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论马车(1)

作者:蒙田    更新时间:2013-08-13 16:50:29

第六章

论马车

有一件事不难证实:伟大的作家在描述某件事的原因时,不仅写出他认为是真实的原因,而且写出他并不相信的原因,只要这么写有点新意,给人美感。假如他说得巧妙,便是真实的、有效的。当我们不能确定什么是主要原因时,往往罗列出好几种,看看那主要原因是否恰好在其中:

仅仅指出一个原因是不够的,必须举出好几个,尽管其中只有一个是真正的原因。

——卢克莱修

比如,你问我,打喷嚏的人受到祝福,这习惯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说,人体排放出三种气,下面排出的气太脏;嘴里呼出的气会招来责备,说你贪馋;第三种气便是喷嚏。因它来自头部,而且不会招来责难,我们才给予它如此尊贵的接待。你别嘲笑这个解释太玄妙,据说它出自亚里士多德。

我好像曾在普鲁塔克(在我知道的所有作家之中,他是把艺术和自然,判断和认知结合得最好的一个>的著作中读到,他解释海上旅行者呕吐的原因时说,那是由于害怕,而且找到了证明害怕会引起呕吐的理由。我是很容易犯恶心的,但我知道——而且不是从理论上,而是通过必不可少的亲身体验知道,上述原因与我无关。另外,有人告诉我,牲畜也常有在海上呕吐的情况,允其是猪,但绝不是因为害怕危险;我的一个熟人亲口对我说,他在海上很容易犯恶心,但有两三次大风暴吓得他透不过气来,想吐的感觉倒消失了。又有位古人说:“我被晕船的痛苦折磨得太厉害,便顾不得危险了。”我在海上,或在其他地方,从未恐惧得慌了手脚,失了理智。恐惧既源于缺乏勇气,也源于缺乏判断力。我经历过很多危险,但每次面临危险,我都能挣着眼正视它,保持独立、健全的思考。何况,恐惧也需要一点勇气。勇气和判断力帮了我的忙,使我在逃难时也井然有序,虽不能说毫不害怕,但至少没有吓得呆头呆脑;虽然心里怦评跳,但没有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伟人们做得更好,他们撤退时不仅表现得平静、健全,而旦有一股豪气。请看阿尔西巴德如何讲述他的战争伙伴苏格拉底的撤退:“我们的军队溃败后,我在最后几个溃退者中看到了他和拉雪斯,我可以方便而安全地观察他,因为我骑着一匹好马,而他在步行,作战时也是如此。我注意到,与拉雪斯相比,他的神情多么镇定、果断,他的步态豪迈,与平时毫无两祥,他的目光坚定,沉稳,时而看看我方,时而看看敌方,这种目光对自己人是一种鼓舞,对敌人则仿佛在说:谁要想夺去他的生命,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他们逃脱了,因为敌人往往不进攻他们这样的人,而是追赶胆小鬼。”以上是一位伟大将领的目击记,它告诉我们——我们也经常体验到——慌不择路地想逃离危险反而最可能置我们于危险的境地。 

“一般地说,愈不害怕,愈不会有危险。”当某人说他想到死亡,预见到死亡,人们就说他怕死,这是没有道理的。不管对好事还是坏事,具有预见性都同样于我们有益。考虑危险并作出判断,决不是惊慌的表现,恰恰相反。

我的性格不够坚强,承受不了恐惧以及其他激烈感情的猛力冲击。倘若我陡然被这类感情征服和压垮,便再也不可能完好地重新站立起来。我的精神一旦惊慌失措,便再也不能恢复到正常的平衡状态。我虽然不断深刻地触动和探索自己的心灵,却无力弥合穿透心灵的伤口。所幸至今任何创伤都还未能使它崩澳。每遇到外来冲击,我抖擞起全副精神去抵挡,因此,倘若头一个冲击浪便将我打倒,那么我就会从此一贩不振,决不思重振旗鼓;不管洪水从哪一方决开我的精神堤岸,都能长驱直入将我整个淹没,无可挽回。伊壁鸠鲁说智者永远不会落到相反的状态,我却有一个与此警句相反的看法:谁有过一次非常的疯狂,便再也不可能非常的明智。

上帝视人们的蔽体之衣而降下寒冷,同样,他根据我的承受能力而賦予我激情。造物主从一方面坦露了我,又从另一方面庇护了我f他既然没陚予我力量,便賜予我麻木迟钝的感觉作为铠甲,

