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永辉学术造假一事在网络上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终于引起了沪上纸质媒体和电视台的关注。“‘海归’教授学术造假风波”之类的标题充斥大小报纸版面,而当事人向永辉所在的上海F大学成了风波中心,校长办公室和材料工程系办公室里终日电话不断,甚至有本校师生专门跑到“摩擦学国家重点实验室”来,为亲眼看看造假“海归”教授何等模样。
校纪律检查委员会专门找向永辉谈话,让他停止一切工作,全力配合学校和媒体弄清造假事件真相。向永辉从未受过如此羞辱,停职接受调查,意味着尽管他反复强调自己学术研究中不存在任何造假或剽窃行为,别人依旧不肯相信。最令向永辉气愤的是,口口声声尊称他师兄、导师的陆久刚竟然对他婉言规劝:“向老师,这种时候识时务为上策,趁早认错,免得在更大范围内出丑。”听陆久刚话里意思,好像向永辉学术造假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就看他自己何时肯承认了。向永辉这时才意识到也许陆久刚内心早就在企盼他犯错误,这样一来,从系主任到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位置自然非陆久刚莫属。向永辉只觉得心底一阵悲凉,原来盼他倒霉、想看他出丑的还不止陶然一个。
向永辉异常冷静地回答陆久刚:“陆老师谢谢你的好意,只不过世界上的事情黑的白不了,白的也黑不了。现在中国是个法制国家,不是三十年前花8分邮票钱写封匿名信就能毁掉人家一辈子的时代了,我会像证明科学研究结果一样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久刚尴尬地点点头:“那样最好,那样最好。”他说话的时候眼中露出一丝失望,其实没有人比陆久刚更清楚向永辉的学术品质,他知道向永辉是清白的,可内心深处却又是那样希望向永辉因为犯错误交出材料工程系的头把交椅。
邵琳琳和两个女儿枫丹、白露也为这起学术造假事件所困扰,承担了很大的精神压力。中国高校就像个小社会,工作时间是同事、同学或师生,下班后就可能成了邻居。校园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间马上传开了。这些日子向永辉夫妇和两个女儿总觉得周围人都在用异样眼光看他们一家,那种眼光能刺痛人的心。
晚饭后枫丹问父亲:“爸爸,你为什么停下工作去接受莫名其妙的调查,假如你问心无愧,就该主动回击,告他们个诬陷罪。”
白露说:“我早就想上网去跟那些不明真相起哄的人理论理论,要是一封匿名信就能搞跨一个像爸爸这样的爱国‘海归’,中国还有希望吗?”
邵琳琳被两个女儿的话提了醒,她对丈夫说:“我看应该将这件事告知卡普桑教授,请他出来证明你的清白。既然匿名信中诬陷你剽窃卡普桑教授的研究成果,那么他本人出面澄清事实真相才最有说服力。”
向永辉觉得妻子和女儿的话都很有道理,这一夜,他坐在电脑前给卡普桑先生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一直写到天色发亮。
就在向永辉等候卡普桑先生回音时,江苏省太仓地区检察院来F大学找到向永辉。检察官以出示的文件证明,太仓地区“美佳”房地产开发公司承建当地一所乡村卫生院,落成才三个月,该院观察室房顶坍塌,造成四名病人及其家属重伤。检察院在调查这起案件时,发现F大学教授向永辉为这家房产公司聘请的建材质量兼职顾问,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连带责任,这是他们找上门来的原因。
向永辉面对检察官真是有口难辩。他想起那个姓周的房产商确实给他寄来过一纸聘书,可他并没有允诺去当这家公司的兼职顾问,本来他还想抽空去太仓实地考察一下那家公司的资质,后来因为出了网上“学术造假”事件,他就把当兼职顾问一事忘得干干净净。向永辉这一刻庆幸的是,还好邵琳琳当时没有接受周经理那套优惠价别墅,不然的话,他向永辉无论如何逃脱不了受贿嫌疑。
