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如同一只大鸟，悄无声息地翱翔在无边夜色里。又是“红眼航班”，邵琳琳和两个女儿已经睡熟，向永辉却毫无睡意，他独自来到机舱后面想问空姐要杯冰水喝。空姐不在，一个男人问：“要水吗？自己倒就行了。”男人扬了扬手里的一次性纸杯。
向永辉倒了水，随口问那男人：“朋友，听你口音是上海人，回国探亲吗？”“朋友”是向永辉上次回上海时学会的流行称呼语。
那男人苦笑着摇摇头：“先生，不瞒你讲，我偷渡出来十几年，一直在巴黎中餐馆打工，身份早就黑掉了。上个月餐馆倒闭，老板欠我们伙计工钱不付，还躲了起来。我在巴黎活不下去，只好向警方自首，主动要求遣返回上海。”
“那你连护照都没有了吗？飞机落地过海关怎么办呢？”向永辉真有点替这个萍水相逢的旅伴担心。
“下了飞机再说，凭我这口上海话，海关总不见得不承认我是中国人吧。”男人说完低了头，用力把手上的纸杯捏扁。
向永辉这一刻又想起了倪灵敏，内心深深感叹人世间路途的艰难曲折。
喝完水后，向永辉和那男人分别走回各自座位。其实在他俩聊天时，邵琳琳已经醒了，她贴身带着的小包里有一张国际信用卡和几万法郎现金，那是卖掉夏野勃朗叙房子的钱，也是她和向永辉从法国带回去的所有财产，抱着这么多钱她自然不可能睡得安稳。邵琳琳将小包按在自己腹部，她想起卖房子时碰到了当初买房时的那位法国太太，法国太太有点幸灾乐祸，说：“看来夏野勃朗叙的房子到底不适合给外国人住。”此刻邵琳琳悄声问丈夫：“F大学真的会给我们一套三室二厅的房子吗？若学校不兑现承诺的话，我们一家就得住在马路上了。”
向永辉很清楚自从卖掉夏野脖朗叙的房子，邵琳琳便失去了安全感，关于房子的话她已经问过好几遍，每回都得向永辉再三保证她才敢放下心来。向永辉心里酸酸的，要不是他坚持回国工作，妻子女儿原本可以在法国过很安逸的生活。向永辉用手臂揽住妻子身体，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放心吧，下了飞机我们就直奔新房子去。”说完这话他有点后悔，谁也没有对他承诺过马上搬进新房子，这可是他临时编出来安慰妻子的。于是向永辉把刚才喝水时遇上那个偷渡男人的事情讲给妻子听，那男人才真有可能回到上海去睡马路呢。
向永辉一家推着行李车走出机场大厅，迎面撞上几个男女大学生拉出的一条横幅：欢迎向永辉老师回国。向永辉停下脚步，竟然看到孙家骏校长和F大学材料工程系的几位教师也前来接机。他心里一热，连忙将妻子女儿叫到身边介绍给F大学师生，有这样的欢迎场面，向永辉感觉十分踏实，他紧紧握住孙校长的手说：“我太太在飞机上还担心今晚一家人会不会住在上海马路上。”
邵琳琳红着脸，在丈夫后背狠狠捶了一拳。
孙校长说：“要是让向永辉教授回国第一天睡在马路上，明天我这个校长就该下台了。”
从虹桥机场出来，不过几分钟车程便到了向永辉的新家。F大学人事处长和后勤处长都在新房子里等候向永辉一家人。新房里已经摆了几件最常用且必须的家具，一张双人大床和两张单人小床上甚至备齐了全套卧具。向永辉和邵琳琳完全没想到F大学会为他们一家人安排得如此细致周到，这种回家的感觉一辈子都会温暖着海外游子的心。
向永辉对孙校长只说了一句话：“我希望明天就去F大学上班。”
入夜，行李都归置停当后，枫丹、白露两个孩子依然不肯去睡觉，在新房子里跑来跑去。枫丹问妈妈：“这是我们家新买的房子吗？要花多少钱呢？”白露紧接着姐姐话音问爸爸：“是不是我们又得省下冰淇淋钱来还银行买房子贷款啊？”在女儿们的印象中，爸爸妈妈经常以还银行贷款来阻止她们买东西的欲望。向永辉搂住一双小女儿说：“这房子是F大学送给我们一家人的，只要爸爸妈妈努力工作，就不用还银行的钱，你们俩可以放心吃冰淇淋。”
小姐妹欢呼雀跃，跑进了属于她们俩的漂亮房间。向永辉整理完带回的书籍和资料对邵琳琳说：“我想明天就去学校人事处报到，就冲着这套房子，我也该早点开始工作。”邵琳琳已被安排在F大学图书馆当资料员，她对丈夫说：“我和你一块去报到吧，既然知恩就得图报。”
向永辉给大哥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全家人平安回到上海。大哥电话中声音显得异常兴奋：“永辉，你总算回来了，爹妈地下有知也该放心了。二老生前就担心你一个人孤身在外没个照应，临终前都在念叨你。”
邵琳琳之前没告诉哥嫂她和向永辉打算回国工作，她知道哥嫂不一定会赞成她回来。果然，这会儿嫂子像听到天塌下来一般惊叫道：“琳琳你和永辉好糊涂啊，多多少少中国人拼命想出去做外国人，你们倒好，放着外国好日子不过，十多年一圈又兜回来了，上海有什么好让你们留恋的呢？”嫂子的声音竟然带着些许失望到极点的哭腔。
相比之下哥哥邵忠良要理性现实得多，他先问邵琳琳住在哪儿，工作是否落实好了。听说F大学给了向永辉夫妇一套住房，邵忠良的口气顿时轻松不少，他起先真担心妹妹一家回上海来跟哥嫂挤在一块住，那还不很快闹得鸡飞狗跳呀。邵忠良说：“小妹，永辉是外国回来的博士、教授，国家理应优待你们一家的，过几天我和你嫂子去看望你们。”
邵琳琳感受到哥哥话语中冷淡的客气，兄妹分离十多年，又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到底很难如从前那般亲热。幸好F大学给了这套房子，哥嫂家在浦东，她住在徐家汇，离得远自然不可能经常见面，这样反倒相安无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