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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22-08-15 10:32:15

—— “性命性命,就是先有性,后才有命。”

(Maria)

面包店老板娘Maria玛丽亚躺在地下的棺材中已大半年有余。她的身体不再有任何活动,但骨头却知道包裹着自己的一切正随着时日渐松散开来。

一种被蛆虫啃噬的痒痒,一种即将彻底解脱的快乐,一种渴望抛弃缠累后赤裸的自由,让她的白骨在幽暗里渐光华。

地面上的一切都远去听不到了。即便是有人在她棺穴的顶上刨土、置换花盆、拔草、浇水,与她也无关痛痒。

倒是丈夫和自己的两个孩子,却是依然存在于灵魂之中。她的灵魂游荡在宇宙各种维度的空间里,却时刻扫描和关注着这三个还被禁锢在三维空间中的让她魂牵不已的故人。

最让她感到哭笑不得的是曾经让她的身体死去活来的肠癌。现在随着她的死也都无影无踪了。

谁都知道肠癌的治愈和康复概率是很高的。只是她运气不好,在第一次切除了一段一米长的大肠后,一年半便复发并转移了。

从表面上看,她还是那样一个身躯,在房子里走动时,除了动作比较慢一点外,似乎和平时也没更多区别。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神已经都在药物的摧残下衰败和萎靡了。

每两周一次的化疗,像无情的绞肉机,将她身上全部的精力都一点一点地搅碎、吸干。

每日,除了化疗回来后极其衰弱地躺在床上的那个礼拜,剩下的就是——用她自己的话说——像鬼一样地耗着。

大概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行尸走肉吧。所有之前陌生和被屏蔽的信息在死后的宇宙里全部融会贯通。

然而当时,她活着,感觉却像死了一样。

病痛让躯体变得很沉重。所有生活中的事,比如谁的生日啦、什么节日啦、村里的集会和活动啦、两个孩子的课余安排和学校的家长会啦等等,她都无力再亲自参与和予以关心。

记忆力极度衰退。什么事情听时记得和知道的,闭上眼睛一个昏睡,醒来后就又模糊了。

包括自己的丈夫Lukas卢卡斯,也从一个活生生的、有说有笑的生活伴侣,变成了像墙角废纸篓里的一张报纸般,被她弃在一边,无力顾及。

她每天不是昏睡,就是趁着还有些太阳照进来的时光,软绵绵地在房子里慢慢地挪动。或在厨房里喝杯咖啡,或在客厅里呆坐片刻,整个脑子因为吃了各种各样太多的药,都是木木地混乱的。

有的时候,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的住址和家里的电话号码。从医院做完化疗,休息片刻后,独自一个人坐出租车回家时,就将写有地址的纸条递给司机。然后整个人就瘫软在后座上。

丈夫Lukas 卢卡斯要应付一个作坊和一家店。上午她要去医院时,往往是他还在作坊里忙着烤最后一波面包的时候。

到了傍晚她化疗结束要回家时,又往往是他还在作坊里面忙着准备发第二天早晨要用的面团的时候。

那些被电话叫到医院门口去接客的出租车司机们是早都熟悉这些从医院里出来的人的样子的。

一般家里没人接送的病人,都需要自己坐出租车来回。他们像一盏没多少油的灯般,连个表情都无力再做。更不要指望他们会说话或聊天了。

直到Ingrid英格利德来了之后,她不仅开始承担起两个孩子的接送事宜,连老板娘Maria玛丽亚跑医院的事,也义不容辞地一手包了。

Maria玛丽亚庆幸家中的这一帮手。她在享受的同时,也当然注意到了丈夫Lukas 卢卡斯的脸上开始活泛起来。她注意到他不仅常常有了笑容,对自己多了问候,和孩子们之间多了幽默,甚至还经常开起玩笑来。

家里的气氛随着Ingrid英格利德出入的身影,在无形中变得轻松和明快了。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开始好转,他们和同学们之间的约会往来也随着有人接送的保障而频繁起来。

