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桑教授决定带冯启真去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与欧盟航空航天局签订某项重要实验合同。令向永辉和实验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卡普桑教授此番竟然放弃了他最得力的助手向永辉而选择冯启真前去接受这项使命。宣布决定当天午后，卡普桑先生把向永辉约到材料实验室后面的小树林里说：“向，我记得曾对你说过搞学问的人最好不要过问政治，看来是我想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生活在与政治完全绝缘的地方。”
向永辉这才得知因此项合同涉及欧盟数国的军用设备，委托方要求审查所有参与者国籍及政治背景。卡普桑先生虽然竭力推荐向永辉作为自己的首选合作者，但向永辉的名字最终还是被委托方筛除，反倒是冯启真留了下来。向永辉很清楚自己的业务水平要高出冯启真好几个档次，但在关键时刻，西方戴着有色眼镜看中国的人还是让意识形态左右了科学实验，这也是向永辉落选研究队伍的真实原因。卡普桑先生显然不会想到，他此次违心放弃了向永辉，将意味着永远失去这位专业上的得力助手和合作者。
向永辉回到家里，心情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静。好象他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或是说回国的理由，现在机会来了，他可以毫无愧疚地跟法兰西说“再见”，他向永辉不是可以随便遭人歧视的科学家。待女儿们熟睡之后，向永辉认认真真对妻子说：“琳琳，我们回国吧。我决定接受F大学的聘请，回母校去工作。”
邵琳琳微微笑了笑，似乎知道该来的总归会来。她把丈夫的头搂在自己胸前，说：“永辉，只要你将来能真心快乐地工作，到哪儿我都跟着你。我们的孩子年纪还小，现在回国很快就能适应新环境，再过几年反倒难了。”
向永辉深知让妻子下决心跟他回国其实真是很为难她的，可是人一生中总要作出许多矛盾甚至痛苦的选择，他们夫妇也一样。当天晚上，向永辉拨通了孙家骏校长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决定回母校工作。他听见孙校长激动的声音：“向永辉，F大学感谢你。”
卡普桑先生接到向永辉辞呈时心里有些难过，但他并不觉得太突然。卡普桑先生说：“向，我理解并且尊重你的决定，换了我，可能也会这样做。我同意人们常说的那句话，‘科学没有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
向永辉紧紧拥抱了一下自己的恩师，卡普桑教授老泪纵横，泪水打湿了他满脸络腮胡子。
向永辉和邵琳琳专程驱车去探望正在服刑的倪灵敏，倪灵敏因过失杀人罪被判处九年徒刑。监狱建在一个青山绿水环抱的小镇上，若不是围墙上的铁丝网，外人很难将这座城堡形状的花冈岩建筑与牢房联想到一块。向永辉在门房接待处报了姓名，狱警查阅过预约探视名单记录本后，把向永辉夫妇请进会客室。
倪灵敏由狱警带出监舍，一踏入会客室便忘乎所以地想与向永辉拥抱，狱警一把将他拦住，于是他苦笑着对向永辉夫妇做了个双手抱拳动作。倪灵敏神色比刚入狱时显得自然轻松些，他按向永辉的建议，在牢房里重新拾起了材料工程专业，眼下正在翻译一本专业著作《摩擦学理论》。法国监狱果然另眼看待做学问之人，倪灵敏获得了独居一室的待遇，每个月还有半天时间被允许离开监狱去图书馆查阅资料。
邵琳琳将一个大纸袋放在桌子中央，里面装着许多倪灵敏喜爱的食品，待狱警检查过后，便可以让倪灵敏带入狱室享用。邵琳琳说：“倪灵敏，我们全家要回中国了，下个星期成行，你有什么话要我们带给国内家人吗？”邵琳琳知道丈夫不忍心自己开口把回国的事情告诉倪灵敏，他们夫妇已成了倪灵敏服刑期间最常来的探视者和精神支柱。倪灵敏听说他们要回国，精神多少会受些打击，所以今天这口还得由她来开。
倪灵敏差点从椅子上惊跳起来：“向永辉，这是真的吗？你们要回中国去了？”狱警从身后按了下倪灵敏肩膀，倪灵敏立刻如同被盐腌过的黄瓜一般，软沓沓地垂下头来。
向永辉不敢正视倪灵敏绝望的眼神，他看着桌面说：“倪灵敏，上海F大学是我的母校，该校材料工程系希望我回去任教，我已向里昂中央大学辞职。出国十来年了，也该回去为母校尽点力。”向永辉有意把回国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不过告诉倪灵敏一个简单的旅行计划。
倪灵敏突然扑在桌子上大哭起来，喃喃道：“向永辉，你这一走我就成了异乡孤儿，谁还会来看我？我得坐九年牢，什么时候再见面呢？”
木头人一般站在旁边的狱警听不懂三个中国人的话，这时他冲到向永辉跟前责问：“向先生，您跟犯人说了什么？请如实翻译成法语告诉我。”
邵琳琳抢先对狱警说：“先生，请别误会，我们要回中国去了，今天是来辞行的，离别之时谁都会难过，不是吗？”
狱警点了点头退到原先站的位置上，又故意扬起腕上手表，提醒探视者注意时间。
向永辉说：“倪灵敏你不用担心，既然在法国服刑有通信自由，我和琳琳一定会常常给你写信。你早点把《摩擦学理论》翻译完，我在国内为你联系出版社。只要手里有事情做，九年时间很快会过去的。你我来法国留学想起来好像是昨天的事，可一晃都十多年了。”
狱警毫不留情地走到倪灵敏身边，侧了下脑袋示意他“回监舍”。倪灵敏朝向永辉夫妇低下头来鞠了个躬，然后双手捂住面孔走出会客室。向永辉和邵琳琳双双站起身目送着倪灵敏背影消失，夫妇俩都已泪流满面。
离开法国前一天晚上，向永辉下定决心又给陶然打了个电话。自己这一去还不知哪年哪月才会再来法国，无论如何得拜托陶然有空去探视倪灵敏，要是完全失去亲朋好友的精神关怀，向永辉无法想象倪灵敏该如何度过他的铁窗岁月。
陶然依旧是那个阴冷嗓音：“向永辉，你就放心回去报效祖国吧。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君子爱国者，其余都是小人，我很清楚自己该为倪灵敏做些什么的。”陶然先挂断了电话，这个举动让向永辉心里感觉到一丝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