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

作者:蒙田    更新时间:2013-08-13 16:51:14

即使我们知道的历史记载都是真的,其数量与未被知晓的事相比•真是微乎其微。而有关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的面貌,我们——包括求知欲最旺的人——的认识又是多么贫乏和简单!且不说那些经造化之手变成千古传颂或儆戒的个人事件,就连那些伟大文明和伟大民族的情况,我们未能知道的也比我们知道的多百倍!我们对自己发明的大炮和印刷叹为奇迹,殊不知,其他民族。远在世界另一边的中国一千年前便已使用。倘若我们看到的与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一样多,那么,可以相信,我们会发现层出不穷、变化万千的事物。鉴于大自然的无限,或者鉴于我们的知识的有限—而这有限的知识是我们制定法规的可怜根据,它常使我们对事物产生错误的看法——可以说,世羿上没有独一无二的东西,也没有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因了我们自身的衰弱和堕落便推而论之,断言世界在倾斜,在衰败,这是荒谬的:

多少诗人已咏唱过别的丰功伟绩。

当代人失去了古人的活力,大地也失去了昔曰的丰饶。

同样,一位诗人看到他那个时代的精英们充满活力、不断创新、多才多艺,便推断这个世界还是个新生儿,或者正值青春年少,这也是荒谬的:

不,这世界的一切全是新的,宇宙万物都刚刚诞生,无怪艺术在进步、在完善,如同航船增添了新装备。

我们这个大陆刚刚发现了另一个大陆。(谁能保证它是我们唯一的兄弟呢,既然在此之前,不论是犄灵、女预言家、还是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兄弟的存在?)和我们的一样大,一样充实,一样“四胺健壮”,然而却又如此新,如此稚嫩,需要有人教它学a,。,c;五十年前,它还不知道何谓字母、度量衡、衣服、麦子、葡萄园,它还光溜溜地睡在母亲的大腿上,靠母亲的乳汁成长。假如我们断定我们在走向末日,一如那位诗人断定他那个时代正当青春,也就是说,我们这个大陆如日薄西山,而那个新大陆如旭日东升,那么这个世界将要瘫疾,因为它的一条腿已不能动,而另一条腿却生机勃勃。

我担心,由于我们的传染,会使那个新大陆过早衰败和毁灭,我担心它会为接受了我们的思想和技术而付出很高的代价。倘若我们没有用鞭子抽打它,没有用我们兵力和财力上的优势迫使它服从我们的规矩,没有用公道、好意、慷慨去吸引它,征服它,那么那个大陆依然是个天真单纯的孩子。从与那些人的谈判及他们的回答来看,大部分都证明,他们在思维的明晰和合理方面都毫不比我们逊色。库斯科城和墨西哥城惊人的繁华,那位国王的花园,园中的树木、果子、花萆都按它们在一般花园中的大小比例用金子做成,陈列馆中展示的他的王国和海洋中出产的所有动物也是用金子做的;还有精美的宝石、羽毛、棉花制品及绘画,这一切都表明,他们的灵巧也不在我们之下。论到虔诚、守法、善良、大度、正直、坦率,我们不及他们,这于我们倒是好事,因为正是这些优良品德断送了他们,可以说他们是被自己出卖和背叛的。

至于大胆和勇敢,坚毅和忠贞,以及战胜痛苦、饥饿和死亡的决心,我相信能在他们身上找到表现这些美德的事例,而且它们足以与我们这个大陆上载入史册的这类事例相媲美4那些征服了他们的人使用了诡计和花招欺骗他们,并利用了他们的惊愕和崇拜之情。确实,新大陆的民族看到从如此遥远的、他们想象不到会有人居住的地方突然来了这么些满脸胡须、有着与他们不同的语言、宗教信仰、面孔和举止的人,这些人骑在不知为何物的高大怪兽身上,而他们呢却不仅从未见过马,也从未见过任何牲口被驯养来驮人或载物,这些外来人披着发亮而坚硬的皮,装备着锐利而闪光的武器,而他们,却会用一大堆金银珠宝去换取一面神奇的会反光的镜子或一把神奇的亮闪闪的小刀,而且他们不掌握能抵御这些武器的知识和手段f再者,我们还有会发出电闪雷鸣的大炮和火枪,连凯撒大帝也会为之震惊,假如他没见识过这种武器并逋到突然进攻的话,而我们现在却用它来对付一些连衣眼都没有的民族(有的地方会造点棉布),他们的武器最多是些弓箭、石头、木棍和木盾,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武器;他们看到那些外来的、从未见过的东西十分好奇,于是被披着友谊和真诚外衣的人迅速征服了,所以我说,倘若他们的征服者不是使用了什么诡计和花招,倘若他们对这些外来人的一切不是那么好奇和崇拜,倘若两种人之间没有如此悬殊的差异,那么征服者决不可能取得如此巨大的胜利。