Ingrid 英格利德在他们家的厨房中,早晨帮孩子们准备饭盒,中午烧饭。间或还做蛋糕,招待他们隔天要请回家来的小朋友们。

对这个家的女主人兼女老板娘Maria玛丽亚,她也总是时不时地询问她有什么特别想吃或者想喝的东西,只要做得到,她就替她准备下。用一个配备了纸巾的托盘端入卧室。

一个无可挑剔、温柔而又安静的女人,在大家的眼里,Ingrid英格利德的存在,变得不可或缺。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过去。Maria玛丽亚也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了一种和以往不同的景象。

最明显和直接的莫过于丈夫Lukas 卢卡斯的变化。

他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从脸上就可以发现他心里荡漾着无法掩饰的快乐和满足。

比如,他嘴里又开始情不自禁地吹口哨或者哼歌了。虽然很多时候是不完整的几句,但是,谁都知道,一个人情不自禁地开口歌唱时,他的心情一定是最佳的。

另外,他也开始注意起自己的打扮来。

以前常常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的。现在似乎每天都能看见他脸颊光滑,浑身散发着剃须水的清香。

甚至能够听见他洗完澡后用吹风机认真地把头发吹出造型来的声音。

对于这种改变,在面包作坊和店面里工作的员工们自然早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唯独Maria玛丽亚因为不出门,便也无从真正确切地明了。

每次Maria玛丽亚化疗后回家,总有足足一个多礼拜过着完全卧床不起的天昏地暗的日子。等十天过后,慢慢开始好起来了,可以起床走两步并自己到厨房去吃饭时,下一个疗程便又在眼前了。

她浑身上下包括嘴里、眼里都是化疗后发的水泡,头发没有了不去说它,皮肤变得像鱼鳞般粗糙。外加色素深沉,黑黝黝的。连自己看了都不喜欢。怎么还有心事和脑子去想别的人和别的事呢?

所以她虽看见变化,却也懒得去想缘由。

大便总是带血。胃口越来越差。浑身无力加头昏眼花。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挨着。孩子们已经几乎不再愿意进母亲的房间。因为里面有股难闻的气味。

Maria玛丽亚不仅放出的屁臭,连喉咙里打出的嗝和嘴里呼出的气也充满了一种含有金属味的奇臭。外加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昏欲睡,房间里白天也拉着窗帘。开窗透气的机会每天都有,但是却每天都很短,远远不能保证室内一直有新鲜空气。

她的生命在渐渐地枯萎下去。躺着呻吟的时间也渐渐地比睡着的时间多。而她的孩子们都好好的、健康的。甚至她的丈夫是更加地红光满面了。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让她满足。

事情却偏偏出在Maria玛丽亚又一次从医院做完化疗回家的那天夜里。那是她最感折磨的时候,浑身上下,包括内脏都像是刚刚被火烫过一般,痛得令人找不着一个可以安生的姿势。

刚刚吞下去的止痛药已经到了最大的限度。再下去按照医生的说法就是得打吗啡了。

可是如果现在就开始用吗啡,那么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连吗啡也不起作用了,她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如果意识清醒,可以忍受,就尽量地忍受。医生是这样说的,她自己也同意并知道医生的话是对的。

那天半夜两点钟光景,她又被生生地痛醒了。挣扎着起来,就着床头的水又吞下了两片止痛药后,肚子开始不舒服。

必须去上厕所,可每次这种时候都是心里想要上厕所去,人却头昏眼花,全身无力。

为了应付这种情况,Lukas卢卡斯在她床到卧室的门口和走廊到厕所的这几步路中间,都分别放置了一把椅子。以便她可以在体力不支时,跌在椅子上休息片刻。

此时,她就是这样,从床边弯着腰抖着双腿,喘着气地屁股刚离开床,就往三步远的房门口那把椅子上扑去,坐到椅子上后,人已虚汗淋漓,心跳如鼓。

她唉唉地边喘气休息,边转动着眼珠子往走廊里的那另一把椅子望去,竟然发现,丈夫Lukas卢卡斯的卧室房门是开着的。像是他已经起床的样子。

莫名其妙地,她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个念头——想要到丈夫的房门口去看一眼。

也不知道哪来的这种想法,接下来她的目标就不是走廊右手边的厕所,而是在还不到厕所的走廊左手边的丈夫的那间卧室了。

这段距离并不远的。

Maria玛丽亚的卧室门在走廊尽头,和丈夫的卧室门成直角。正常人也只需要两步而已。所以Maria玛丽亚在扶着卧室的门框站起来后,就斜着扑向了下一个对面的左边门框。