邵琳琳也被检察官找去询问,作了相关笔录。不过那个女检察官的态度倒很具人性化,“邵老师,我们没发现你们夫妇之前与这家房产公司有任何经济利益上的牵连,向老师也没有签署过担任顾问的有关合同。所以请相信检察院会依据事实来办案,你们不必有太大的思想负担。”
这天晚上,向永辉和邵琳琳在卧室里四目相对,无言地枯坐了很久。终于,邵琳琳起身抱住丈夫身子说:“永辉,也许我们真不该回国,幸好现在我们还有重返法国的机会。枫丹和白露可以选择法国国籍,但她们还未满十八岁,我们倆身为监护人也可以申请永久居留权。再说,凭你现在的学术水平,在哪个发达国家找不到好饭碗?不必留在这儿受气了。”邵琳琳说这番话时已泪流满面,泪水洇湿了丈夫身上衣服。
向永辉替妻子擦去眼泪说:“这些日子来,我不是没想过离开。但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逃跑,我得为自己讨还公道和清白。不论在哪个国家,我向永辉都得正大光明活着,我的家人也一样。”向永辉想起自己曾经做过实验的某种陶瓷材料,看似质地不那么坚硬,韧度和耐磨性能却非常高,因此这种材料目前已在航空器制造领域内广泛使用,也许一个男人的性格中也要有点这种陶瓷的特性才好。
几天后,上次来过F大学的检察官再次找到向永辉夫妇,告知他们“美佳”房产公司一案已调查清楚,向永辉夫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检察官同时对他们夫妇二人配合调查的行为表示感谢。当晚,向永辉大哥大嫂特地从太仓赶到上海,在饭店定了桌酒席,为弟弟一家人压惊,同时也表示赔罪。向永辉拿出那张大红聘书,请大哥带回去还给周经理,他还想带给那位小学同窗一句话:“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经商”。
向永辉接到卡普桑先生电话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手机里传出的确实是他非常熟悉的声音。“向,我住在上海假日酒店,离F大学很近,晚上来陪我喝杯啤酒吧。”卡普桑先生还是那样乐天派性格,好像他一点都不知道向永辉目前的水深火热处境。向永辉哪里等得到晚上,挂了电话就驱车赶往酒店。
向永辉万万想不到卡普桑先生会为他那封电子邮件专程来一趟中国。卡普桑先生说:“向,我知道名誉清白对你这样年龄的学者来说意味着什么。既然网络上的匿名信涉及到我,那我完全有必要来上海,我要亲自面对中国媒体为你讲几句公道话。当然,从法国来中国的飞机票可不便宜哦,但若让一封恶意中伤的匿名信毁掉一位杰出材料工程专家,对中国和世界的损失就更大了,这才是我专程来上海的理由。”
向永辉紧紧拥抱着他的恩师,二十年来,他与卡普桑先生的关系已经由师生变为同行。但向永辉内心明白,除了专业学问,卡普桑先生始终在以他的人格魅力影响着弟子。
上海F大学为“学术造假”事件公开举行新闻发布会,卡普桑先生出现在各路媒体面前。他用流利的英语对记者们说:“二十年前,向永辉先生是我的学生;十年前,他成了我的同行;五年前,他的学术水平已经开始超越我,因此,他完全必要没有利用我的学术成果去造假。我不知道写网络匿名信的人出于何种目的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来诋毁向永辉先生,但我想信,这个人将来受到良心拷问的痛苦,要远远大于写匿名信给他带来的快感。”
卡普桑先生的坦诚之言引来媒体记者一阵掌声。掌声刚落,卡普桑站起身来向台下鞠了一躬说:“向永辉先生是我从教几十年来见过的为数不多的优秀材料工程学家,中国需要他,那就请珍惜他。”
向永辉终于回到了他的“猎鹰”研究团队,按时完成了整个项目。他没有再去追究那个写网络匿名信的人到底是谁,这于他已无关紧要。卡普桑先生说得对,那个人必定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良心上的代价,不需要向永辉再去惩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