为了保护他们的信仰和自由,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孩子以多么倔強的热情一次又一次面对不可避免的危险啊,他们以多么髙尚的执着,宁愿忍受一切困难和绝境,乃至死亡,而不愿屈服于那些可耻地欺骗了他们的外来者的统治啊!有些人被抓住后,宁肯饥饿而死,也不愿从卑鄙的胜利者手中接受食物,看到这些悲壮的情景,我不能不预言,谁若与他们平等作战,即双方武器相当,经验相当,人数相当,那么他将遇到与其他战争中一样危险,甚至更危险的敌手。

一场如此壮阔的征服战,一场关系到如此众多的帝国和民族的重大变化为什么不发生在亚历山大时代,或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呢!古希腊和古罗马人会以他们温良的手使蛮荒变得开化和文明,会让造化在那些民族身上播下的优良种子生根、发芽,不仅会将这里的技艺与那边的土地耕作和城市美化结合起来(如果那里需要),而且会将希腊罗马人的美德与当地人原有的美德结合起来!这对整个世界该是一种怎样的补救和改良啊!我们的先人们的模范行为会唤起那里的民族对美德的崇尚和效仿,会在他们和我们之间建立起兄弟般的关系和理解!而且,这些人是如此未经世故;有着如饥似渴的求知欲,他们中大部分具备如此良好的天性,使他们成为有用之材本来该是多么容易的事!

然而,相反,我们利用了他们的无知和缺乏经验,要他们以我们的道德观念为标准,把他们引向了背信弃义、奢华、贪婪以及种种残忍和不人道的行为。谁曾为通商、交易付出过如此高昂的代价?多少城市被夷为平地,多少种族被灭绝,多少万人逋杀戮!就因为我们要珠宝和胡椒,世界上那块最丰饶、最美丽的土地被搅得一片混乱!这是多么野蛮、卑鄙的胜利!有史以来,征服者的野心,国家或民族间的仇恨还从未驱使人们进行如此可怕的战争,造成如此悲惨的灾难。 

当西班牙人沿着新大陆的海岸寻找他们需要的矿藏时,他们占领了土地肥沃、风景宜人的地区,并以他们惯用的言辞教训那里的人民说,他们是些温和的人,远渡重洋来到这里,是卡斯蒂王国的国王派他们来的,这位国王是一切有生灵居住的地方最伟大的君主,教皇,上帝在尘世的代表,将印第安人的管辖权交给了他,还说,如果印第安人愿意归属卡斯蒂王治下,那么他们将受到十分和善的对待。西班牙人向他们要粮食,要金子,才换给他们一点药品,此外还向他们炫示对唯一的神——上帝的信仰以及这一宗教的真谛,并带几分威胁地劝他们接受这种宗教。

印第安人的回答是这样的:“你们说自己是温和的人,即便真是,看上去可不像;你们的国王既然向别人讨东西,想必他很穷;那个把这块地方分配给你们国王的人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他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去给第三者,引起此人与此物原先的主人发生争执;粮食嘛,我们可以供给你们,至于金子,我们有,但不多,而且我们对这东西根本不看重,它对我们的生活毫无用处,我们关心的仅仅是生活得幸福和平静;不过,你们找到的金子,除了我们用来装饰众神的,你们尽管大胆地拿走;关于唯一的上帝,那番话挺中听,怛是我们不想改变自己的宗教,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它对我们一直很有甩;另外,我们只有听朋友和熟人的劝告的习惯;至于威胁,不了解对方的性格和能力而威胁对方,这是缺乏判断力的表现,请你们快快离开这块土地,我们不可能把一帮带武器的陌生人的告诫和殷勤往好里想;如若你们不离开这里,我们就要像对付这些人一样对付你们。”说着印第安人指给他们看城周围一些被处死的人的首级这就是这个还处在“童年时期”的民族牙牙学语的例子。但是,不管是在那里,还是在其他一些地方,西班牙人只要没找到他们寻找的东西,他们就决不肯善罢甘休,尽管他们得到了其他好处。我的《食人肉者》可作证。