她将自己的头抵在丈夫房间的门框上,将眼睛朝门里面的床上望去,她想看见丈夫在床上裹着被子打呼噜的样子,却见床上的被子和白天一样平整,根本不像是有被睡过的痕迹。

这不仅让她觉得奇怪。一般丈夫是凌晨3点钟才去作坊,这时候,还关着门在呼呼大睡的。

人到哪里去了?

怪就怪Lukas卢卡斯这天太大意了。

如果他的房门是关着的,那么里面有没有人,就立刻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Maria玛丽亚会以为他正在里面睡觉。便不会去打扰他。

如果真的这样,那么Maria玛丽亚的葬礼也许还要往后挪一挪。

偏偏他那天下班后,去Ingrid 英格利德那里打了个小盹就带Ingrid 英格利德去购物了。

此时,Ingrid已经将Maria玛丽亚从医院接回家中。两个孩子也恰恰在那天没有任何活动,他就和Ingrid英格利德在商场里慢慢地逛了个够。

逛后觉得还不过瘾,就又给孩子们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晚上吃完面包后自己上床,便双双钻进了电影院里。从电影院出来回到家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半,接近十点的光景了。

也许是恰逢满月,两个人兴致饱满,下车将车门关上后,Lukas 卢卡斯就将自己的手往Ingrid英格利德的裤腰里一插,摸着她腰上的肉,一起往后院她的小屋走去。

这对他们来说,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Lukas 卢卡斯的手从Ingrid英格利德的裤腰里插下去那么贴着肉一摸,Ingrid 英格利德便立刻浑身一个激灵。内心的欲火就像那接近沸点的一锅牛奶般,一下去就涨溢开来。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两片嘴唇充满了鲜红的血色。这让她那张皙白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更加鲜嫩欲滴。

钥匙刚刚插进锁孔里,两个人就你一下我一下地吻得不可开交了。他们将购得的东西都扔在车里不管,用Lukas卢卡斯的话说,现在卸车和凌晨3点卸车又有什么区别?良辰一宵值千金,两个生命正值旺盛期的男女,在性欲下把一切都抛掷脑后,任由两匹生命的骏马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自由奔驰。

当Maria玛丽亚在Lukas卢卡斯卧室的门口,奇怪地看着那张整齐的、没有被人睡过的床嘘嘘喘气时,Lukas 卢卡斯的一条右手臂上正枕着Ingrid英格利德的一头金发在打呼噜。Ingrid英格利德的一只手,很自然地盖在Lukas 卢卡斯的鸟巢上。

Maria玛丽亚喘息了片刻,终于憋不住开始有尿液渗出并顺着大腿往下滑,这迫使她又继续向走廊对面那把放在厕所门外的椅子扑去。

在椅子上,她等不及晕眩和虚弱的感觉过去,便再度站起身来向厕所的马桶扑去。

化疗将她所有的元气都抽空了。

她像一个有着一副不属于自己手脚的幽灵般,艰难地挪动着自己沉重的身体。

时间在滴滴答答地过去。

就这么几步路和几个间断的扑腾,就用掉了她几乎全部的气力。甚至当她坐到厕所门口的那把椅子上时,她觉得自己已不可能再抵达马桶圈了。她为自己即将又一次尿在地上而深感恐慌。

“不行!不行!千万不能这样!啊!圣母玛丽亚啊!求你!求你!求你!”她一边调整呼吸,一边闭上了眼睛,额头上的汗珠如黄豆般地渗出来,聚成一股细流,顺着额角往脸颊上淌。

