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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22-08-15 10:31:56

——“我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情人。”(Leo)

Tauber陶伯尔手臂上有个刺青。剃个小光头,一对圆圆的小眼睛,灰蓝灰蓝的。望向你时,充满了光泽。像很兴奋的样子。

女领班Britta 布丽塔一点都看不上他。她总是斜着眼角,像盯贼似地盯着他。

而桑葚却觉得他看上去和其他面包师没什么两样,随和而友好。为什么要这样用斜眼看他呢?

这Tauber陶伯尔是到前面店铺来得最勤的一个面包师。他除了往店堂里推一车一车的面包箱子,还喜欢拿个杯子到前面来自己从咖啡机里打咖啡。

这在员工里原本也是普遍现象。店里的咖啡机放在那里虽然是卖给顾客的,但是若员工摁杯咖啡出来喝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人家是两小时左右喝一杯。这陶伯尔,像是半小时就要喝一杯的样子。

这常常让桑葚联想到自己在幼儿园里的那个男孩戈鸿。他和Tauber陶贝相反,一块饼干可以舔着吃半天,直舔到饼干湿软,再经不住他舌头的拨弄,而碎在嘴里,他也还不一口咽下,而是在嘴里再继续含着。

全班小朋友就数他吃得最慢。

别人都吃完了,他手里还握着大半块饼干。

这时,全班小朋友们的眼睛就都聚焦在他这半块饼干上。

幼儿园里的饼干,一天只发一次,那就是午睡起来后。

大家坐在小椅子上,先是每人被分到一个小白瓷杯子。拿在手里,等老师往杯子里一一注入温开水后,再等老师往每人手里发一块饼干。

那时候的饼干,常常是甜咸兼具的万年青。

圆圆的像一朵向日葵,沿着饼干的周边一圈刻满了竖纹。

戈鸿几乎每天都手持半朵饼干做的向日葵,在大家羡慕的聚焦中,像个浑身闪闪发光的小王子。

而桑葚是坐在他身边和他关系最好的人,那时候,她会喝着杯子里剩下的那点水,等着戈鸿把向日葵伸到她的面前说:

“奈切!”(你吃!)

全班的小朋友们就都开始咽口水。空气瞬间变凝固了。桑葚却还要推开他的手,扭过头去说:

“腻心杀哉,啥宁要奈切过额么事。”(恶心死了,谁要吃你吃过的东西。)

全班的小朋友们便都释然。空气一下子又活泛起来,在每个小朋友的鼻腔里进进出出,他们笑着学着桑葚的话:

“腻心杀、腻心杀、腻心杀、、、”

偏偏戈鸿无知无觉,还会将手里的饼干调个个,说:“切咯哒,咯哒俚木旁过额。”(吃这里,这里是没被碰过的。)

全班的小朋友们便都跟着说:

“切咯哒、切咯哒、切咯哒、、、”

有的人还将头往后扬起,将空拳举在嘴巴前,做吃状,啊呜!啊呜!好像他们自己吃到了那半块饼干。

于是桑葚便凑过头去,在饼干的边边上,用牙齿尖尖咬下那么小小的一丁点,算是尝过了。用手再推一把说:

“臭额。物要切!”(臭的。不要吃!)