但我不能长时间乘坐马车、轿子和船(年轻时忍受力更差),不管在乡村还是城市,除了马拉的车,其他交通工具都令我反感,尤其是轿子。出于同样的原因,我比较容易忍受水上的剧烈顛簸一虽然会产生恐惧——而难以忍受风平浪静时的摇晃。当桨儿划动,船身轻轻摇荡,仿佛要从我们身下滑走,这时不知怎的,我会感到脑袋里和宵里一片乱糟糟。同样我也不能忍受身下坐椅的抖动。当船在风帆或水流推动下*或在马匹的牵引下前行,那均衡的摇摆一点不使我难受f令我不舒服的是那种时断时续的顛动,尤其是颠动得有气无力的时候——我无法用别的字眼来描绘。医生曾嘱咐我,在这种情况下用毛巾紧紧捆住下腹,我没尝试过,因为我一向只与自身存在的缺点作斗争,并用自己的力量去克服它们。

倘若我的记忆力好,我会不惜花费时间在这里讲述一下史书上介绍的马车在战时的用处,随着民族的不同和时代的不同,这种运输工具的用途可谓多种多样,变化无穷,而且依我看,效率很高,不可或缺,而我们现在对此竟然一无所知,真是令人奇怪。我只说这么一件事:在不很久远的过去,也就是在我们父辈的年代,匈牙利有效地使用了马车抗击土耳其人,每辆马车上配备一名手执圃盾的士兵,一名火枪手和很多支排列整齐、装好火药、随时备用的火枪,再将车身整个儿用一排大盾掩护,看上去像一艘荷兰圆头帆船。打仗时匈牙利人将三千辆如是装备的战车排成一条阵线,先打一阵炮,接着战车便往前挺进,就是说先让敌人吃一排炮弹,再让他们尝别的滋味,这“别的滋味”却非同小可;战车冲进敌人的骑兵队,把他们冲散,打开缺口;此外,当军队行进在旷野和危险地段,便用这些战车保护队伍的侧翼,或用作驻地的掩护物和防御工事。我年轻时听说,边境地区有位绅士身体十分肥胖,没有一匹马能载得起他的重量,遇有冲突争斗他就乘着这样的马车到处跑,觉得十分方便。好,且把战车搁在一边,就说我们祖先那年代,国王是乘坐用四匹牛拉的四轮车巡游各地的。

马克•安托尼是第一个坐着由几头雄狮拉的车去罗马的,还有一位年轻女乐师陪伴。后来埃拉伽巴卢斯也仿效他,并自称是众神之母西贝拉,他还学酒神巴科斯的样,让老虎拉车,有时在车上套上两只鹿,或四只狗,有一次他命四个赤身裸体的姑娘为他拉车,他自己也一丝不挂,气派非凡。腓米斯皇帝则用奇大无比的鸵鸟来拉车,以至他的车简直不是在滚动,而像是在飞。依我之见,这些奇怪的标新立异的做法乃是君王的一种庸俗,表明他们感到身为君王还不够,还要干方百汁,不惜挥霍铺张来炫示自己的权力。倘若是在国外,这种举动犹情有可原;但在自己的臣民中间大可不必如此,因为在臣民面前他们已经无所不能,他们已经能从自己尊贵的地位得到至高无上的荣耀。贵族也一样,我认为一个贵族在家常生活中没有必要打扮得衣冠楚楚,他的府邸、徘场、膳食等足以显示其地位了。

伊索克拉底给国王提的劝告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说;“国王可花钱置办精美的家具、器皿,因为这些物件可长期使用,并可传给子孙后代;但应避免任何过眼云烟的奢华。”

我年轻时颇喜欢穿着打扮(因为我没有其他装饰),而旦穿着很得体;有的人,漂亮衣服穿在他们身上就像一张哭丧的脸。我们知道一些有关国王如何俭朴、如何有才干的故事,那是些品德好、威望高、卓有成就的伟大国王。雅典城邦有一条法律,规定将公共钱财用于举行盛大的娱乐和庆典活动,德谟斯梯尼为反对这条法令进行了殊死的斗争;他认为囯王的伟大应表现在拥有装备精良的船只,和给养充足、勇敢善战的军队。。

