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23-10-10 13:57:23

琴匠吴、车夫刘、西洋景到老才想起,没有退休这一说,莫说领养老金呢,谁给,只能靠老本扛。有人善良,给他们跑来了救济金,帮他们修缮了住所,窝棚变成棚屋;日子过得,说穷吧,饱饭暖衣,说福吧,兜空羞涩。那点过时的手艺,实在不入人眼。

可,造化玄妙呢。

事情是从我被人哄去“老开办”开始的,傻里傻气的简称,全称“文化老街开发办公室”。坐办公室就是坐江湖,谁说破谁蠢,好在听说那是个临时的衙门,闲差,有外快,就快乐地去了,当然,不快乐也得去。

到了那里才知道,什么“老开办”,一官一兵,官等退休,兵想开溜;所谓的老街就是我们棚户区前面那条怎么抻都抻不直的煤渣路。我抠书抠电脑抠博物馆,抠得眼睛发直,结论是,自从盘古开天地,此地一眼望到头,没桥没庙没牌坊,凡人凡事稀溏得糊不上墙,连卖出的酱肘子臭豆腐都淡出个鸟来,如何开发。

上司说,没有人物就是人物,没有故事就是故事,没有文化就是文化。

他奶奶的腿。我顺着没有xx就是xx的句式想了三天,大腿一拍有了:让人在满世界的石灰墙上画,对,是画,不是写,“醤”“當”“米”“夀”,代表七十多年前,酱园当铺米行棺材作,煤渣路铺砌石头块,临街商铺和住家一律换上那种“壹贰叁肆伍”编号的旧式门板,朝卸而暮上,哪怕一眼就能看出破绽的4s死店和伪Lv驴屋。这是人造老街的惯例,即使有人因此而犯病而抓狂,我也不能免俗。

我殷勤过分:请出极其稀缺的原装旧手艺人旧苦力,让别处的“老开办”羡慕煞,此类不入流的底层人物咱这棚户区多得去,譬如琴匠吴、西洋景、车夫刘等等,摆摊表演技艺,就在自家棚屋门口,近便。街的两头竖起大广告牌大吹大擂,我寻思,他们借此机会无论如何都能发点小财的。

这就出了人物,圆了故事。

三个月后,文化老街就在与居民干嘴仗的哇哩哇啦声中见眉目了。

开张那天,上司陪同上司的上司,看稀罕,端个笔和本子,讨教什么叫文化;上司的上司倒剪着手说,打个比方,同样三个轮子,同样一个人,他拉三轮车叫文化,他拉黄鱼车叫没文化,这说明什么呢?上司机灵地一闪身把问题抛给我。我不知深浅说,文化人编多了就出文化了。上司的上司对我戳肥手指,说,说得不错,你,就专职了。待他们钻进车,我悔得真想搧自己嘴巴子,又不敢发作,假装正经地在街上晃悠。

琴匠吴身边围了一圈张嘴巴傻看的人。他依旧调门抽泣,好不容易等来一人,单手到拽着胡琴,踱四方步,鉴琴的:琴匠吴双手接过琴,眼盯脚背,脸贴筒子绷弹两下琴弦,说,这琴要养呢。那人比划,多少钱?老规矩。那人追一句比划,怎么个规矩法?琴匠吴光火,你当这是只鸭是只鹅嗄,倒提脖子晃,这琴落你手,养也白养。复又自顾自拉琴。

车夫刘统帅三辆车。坐黄包车体验的人多,排队。他拉上几差,坐在车斗里呴呴地喘,说,坐黄包车要有规矩:屁股坐到位,后背靠足,车夫就省力;着旗袍女人不架腿,戴礼帽男人不昂头;转弯莫瞎叫,司迪克笃踏板,笃右右拐,笃左左拐,笃中停车。他小拉一圈,百十步就收钱,生意不错。

西洋景,委屈。时髦图片是他花钱请人做的,我一看太色了,扎眼,只许他打锣钹,不许唱,哪来生意。他见我走远,慌慌回家,换套灰布长衫,清清嗓子开唱,“往里那个看唻,往里那个瞧,看泰国人妖小蛮腰,瞧裸泡海澡裸赛跑”。颇有几分蛊惑。文化稽查来了,人家说,**,少儿不宜。我装没见到,一转身溜回家沏龙井,功夫茶,话多了误我仕途。

人造的文化老街热闹一阵子,撂话的人、办事的人、耍的人、看的人都没新鲜劲头了,项目自动撤销。

所有人都说没挣到钱,谁知道呢。单凭他仨与没见过世面的游人合影就收钱收不赢,假模假样地一个造型一个亮相,“磕嚓”一声十元,磕嚓无数,还说不挣钱;不久就纷纷拆了棚屋,砌起楼房,地盘小,往上拱,远看像塔近看是炮楼子,一周圈地把我家摁在盆底。

说着说着,故事就拐弯了呢。

2023年9月2日星期日于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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