新大陆有两个最强大的君主,其中一个,堪称王中之王,可能是秘鲁的国君,是西班牙人赶走的最后八个国王之一。在一次战争中他被抓获,必须付令人难以相倌的巨额赎金才能获释。赎金如数交付,而且国王的谈吐也表明他是一个勇敢、宽厚、坚贞、很有头脑的人;然而征服者得寸进尺,在从他身上得到一百三十二万五千五百枚金币以及价值与此相当的钱和其他财宝后,他们富得用大块金子钉马掌,他们想看看,这位国王还剰多少财宝,并且想用不光彩的手段享有他的库存。于是他们编造了莫须有的罪名和证据,指控国王企图煽动各省为解救君主而起来造反。据此,就由那些陷害他的人作出判决,对他处以绞刑,当众执行;这还是他答应在服刑时接受洗礼换来的待遇,否则他会被判处活活烧死。国王面不改色,也不改口,以真正王者的庄严和气度承受丁这一闻所未闻的可怕极刑。征服者为了安抚惊呆的民众,假装对国王的死很感悲痛,命令为他举行盛大葬礼;

另一位是墨西哥国王。他的城市被敌人围困,在长期的保卫战中,他表现了国王和民众所能表现的最大的坚韧。不幸,敌人将他生擒,但仍以国王待之,他在牢中亦未曾有丝毫辱没自己身份的地方;敌人胜利后,到处翻遍,也没找见他们以为能得到的全部金子;于是他们对手中的俘虏施用了他们所能想到的最残酷的折磨。但这一着也未奏效;人们的勇气胜过酷刑,他们狂怒极了,竞不顾自己的信仰和俘虏的人权,判处国王本人和他朝中的一位重臣面对面受刑。大臣披围在红热的炭火之中,烧得疼痛难当,临了,他可怜地把目光转向国王,似乎求他宽恕,表示他再也受不了了。国王骄傲而威严地注视着他,表示对他的胆怯和懦弱的责备,并以坚定严厉的声音对他说了两句话:“我呢,难道我在沐浴吗?我不是和你一样难受吗?”不一会儿,那位大臣就地疼痛而死。国王也已烤得半焦,敌人把他带走了,并非出于怜悯(那种听到一个不确实的报告,说有个金瓶可以抢到手,便能眼睁睁地把一个人一而旦是一个地位和德才都如此伟大的国王’活活烧烤的人怎么可能有怜悯心呢?)而是因为他的坚贞不屈使他们的残醅显得更加可耻。后来他们把他吊死了,在此之前,国王曾勇敢地设法用武力把自己从长期的监禁和束缚中解救出来。他死时表现了一个君王应有的高贵气概o

还有一次,他们一下子在同一堆火上烧死四百六十个活蹦鲜跳的汉子。其中四百人是普通百姓,六十人是一个省的领主,只是在战争中被俘而已。这些事,我们是从征服者自己口中听来的,因为他们不仅坦白承认,而且大加夸耀和宣扬。是为了表明他们做得对?或是为了表现对宗教的热忱?然而,他们的行径无疑是与宗教的神圣目的相左相悖的。倘若他们是想推广我们的宗教信仰,他们就该考虑到,宗教信仰的扩大不是靠占有土地,而是靠占有人心,他们就会觉得战争带来的不可避免的伤亡已经太多,而不会在刺刀和抢炮火力能达到的一切地方,不分青红皂白地大肆屠杀,像对付牲口一般,只留下他们所需的人数,这些人成了悲惨的奴隶,为他们干活、开矿。他们的行为如此之凶残,几乎没有一个不被当地人蔑视和憎恨,以至卡斯蒂国王也理所当然地发怒了,在他的命令下,好几个军队苜领被就地处死。上帝是公正的,它让那些抢劫得来的大量财物在海运中沉入海底。或散失在强盗们自相残杀的内战之中,这些人大部分都葬身在被他们征服的地方,而未获得任何胜利果实。

