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偶尔我从沙虹路小学经过,勾起了四十年前的上学梦。四十年前的春天,我作为一个插班生,坐进了一年级教室。那时候,我充满了激动,想不到,自己与其他孩子一样,堂堂正正坐进了教室,聆听老师们上课,尽管,一没书本,二没铅笔盒,三没作业本。当时,我是班内最大的一个——十三岁,也是被人最看不起的一个——破衣烂破衫,蓬头垢面的孩子。我之所以能进学校,坐进了教室,全凭一位好心的居委会干部,她做了母亲很多工作。母亲也认为儿子老大不小了,应当念书识字了,于是,居委会干部与校领导商量,让我插班试试看,这样才使我成为插班生的。
进了学校一切都是新鲜的,学校有大大的操场,整齐划一的教室,而且,老师与学生都讲普通话。在教室内有一排排课桌,讲台前有长长大大的黑板,黑板上写着一道道数题。上美术课时,用不同颜色的粉笔,画着不同颜色的花花草草,和不同颜色的小动物什么,亲切可爱。最使我耳目一新的是音乐课,老师弹琴,那琴声多么悠扬,学生们唱歌,歌唱得多么悠美,使我坠落到美丽的遐想境界之中……
我家有姐弟七个,由于父亲早逝,没有一个能进校念书识字,而我却能堂堂正正坐进教室,能不兴奋激动么?难怪,在我眼前出现了七彩绚丽霞光。然而,最后一课下课铃响了——万万想不到,这次下课铃声,从此,结束了我的上学梦!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说:“你家经济困难,三块学费是可以免的,而三块书费是不能免的,要读书,必须要有书……”
晚上,我带着三块钱书费包袱进入梦乡。梦中的母亲,不但交了书费,领到了新书,而且我还穿了一身崭新的衣裳,背着崭新的书包,高高兴兴上学了。书是新的,练习簿是新的、就连铅笔盒都是新的。还梦见,我做的作业,被老师用红笔批了个大大的“优”字。同学们再也不讥笑我了,他们与我一起拍球,做游戏……“呜呜”的哭声把我惊醒了,原来,是母亲为付不起三块钱书费而哭泣。母亲说:“儿子,我们家太穷了,借了很多地方都借不到三块钱,是妈对不起你哪!”我一怔,扑到母亲怀中哭闹说:“不,我要上学,我要上学哪!”然而,随着母亲泪水流淌,我的上学梦,却成了难以实现的夙愿。
母亲为了安慰我,把我送到李二先生那里写方块字。李二先生真有意思,穿着打着一块块补丁的长衫,像个老学究。他收了六、七个学生。我母亲“束修”是每天送三分钱一只大饼,四分钱一根油条。李二先生开口之乎哉也,每天教“人之初,性本善”之类,有时还写赵钱孙李方块字。然而,他摇头晃脑,吟哦唐诗样子非常滑稽可笑,孩子们总喜欢在他身后,怪模怪样学着他那老夫子的腔调,子云子曰地逗着大家捧腹大笑。李二先生为了维护师道尊严,面孔一沉,狠狠打学生们手心,当然,我也免不了打手心的处罚。
过了没几天,母亲的大饼、油条实在供不起了,我又成了野孩子了。不是的么,母亲身体不好,強支撑着家,还领着几个孩子,又加哥哥寄养在淮安外婆家,他睡在马厩里患了骨髓炎,整天站不起来,拍着流浓奇痒难忍的腿,那还有什么精力供我念书上学呢。然而,李二先生的“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对我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认为诗人是神圣而伟大的人物,后来,每遇到有意义的事,总爱邯郸学步地吟哦几句唐诗,尽管並不了解唐诗的原义。
穷苦的孩子和有钱家孩子一样,有着色彩斑斓的梦。为了能上学,在风雨交加的寒冬清晨,我挎着生姜、葱的篮子,站在寒风凛冽的魚摊前,一分钱生姜,一分钱葱,厚着脸向买鱼的人篮内塞去。有一次,被一个宁波女人骂了一声“江北猪罗”不算,她还把葱、姜扔在地上。为了能上学,我与妙根跑到十几里外四平路三道桥乡下去买五角钱一捆,几十斤重的甜芦粟扛到弄堂内贩卖,尽管每次只赚一两毛钱。为了能上学,我和弟弟,深夜推着四只铁轮小车,赤脚到二十几里外——老西门方斜路推油豆腐、香干卖……然而,家中太穷了,穷得常常连锅都揭不开,哪来的钱供我上学念书呢?
上学的梦圆不了,但求知的欲望却熄灭不了,反而越来越強烈。小人书是我忘不了的启蒙老师,用一分、二分钱借上几本小人书,不识字可以顺着小人书上画的意思似懂非懂地学。我还用红砖头敲碎一小块在水泥地上依样画葫芦。画包公、陈世美、秦香莲、张飞、关公、诸葛亮什么的,继尔也画孙悟空、猪八戒、如来佛、观音、哪吒……画出来的画还真有点灵气呢,邻居、亲戚见了都夸好。我还跑到提篮桥丹徒路,从一家门缝偷学《钟馗捉鬼图》。画出来的钟馗提着宝剑,杀气腾腾,尤其是小鬼的慌张样子使人发怵。几十年后,姐姐们常常提起此事。
为了上学,还有一件事是刻骨铭心的事。二姐丈夫死后,留下了三个孩子,她为了生计拉起了劳动车。由于她开刀不久,一个人是拉不动劳动车的,于是,叫我帮她一起拉,我为了能念上书也就答应了她。十四、五岁小个子的我,赤脚推着劳动车,在路上总是给人带来惊讶与叹息。有一次,我们从天山路天原化工厂,拉硫酸到赤峰路天和化工厂,由于硫酸气味呛人,我得了急性肺炎,发起高烧起来。二姐再三哀求厂长,厂长同意我到医务室看一次病。年轻漂亮的护士见我蓬头垢面,衣衫肮脏的样子,别着脸给我打了一针青霉素……
后来,扫盲开始了,我报名进了扫盲班。扫盲班设在居委会内,扫盲班都是上了岁数的阿姨、阿叔们,十几岁的少年却是我一个。李老师是位高中生,当时,我认为他是世上最有文化的人。他教的“小篷船,装粪来。摇碎满天星,摇出满囱烟”,几十年过去了还记忆犹新。
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在上海文学艺术院进修过,也上过中国文学大学,但都是函授而已。如今,两鬓纹白,依旧想重温当年的上学梦,堂堂正正做回学子,过一下上学念书的瘾!
一九九三年十月写于母亲病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