她等待急速的心跳稍稍平稳点后,深吸口气,弯腰努力地抬起自己的屁股,伸手继续往马桶圈上扑去。谢天谢地,她的睡袍短到刚好坐下去就可以露出没穿内裤的屁股来。

在马桶上Maria玛丽亚又一度近乎虚脱了。她的大小便失禁般哗哗而下。

一股化疗后癌症病人所特有的带着金属气的腥臭顿时在厕所里弥漫开来。这股味道还来不及被厕所上方的抽风机全部抽走,就因着厕所的门是敞开着的,飘到了走廊里。

一想到丈夫Lukas卢卡斯卧室的门是开着的。Maria玛丽亚的内心就生出无限的内疚来。

她没有力气再去为他开窗通风了。同时又想丈夫不在房间里,这时候会在哪里呢?这个问号又一次明确地涌上心头。

她在厕所里磨磨蹭蹭了十几分钟后,整个人感觉稍微好了点。突然就有了个更奇怪的念头——想要出去透透气。

Maria玛丽亚从厕所慢慢沿着走廊继续摸向大门。从大门口到院子里,还有往下走的六格石头台阶。这对她来说是无论如何走不下去的。

她只是想自己如果可以打开大门的话,顺便也就给走廊里通个风了。

于是,她就摇摇晃晃地摸到了大门口。虽然明知自己穿着短到大腿根的睡袍,也明知自己光着头颅和屁股,浑身丑陋,但这是半夜,除了等一会作坊的面包师傅们会来上班,又会有谁看得见她呢?她只需要短短的通两分钟风就回去了。

其实,在她的潜意识里,所想的真实念头是,Lukas卢卡斯你到哪里去了?

她打开大门后,从大门的侧面望过去,后院她是看不见的,但是可以看见凹字形院子对面作坊上的那一排气窗。作坊里面一片黑暗。说明丈夫并不在里面。

而就在此时,突然从夜风里飘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嬉笑声。

只听得男的说:“好了,你快进去吧,别冻着我的宝贝。一会儿就有人来上班了。”

女的说:“让我再亲你一口。瞧,这边的头发又翘起来了。”

“要亲就把你的葡萄拿出来给我再吃一口。”

接着就传来一些哼哼唧唧的声音以及女人的娇笑声。

“回去接着睡,我的宝贝儿!”男声随风飘来。稍停就看见有一个人影从后院的阴影里出来,往大门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还咳嗽了一声。

多么熟悉的声音和身影啊!

Maria玛丽亚在大惊失色中,五雷轰顶。

她两眼一黑,一口气没吸上来就瞪着一双眼珠子往那六格台阶直扑过去,一双手直直地往前伸出,貌似想要去抓住自己的丈夫似的。

她的身子在倒下后顺着台阶往下滚,直到头撞在摆放在台阶最底层的那个四方形大花缸的菱角上。

Lukas卢卡斯听见了奇怪的响声,还以为是野猫打架,等走到家门前时,只看见一个裹着白纱裙的身躯,下身完全赤裸地躺在台阶前的地上。两条腿分开,光头上的血像裂开的西瓜般往外流出一道道血。

“天啊!Maria玛丽亚!你怎么跑到外面来了?!”

Lukas卢卡斯惊叫着跪下去,伸出一只去扶住妻子的头,另一只抓住了妻子的肩膀。

Maria玛丽亚一声不吭,两眼空洞地望向天空。他摇了几下,见她没反应,才想起给救护车打电话。

八分钟后救护车飞速而至。

可是两名急救员和随后到来的急救医生检查后的结果都是:人已死亡。

就这样死了?当坟墓里的幽灵们这样表示的时候,作为幽灵的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是的,就这样死了。

如果早知道死后会毫无痛苦地变得更加自由,她也许不会再去化疗什么癌症了。反正不是这样死就是那样死嘛。为何在生的时候,要那样怕死呢?

她想还是为了那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吧?自己竟然在三维空间的时间线里留下了两个小蚂蚁般的孩子。这两个会活动的小生命,是让她在死后舍不得放弃并那里离开的原因。

所以她常常坐在那个面包作坊的屋顶上,守着这两个她生前没有能够陪伴到他们长大成人的孩子。这一点不要说是人之常情,就连幽灵们也觉得是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因无所事事而选择陪着她坐在那里一同守望的幽灵们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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