至于收获,碰到一位如此节省,如此谨慎的君主当政,征服者得到的金子远远没有他们在前几位君主当政时希望得到的那么多,也远远达不到他们刚登上新大陆时看到的那些财富(尽管他们得到很多,但与他们原来期望得到的相比终究算不了什么),因为,那里的人还完全不懂得使用钱币,国王们聚敛金子不作它用,只用来展示和炫耀,如问家具一样在势力强大的王族中世代相传。国王命人不停地开采金矿,造出一大堆金瓶、金塑像,用来装饰宫殿、寺庙,而不像我们这里,金子是商品,可以买卖。我们把金子分割得很小,把它变成千百种样式,到处散播,到处流通。想象一下,倘若我们的历代国王把几百年来能得到的金子全部聚集起来,留着不动,那会是什么结果。

墨西哥王国的君主要比新大陆其他国家的君主开化些,也更爱好艺术。所以他们和我们一样认为世界已接近末日,并且把我们带去的灾难当成世界末日的征兆。他们相信,世界的存在分为五个时期,先后由五个太阳照耀,前面四个已经消亡,现在照耀着他们的是第五个太阳。第一个太阳是在整个世界被洪水淹没时与所有造物一起陨灭的;第二个太阳是在天穹掉下来,一切生灵都窒息而死时消逝的:(他们把巨人的存在归在那个时期,还让西班牙人看巨人遗下的骨骼,按其比例来算,那些人的身高相当于二十个手掌的长度;)第三个太阳亡于焚毁了一切的烈火;第四个太阳的陨落则是由于空气激荡、狂风劲吹,连好几座大山都被掀塌;人倒没灭绝,但他们变成了猴子;(人类软弱的信仰会受怎样的影响呵!)第四个太阳陨落后,世界沉入一片黑暗,长达二十五年之久,在第十五个年头,产生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人重造了人类;十年后的某一天,一个崭新的太阳出现了,年代的计算便从那一日开始。新太阳出现后的第三天,原先的众神纷纷谢世,而一夜之间诞生了一批新神。由此推断,新大陆的人认为,最后一个太阳也将灭亡,而我们对此却一无所悉。然而,这第四次乾坤巨变促使宇宙星辰相合。据星相学家之见,这次星辰相合在八百多年前引起世界好几大变化,产生了不少新奇事物。

至于我开篇谈到的排场和富丽,在这方面,希腊、罗马、埃及没有一样工程能与秘鲁列代国王建造的大道相比,不管是在其公益价值上,还是在工程的难度或雄伟上,那条大道从基多城一直通达库斯科,长三百法里,笔直、平整,宽二十五步,块石铺面,路两边砌起高大壮观的石壁,沿着石壁内侧,有两条沟渠,渠水长流不断,渠边种着他们称作“鹰草”的美丽树木。筑路时他们遇山则削平,遇坑则用石块和石灰填满。路边有华丽的房屋,每天清晨这些房屋里装满粮食、衣物和兵器•以供应过往路人和军队。看看这条大道,我估量工程的难度是非同寻常的,尤其在那个地段。他们建筑全用不小于十法尺见方的石块,而搬运这些石块,他们没有其他工具,只靠两条胳臂的力量慢慢拖。他们也不懂得用搭脚手架的办法,只会在建筑物的四周垒起泥土,房子往上造,泥土也随之垒高,尔后再把泥土搬走。

回到我们的战车。那里的国王没有战车,也没有其他任何车。他们是让人抬在肩上走的。秘鲁最后一位国王被擒的那天正是这样坐在一张金掩子里,由人用一副金担架抬着打仗的。敌人杀死一个个抬担架的人,要叫国王跌下来(他们想生擒活拿他),然而立刻就有其他人争先恐后接替死者的位置,所以不管杀了多少人,国王始终未落地,直到一个骑马的人上前一把挟住他,将他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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