全班小朋友们就都笑起来,在他们不间断地臭额、臭额中,戈鸿将余下的那小半截像是被加了层糖似的饼干一口吃进嘴里。瞬间吞下肚里。

Tauber陶伯尔常常往店堂来,女领班Britta 布丽塔不喜欢他,可是女员工Barbara芭芭拉却喜欢得很。

她当着大家的面和Tauber陶伯尔呱唧。只要店里不忙,她就将活都扔给桑葚,自己站在咖啡机前和Tauber陶伯尔说着谁也听不明白的无头无脑的话。

Tauber陶伯尔呢,也一副很有礼貌的样子,笑眯眯地有问必答。还外带比手划脚。

这种时候,桑葚往往就分出一只自己的耳朵去支在他们中间,将听得的只言片语在肚子里暗暗拼接。她倒不是好奇和好管闲事,她只是初来乍到,免不了对啥都多长个心眼。

那天,她就听见他们在说有关车子的事。什么什么牌子,怎么着地怎么又不行了,等等,然后就听见Tauber陶伯尔说,我得考虑买辆新的了。

“你买我那辆吧?新的留给我,我也想换车。” Barbara芭芭拉笑着在Tauber陶伯尔的身上打了一拳,Tauber陶伯尔乘机哇哇乱叫。手臂上的刺青很显眼地在灯光下闪耀。

女领班Britta 布丽塔斜眼看着Tauber陶伯尔。她告诉桑葚说,Tauber陶伯尔有孩子的人,所以他的钱老是不够用。

桑葚没问她是如何知道的。在店里,就数自己是新进来的,所以任何其他人都知道得比她多。

有一个孩子的确是件花钱的事。

德国的个人税收制度很复杂,单身者未婚者的税收级别很高,而结婚的或者有孩子的就低很多。

Tauber陶伯尔如果结婚了,养个孩子不仅不用交高额度的税,并且还可以得到儿童补贴。而如果他有个非婚生的私生子,或者离婚后孩子判给了他,那么他除了缴纳单身的高额度税收外,还必须支付孩子的赡养费。直到孩子年满18岁为止。

以2006年为例,单身未婚者一年的收入只要超过7764欧元就得交税,而对一个结婚者来说,开始需要交税的线划在15329欧元。差别几乎是翻倍的。

所以在德国有“一夜风流,背18年债”的警句。更有很多人等孩子生下后才匆匆决定结婚。都是出于钱上的考虑。怎么省怎么来。

根据德国税务局所公布的资料,德国的个人税收有十大方面:个人的工资和薪金所得、劳务报酬、津贴、资本利得、经营所得、专业利得、雇佣所得、租赁所得、股权转让所得、特许权使用费等均应当缴纳个人所得税。某些非经常性、小额所得不需纳税,如职员年度郊游等补贴、对德国职员的再就业补偿费等。

这些方面在税务表上又被分成7大类:农林业所得;工商所得;自由职业者劳务所得;雇员收入;资本投资所得(如利息和股息所得);不动产或者其他有形财产的出租收入和特许权使用费;其他所得(如:退休金收入)。

Tauber陶伯尔没那么幸运,不知什么原因,总之,他有了个孩子后,还是一条单身狗。

一条有孩子的单身狗,是很苦逼的。

因为经济上的窘迫,使得他们很少再有被其他姑娘或女人青睐的可能。谁愿意自己所爱的男人,挣回来的钱还要去养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呢?

所以,很多时候,一碰到这种情况,女人们便都退缩了。

她们宁可去找一个简单的,没累赘的毛孩子,因为作为女人,她们要的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男人。就像卵子等待的只是一个精子,并一旦得到后卵子便紧紧地包住它与外界切断一切联系。

这种天性,让女人在选择与之延续生命的男人时,把安全感(不受干扰的繁殖过程)作为首选。所有在找对象时给自己定下的条件:比如好的相貌、好的收入、好的为人和好的健康等等,在潜意识里无不都是为了给繁殖提供一个最好的保障。

所以,对男人来说,追女人时是要花很多闲钱的。无论是花在女人身上还是自己身上,目的都是为了讨好女人和给女人留下一个类似我最棒,除了我全天下没有比我对你再好的男人了的印象。如此女人才肯嫁,嫁后才肯死心塌地和这个男人过日子,生孩子。