待奥弗拉斯特在他的《论财富》一书中提出相反的主张,坚持认为,雅典规定的那种花钱方式是真正享用财富。他的主张遭到了谴责,那么谴责是否对呢?亚里士多德说,这种娱乐只适合最下层的民众,而一旦他们得到满足便将其抛诸脑后,任何贤达庄重之士都不会赏识这类娱乐。我以为,把公共钱财用来建造大小港口、防御工事、城墙、宏伟的房屋、教堂、医院、学校,以及用来修桥补路,是更壮观,也更有益、更正确、更经久的。在这方面,罗马教皇格列戈瓦十三世值得称颂,而我们的卡特琳王后倘若拥有与其意愿相符的財力,也会表现她天性的大气和豪爽,至于我,命运使我不得不中断我们城市那座漂亮的新桥的建造工程,而且在我有生之年也无希望看到它投入使用,真是一大憾事。

再者,在观看凯旋庆典的臣民们眼里,朝廷炫耀的是民众的财富,而且挥霍民众的钱财大吃大喝。民众往往像我们评价自己的仆人那样评价国王,认为他们应当多多地为我们准备好我们所需的一切,却绝不应从中拿取任何东西。因此伽尔巴皇帝在一次晚餐上请乐师为他演奏助兴之后,命人拿来他的钱子,从里面抓了一把钱币给乐师,一面说;“这不是国家的钱,是我自己的。”尽管如此,有理的往往还是民众,因为,民众用来饱肚子的钱被人用来饱眼福了。连慷慨大方这种美德到了君王手里也走了样。百姓才有权利慷慨大方,因为,严格地说,国王没有任何东西是他自己的,连他做国王也得归功于别人,审判机构不是为审判者设立的,而是为被审判者设立的,同样,设一个上级也不是为他本人,而是为他的下属,一如要医生是为了医治病人。一切官职,如同一切艺术,其目的都在自身以外:“没有一种艺术可以自我封闭。”

王子们年幼时,有些太傅要他们铭记慷慨是美德,要他们学会从不拒绝别人,把施惠于人视为最好的实践(我年轻时,这类训导还很有影响),这些太傅为此洋洋自得;其实他们要么关心自己的利益甚于关心主人的利益,要么是不懂自己在跟谁讲话。要那些有能力想给多少就给多少的人学会慷慨,而且是慷他人之慨,真是太容易了。再者,人们评价施予往往不按礼物的轻重,而是根据施予者能力的大小;君王的权力如此之大,故而他们的施予会显得微不足道。而且他们在学会慷慨恩賜之前,往往先已学会挥金如土,因此,这种“美德”与君主应有的其他美德相比,买在不值得提倡;而且,正如古希腊僭主德尼所说:“慷慨大方是唯一适合暴君的美德。”我倒更愿意让他们听听那位古代农夫的话:要想-到收获,应当用手撒种子,别整口袋往地里倒种子。君王若要恩赐谁,或者更恰当地说,按臣民的效力给予酬劳和回报,那么他应当做得公正而谨惧。不加区别、没有分寸的慷慨还不如吝啬些好。

对君王而言,最重要的品德在于公正,尤其是施予方面的公正,因为君王们把这种公正留给了自己,而其他方面的公正,则常常借別人之手去执行。靠无节制的恩賜获得拥戴是一种无能的办法;因为厌恶这种办法的人要比被它吸引的人多,何况“一旦开了头,便欲罢不能了;使自己无法再做自己乐意做的事,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谬的呢?”倘若施予不是论功行赏,那么这会让受赏的人觉得羞惭,而非感激。有些暴君最后死于民众的怒火,恰恰是那些得到过君王不公正恩宠的人一手造成的,他们这样做无非想表示自己蔑视和仇恨賜给他们财产的人,并站在公众舆论一边,以保住本不该得到的财产。

君王赏賜无度,臣民便会贪得无厌,他们分配时不看是否合理,而是学君王的样。当然,臣民该为自己的贪婪脸红;当酬劳与我们出的力相等时,按理讲这酬劳已经过高了,因为,为君王效劳难道不是我们的天然义务吗?倘若君王承担我们的花费,那么他做得过分了;适当帮助已经足够;那多余的部分称为恩惠,我们不能向别人要恩惠,因为慷慨本身就有自由的含义。按我们的行事方式,从来没有什么恩惠。已收到的东西便不算数了,我们心里总喜欢那将要得到的,所以,君王愈是给得多,他的朋友就愈少。

