妙的转变,可以向队长透露一些,这样可以保全你的面子,不至于在其他犯人面前难堪。
孔成亮:我想过走下这级台阶,但又否定了。队长恨透了我这种行为,还会顾及我的面子吗?说不定会夸大事情在犯人中间严厉地批判一番。就在我左右为难之时,有一天,应队长悄悄地把我请到了他的办公室对我说:“你想尽早回家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你用这种非理性的办法,我是坚决反对的。”我低着头沉默不语,却越来越感到应队长的目光犀利。我怕的不是他长得一副高大身材,国字脸,两道浓眉就像一对出鞘的利剑,而是怕他有一双穿透我内心的眼力。
应队长说:“你不说话,并不能证明你演的戏就成功了,你能在短时间里欺骗周围的人,却难以逃脱一系列的破绽。我问你,你与你妻子会见时,为什么不停地对她挤眉弄眼?事后回到监房,你又为什么暗暗在被窝里哭泣?还有你每次装疯买傻后,为了使你情绪安定,我请医务犯人给你吃安定药,你又为什么每次把药含在嘴里,等别人不注意时,又把药吐了出来?这些都说明你有难言的苦衷,心里有鬼……”
石志坚:我前面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队长的对策远远要比你们耍赖的办法多得多。
孔成亮(额上沁出汗滴,用袖口擦去了汗水):其实我很喜欢看你采写大墙犯人的文章,你把犯人心里想的东西挖得很深很透。
石志坚:是吗?(含笑)
孔成亮:当时我想抵赖,还想做最后一丝挣扎。虽然,我内心不愿意再硬撑下去,可是要放下这个精神包袱,总希望有个借口,有个过程,也许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应队长却没有给我半点缓冲和喘息的机会,他说:“你是个男人就应该敢做敢当,既然你错了,就不要再抱幻想,早认输晚认输,都得认输。不如早认输还能争取主动。”
我想应队长对我的态度怎么会越来越强硬,而且,这次好像有点不获全胜绝不收兵的架势。原来,我暗地里托一名刑释人员送给我老婆的纸条,被应队长截获了。纸条上写着:老婆请你放心,我的病是装出来的,请你不要当真。我想办保外就医,成功了就可以提前回家。怪不得应队长看到了我纸上的内容,加上平时的观察后,就抓住我不放,“穴道”被他捏的那么精准。
自从我向应队长“缴械投降”后,我一直心有余悸,怕应队长不给我面子,会当着大家的面出我的丑。我苦求应队长说:“是不是可以换个小组,换个环境?”应队长很干脆的回答我:“不行,哪里跌倒就该在哪里爬起!”我自讨没趣。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在以后的改造过程中,应队长不仅在大家面前为我保守秘密,还处处维护我改造和做人的尊严。
石志坚:你可以具体例举一、二个例子吗?
孔成亮:可以,我还想看您采写我们谈话的文章呐。不过,不要写我真实姓名哦。
石志坚:当然啦,我会尊重你的意见。
孔成亮:有一次,应队长通知我去监狱医院就诊。在路上他小声的对我说:“为了给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故意带你去医院,做做样子,假装你的病有了转好的趋向。可你回监房以后,一定要好好配合。”我连连点头,心想:应队长为了给我以后安心改造,特意这样安排,想得真是太周到了!
一个月以后的那次会见,应队长主动找到我老婆,把我伪装精神病犯的情况一一告诉了她,希望我老婆能原谅我错误的选择。那天,我老婆破涕为笑,连连感谢应队长。我回想起应队长对我前前后后的态度和行为,看似非常严厉,不给我半点阴谋得逞的机会,但其实他却十分通达人情,在真心实意的帮助我。通过这件事,我不仅不恨他,反而觉得他可亲可敬。
石志坚:通过这件事的周折,我发觉你也明理了不少,要不你不会有这种语言、这种心态来最后陈述这件事。
孔成亮:虽然,我过去有过愚蠢的行为,但通过这次刻骨铭心的惨痛教训,让我重新找回了做一个正常人的自信。从这以后,我多次上交认罪、悔罪书,遵纪守规,认真参加劳动,还多次制止其他犯人的违纪行为,得到了监狱的表扬和记功,还获得了监狱授予的改造积极分子称号。犯了罪判了刑,就该认真地反省自己的罪错,用正确的方式努力缩短自己的刑期,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家人都应该这样想。
采访手记:
监狱是面多棱镜,能折射出各种人性,监狱是只大染缸,能漂染出各种色彩的故事。一个监狱里的执法工作者,只要做个有心人,有颗好奇心,每天都能面对或闻到如此稀奇百怪的事情。装疯卖傻也罢,自伤自残也罢,投机取巧也罢,然而,不管囚犯起因多么阴险,手段多么卑劣,最终,正义一定会压倒邪恶,真实一定能戳穿虚伪。
孔成亮讲述的虽然是自己的故事,但能从一个侧面反映人性的复杂和改造的艰难,也同样能体现监狱民警肩上的担子和责任。
监狱中的矫治工作,往往是一种无声的正义与邪恶的斗争,是一种悄然的真实和虚假的较量。火药味有时并不是很浓,这就需要监狱民警通过言语的教化,人心的感染和人格的力量,来达到矛盾体之间的平衡。
由此有人赞许:改造人是一门综合性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