Tauber陶伯尔没闲钱,所以在找女人成家这件事上也就只能作罢。

他每天半夜起来在面包房里忙,月底工资下来,付掉自己的房租和孩子的养育费,剩下的也就刚好养一部车子和填饱一个自己的肚子。

在德国的大城市里,如果公共交通工具很好用,比如你恰好住在某条交通干线的附近,而这条交通干线又是每十分钟便有一班车的,那真是不需要有自己的车子的。

即便是住处离交通干线远一点的,那么还可以买辆自行车带上公交车去上班。

尤其是后来在德国的大城市里也开始流行起共享单车和电动滑板车这类事来,便连买自行车都像是没必要了。

可这一切,都只限于人口密集的大城市。

其他小城镇还是必须有自己的车才能维持日常生活。

尤其是在人口稀少的地方,不要说白日里公交车常常一小时只有一班,过了晚上11点钟就彻底无车了。像Tauber陶伯尔这种需要半夜上班的人,自己的车子就成了必须品。

而偏偏车子一旧,便会生出需要维修或者换零件的事。

德国的修车行,除了换轮胎的费用是在100欧元以下,其他随便什么事情,只要是和修理靠上边的,一次300多欧元是家常便饭。

汽车零件不便宜不说,修理工的费用也不低。所以Tauber陶伯尔的钱包常常捉襟见肘。

每到这时,他没有别的办法,就只能找面包房管出纳的老板娘 Maria 玛丽亚借。

他对老板娘 Maria 玛丽亚说的是借了以后,分期从工资里扣。

可是扣也不能多过他最少的生活所需。所以扣也扣不到借的数目,总是借的比扣的要多点。所以后来Maria玛丽亚就决定从自己的账户里借钱给他,这样,还清的日子就遥遥无期了,因为Tauber陶伯尔永远是上一笔还没还清,下一笔就又来了的架势。

但是这样至少不会影响到公司的运营和牵涉到公司的账目。

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和老板娘 Maria 玛丽亚得知自己生了肠癌,将不久于人世有关,她对Tauber陶伯尔的无助状很是同情。但愿他有一天可以从困境中解脱。她以为这都是因为他有一个孩子的缘故。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只因为有个孩子要养,便苦逼一生,这情形有点像自己得了肠癌而无法摆脱一样,都是苦得情不由己,苦得无能为力。

当成了幽灵后的☠Maria 玛丽亚再回看这一切时,已经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和举动了。现在的她体态轻盈(如果她还能够看得见自己的体态的话)来来去去,上上下下,可以说不受地心引力地想怎样就怎样。而且她也没了病痛和眼泪。这两样东西,以前对她来说是让她死去活来的折磨,现在却觉得真是多此一举。如果直接进入死亡就可以早点享受像现在这样的自由和方便了。

看来所有的痛苦都是来自肉体,没了肉体的灵魂,不仅没了痛苦,连饥饿和寒暑都感觉不到。现在的☠她唯一所要小心的就是不要让自己被阳光的焦点炙穿。(被炙穿了就有好一阵子得像蝙蝠那样挂在某个树枝上让月光晒,直晒到那个洞又复合为止)这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Maria 玛丽亚坐在面包房的屋顶上时,当然也是看见Tauber陶伯尔的。不过她对自己给他借钱的事已没任何感觉了,如果一定要说感觉的话,就是觉得有点滑稽。如果她早点能够明白,对Tauber陶伯尔来说,不是靠借钱能解决的她又会怎样做呢?

那时候的她对Tauber陶伯尔的请求,总是伸出援手。每次Tauber陶伯尔说车子出了什么毛病,需要多少钱修理,她都相信。对他来说,车子是保证他上班的工具,重要得就和他自己的两条腿那样。