亊实上,他怎么能满足贪得无厌的人呢?一心想获取的人。从不想他已经获取了什么。贪欲本身的特性便是忘恩负义。居鲁士大帝的榜样颇可以作为当今君主们的试金石,用来检验他们的赠予是杏恰当,也让他们看看这位古代皇帝远比他们善于恩赐。如今的君王常落到向臣民借贷的地步,而且往往是向那些曾受过他伤害的人,而不是向那些曾得到过恩宠的人,而这些臣民给他的帮助却没有一样是真正无偿的。克雷居斯责备居鲁士二世太大方,而且算给他看,假如他的手稍稍紧一些,他的财富会增加到多少。居鲁士大帝为了向克雷居斯证明自己慷慨得法,遂派人通告帝国各地受到过特别恩惠的大领主,说他需要钱,请他们每人按自己的财力助他一把,并以申报单的形式派人送给他。当所有的申报单送到他手中后,他发现钱的总数大大超过了克雷居斯积聚的财富;原来,他的朋友们认为,仅仅将自己曾经从他手中得到的蹭予回报给他还不够,每个人都額外添进了很多钱。居鲁士大帝就此事对克雷居斯说了下面这番话:“我和别的君王一样喜欢財富,不过我不像他们那样滥用财富。您看,我花钱不多,却从那么多朋友手里得到无法估量的财宝;他们对我比那些不记恩惠、不讲情谊的用钱买来的人不知要忠诚多少倍。我的财产存在他们那儿要比放在钱箱里更可靠,因为钱箱会招来别的君主的嫉恨和蔑视。”

罗马皇帝为他们过分的娱乐和铺张找到解释,说是因为他们的权力取决于(至少在表面上)罗马民众的拥戴,而罗马民众自古以来就习惯于别人以盛大的排场和狂欢来取悦于他们。然而,以丰富的食物,华丽的礼品酬谢乡亲朋友,这是民间形成的习俗,而且是自己掏腰包,当君主也来模仿这种习俗,情趣就大不一样了。“把钱財从它合法的拥有者手里转移到不相干的人手里,这种做法不能叫做慷慨。”

剧场里可舒舒服服坐十万人;剧场尽头,也就是表演的地方,首先巧妙地凿出一些豁口,形同兽穴,演出用的野兽就从那里赫然奔出来;然后再将那里灌满水,宛如一个深深的海,水流冲来很多海怪,水上布满战船,这是用来表演海战的;接着把水抽干,把地整平,又开始一场武士的角斗,最后,在地面铺上朱砂和苏合香脂(而不是砂砾〉,为不计其数的人摆下隆重而丰盛的宴席,这也是一天最后的一幕。

有多少次我们看见,

竞技场的一角下陷,

从半开的洞穴冲出虎豹豺狼,

或长出金色果树,树皮桔黄!

我不仅看到了森林猛兽,

还观赏了海狮与海象、海马的恶斗!

——卡尔普尼岛斯

有时一座高山在舞台上拔地而起,山上长满葱茏的果树,从山巅泻下一股溪流,仿佛从某个活泉眼流出来的清泉。有时舞台上出现一条大船,船身会自行打开,吐出四五百只斗兽,然后又自行合拢,船渐渐远去直至消失。过去,人们还让舞台底下冒出一根根芽条,或向空中喷出一条条水线,然后那幽香的水从望不见的髙处洒落在众人身上。为了遮挡日晒雨淋,君王命人在巨大的阶梯剧场上方张起针绗的紫红天幕,或各种彩色绸子,有时拉开,有时收拢,全凭他们一时高兴:

虽然骄阳似火,烧灼着剧场,人们却收起顶篷:埃尔莫仁出场了!

——马提亚尔

拦在观众前面以防斗兽伤害的那圏网也是金丝编成的:

金丝织就的保护网闪闪发光。

——卡尔普尼岛斯

如果这种穷奢极侈有什么可以原谅的地方,那决不在其花费之大,而在其令人赞叹的创意和新奇。

甚至从这些炫耀虚荣的娱乐中我们也能发现,古代富有聪明才智为当今所不能及,大自然的其他产品亦复如此。这并不是由于大自然的潜力已经穷尽,而是由于我们逡巡不前,打转兜圈,原地徘徊。我担心我们的知识在各方面都很薄弱,我们几乎既不往前看,也不往后瞧,因此我们掌握得少,经历得少,我们的知识涉及的时代太短,涵盖的面太窄:

阿伽门农之前的英雄何止百千,谁曾得到你们一掬同情之泪,他们已深深埋进历史的长夜。

——贺拉斯

特洛伊城经历战争化为废墟之前,梭伦讲述过他从埃及祭司口中得知的埃及漫长的历史以及埃及人学习和保存别国历史的方式,我认为他的讲述并不与这一着法相悖。“倘若我们能静观无限的时间和空间,让我们的思想在其间尽情遨游不受任何界限约束,那么我们将发现无数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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