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屹立在岱山徐福碑前，眺望着浩瀚无垠的大海。海潮擂着鼓，吹着号，骑着马呼啸涌来，在那卷起千堆雪的浪花上闪烁一个人影——她，滴着汗、猫着腰，一刷子、一刷子洗刷着厕所，震撼我的魂魄……
我连小学也没有读过一天的人，不知怎么的到了三十七岁时，突然心血来潮拿起笔来做起文学梦来，春去秋来，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字字，一行行，一篇篇地爬起方格纸来。谁知上苍不佑苦心人，整整十年没有一个字变成铅字。于是，她埋怨了，说不属于你自己的是强求不来的，然而，我却心中燃烧着一团火，一团有志者事竟成的火，不信世上有志者事不成。夜深了，她上完中班回到家，见我写作正在劲头上，一碗热腾腾的桂圆蛋汤端到面前，啧啧嘟嘟地说“垮了你，苦了我。”
后来，我到上海文学院进修，她兴奋起来，认为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听我说有名人上课，名人帮我修改稿子，还与名人一起赴芦潮港开笔会，大名人杜宣还赐我墨宝，她更激动不得了，仿佛我也成了名人似的。杜宣老的诗中说：“不应怀旧迹，放眼看前川。”就像一把号角激励我奋笔不止！然而，她也像被磁石吸引住了，吸进文学漩涡中去了，与我一起构思，帮找素材，帮我改稿、抄稿，认认真真地做第一位读者，翘盼我在文学上有所作为。继尔，一篇篇作品问世了，从诗词到散文，从小说到剧本，发表了几十万字作品。她，分享到初步成功的喜悦。
文学潮退了，不少作家、文化人都纷纷下海经商，而我，偏偏放弃了赚大“分”的方向盘，从“海”里爬到“方格纸”里，在文化苦旅中寻找自身价值。于是，越写越穷。她又埋怨了，说我不看行情，被文学迷住了眼。可我仍像一头垦荒牛，不停地开拓脚下的那条路……然而，钱的问题却困扰一家人，这几年单位不景气，她只有四十多岁就加入到待退休行列中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哪，女儿与我也时时受到最低工资威胁，有时，一家三口人工资加起来还不到八百元。因此，她毅然地进了一家招待所，当起清洁工来。作为一家之主的我是最煞风景的，我感到惭愧，惭愧的不是她洗刷厕所，而是我堂堂七尺男子汉竟没有担当起家庭的重担！
又一排大浪席卷而来，闪烁的影子不见了，变幻成了一叶小舟。我希望，这一叶小舟，送我通向文学的彼岸。
1995年9月
注:该文1955年，由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人间万象”散文节目播出，由金话筒荻得者方舟播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