没有车子他就无法半夜去上班,得等到早晨5点钟头班公交车启动。而那时候对面包房来说,黄花菜都凉透了,还有什么用。

所以,只要他对老板娘 Maria 玛丽亚小声地那么一嘀咕,(有的时候是在她办公室里,有的时候是在走廊里,或者甚至在院子里)多少总能得到她的帮助。

Tauber陶伯尔是每次都给老板娘Maria 玛丽亚写借条的。

只是,隔三岔五地借。他的钱还没有存到够全部还清上一张借条时,下一张借条便又开始了。

这让他也很无奈。但多少总是在还的。每当一张借条还剩下50欧、30欧时,他就对老板娘Maria 玛丽亚说可不可以用无偿加班来抵。

这也是一种解决办法。比如周日加班。

面包房被允许在周日开门,在德国是1996年才开始有的事。

德国的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为了舒服和盈利,打破了《圣经》关于周日是属于上帝的休息日的规定,于1996年10月底开始针对工商界成立了一条新的法律,即全德国的面包房在周日上午7:30分到11点之间允许开门。

这允许后来自然变成了所有面包房必须开门的压力。因为如果别人都开,唯独你不开的话,是会引起公愤的。

另一方面,当然也是给面包店一个增加和弥补平日里欠收的营业额的机会。

因为随着超市的普及和许多超市开始卖机器自动现烤的面包开始,工业化的便利所带来的价格低廉,导致那些需要节省的家庭,为了少付一半的钱,都会不再去面包房买面包,而去超市。这当然给手工制作的面包房带来不小的冲击。

所以说,允许面包房在周日开门,对资本家来说,是一种增加收入的机会。因为这一天,超市全部关门,凡是周日也想能够在家里舒舒服服地享用一口新鲜小面包或款待客人的人们,就必须去面包房排队。

但是,这却给面包房的员工们带来很大的问题。

根据德国的法律,周日员工最多只能工作三个小时。这也就是面包店被允许从7点半到11点开门的原因。

从原则上说,店面营业7点半到11点是3个半小时,实际上,员工收拾打扫都是在11点钟店关门之后。所以对员工来说,实际上是4个小时。

对面包房的面包师来说,却还是需要半夜便开始工作的。工作量在时间上是一点都不能少的。而从烤面包的量来说,员工的数量也是不能少的。

很多员工都不喜欢周日加班。所以Tauber陶伯尔提出用周日去无偿帮忙来抵消债务,对所有的人似乎都是件好事。

周日的工资是平时的双倍,且不走账,售货员干完活后,都是直接拿钱走人,而Tauber陶伯尔就不拿钱,用这钱去抵债了。

所以当其他有家庭或没家庭的员工,都希望在周日可以多睡觉多和家庭在一起时,他们是宁可不要拿这份周日的钱的。Tauber陶伯尔每周日都去顶掉一个人的班,大家便轮流多出一次周日可休息的机会,也自然对此很觉庆幸。

可以说,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对这件事情乐见其成,只有面包房老板Lukas 卢卡斯对此糊里糊涂。

一来他的账务都由妻子Maria玛丽亚管理,而Maria玛丽亚也是聪明,对于Tauber陶伯尔的这种一两百块钱的欠账,她宁可从自己的腰包里拿出去,也不愿意给公司拖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尾巴。

她喜欢公司的帐面上永远是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所以当她病重后,即便是Lukas 卢卡斯的情人Ingrid 英格利德开始介入公司的电脑处理各种事物时,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她是个女人,从来搞不懂车子的事。每次Tauber陶伯尔伸手问她借钱,她都根本不会主动去问这次车子是哪里出毛病了。

即便问了,Tauber陶伯尔说哪里哪里她也不会有反应,因为她不懂。

有的时候,Tauber陶伯尔像是一连几次说的都是同样部位,她也没产生任何疑问。

就像Tauber陶伯尔要的金额数目如果接近3百上下时,她没有生出过任何觉得奇怪的念头。

只有懂车子的男人才会在头脑里冒出个问号来。不知道这是不是Tauber陶伯尔只找老板娘Maria而不找老板Lukas 卢卡斯的缘故。

总之,那天当Lukas 卢卡斯决定要找Tauber陶

伯尔问清楚时,却发现他请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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