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材料实验室一天之中最轻松的时刻。刚吃完午饭，从卡普桑教授到实习生人人手上一杯咖啡，或闲聊或看报，实验机也大多处于停机状态。有个叫马蒂尤的法国博士生来到冯启真实验台跟前讨中国茶喝，自从学会将漂浮在杯中的茶叶吹开后喝茶，马蒂尤似乎迷上了喝中国茶，天天要来向永辉或冯启真两个中国人跟前转悠一番。
马蒂尤得了茶叶，兴许是想讨好冯启真，随口说：“嗨，冯你知道吗？我们法国要把最先进的‘幻影2000’战斗机卖给台湾了，这下你们不用再怕中国人打台湾。”
冯启真侧过脸去看了看向永辉，见向永辉正斜靠在桌前闭目养神，他便朝马蒂尤翘起大拇指：“你们法国人真够朋友。”边说边用一个干净信封又装了些茶叶送给马蒂尤，好像是马蒂尤把法国战斗机卖给了台湾。
向永辉其实没打瞌睡，他只不过喜欢闭上眼睛思考问题，这是他从大学时期养成的习惯，此刻却无意中听到了冯启真和马蒂尤的对话。向永辉睁开眼一步跨到冯启真面前：“你以为台湾有钱买几架破飞机就能闹台独啦，做梦去吧，就是地球倒转台湾也是中国的领土。”向永辉脸朝冯启真，说的却是法语，他得连同马蒂尤那法国小子一块教训。
冯启真早就领教过向永辉在此类问题上的坚定立场，他识相地低下头来不出声了。马蒂尤不知山高水深，天性又爱耍嘴皮子，摆开架势要跟向永辉辩论。
“向先生，我们法国是自由民主国家，台湾是法国的好朋友，我们当然可以卖飞机给他们。”凭心而论，马蒂尤一开始并非想让向永辉不痛快，然而他自小到大所学过的法国地理教科书，全都把台湾列为一个独立国家，所以马蒂尤很有意纠正一番向永辉错误的地理概念。
向永辉猛地拍了下桌子，手指随即指住马蒂尤鼻子：“你这个蠢货听好了，台湾是中国神圣领土，就像科西嘉岛属于法兰西一样。法国卖战斗机给台湾，就是干涉中国内政，中国人不会对你们客气的。要是再让我听见刚才那些话，我会先请你尝尝拳头然后再让你报警。”
马蒂尤朝后退了一步，尴尬一笑：“向先生你的话真叫人觉得莫名其妙，你既然那么爱你的国家，为什么还要呆在法国？没准你研究出来的飞机发动机材料，正用在‘幻影2000’战斗机上卖给台湾了呢，嘻嘻。”马蒂尤给自己找到个台阶下来，很快溜走了，他的话却刺得向永辉心口流血。
这是向永辉从来没想过的问题，他用自己才华和心血研究出来的发动机材料，竟可能被法国用于生产先进战斗机，然后卖给企图从中国分裂出去的台湾当局。几天后一次偶然聊天时，向永辉问卡普桑先生：“如果我参与的科学研究最终有损于自己祖国的利益，我该怎么办？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人掠走了法国军队的舰艇和坦克，法国人有过怎样的感受？”
卡普桑教授已经从马蒂尤口中了解到他那天与向永辉的言语冲突，教授笑了笑说：“向，你我这样搞科研的人最好不要太关心政治，那是政治家的事，想多了对自己无益。”
向永辉眼中浮起泪水，“卡普桑先生，您在为您的国家效力，自然不用想这些问题。可我不行，这些天来我已经想得整夜都无法入眠。”
邵琳琳觉察到丈夫近来情绪上出现很大变化，向永辉本是个性格外向喜欢说话的人，可最近不知为何变得异常沉默，连两个女儿纠缠在左右也无法引他多开口。邵琳琳暗中检查过自己言行乃至所做的饭菜，惟恐丈夫情绪低沉与她这个妻子有关。
星期天午饭后，邵琳琳示意两个女儿拖爸爸一块去峡谷散步。距夏野勃朗叙住宅区十几分钟车程便是绵延起伏的山坡，罗纳河水的一条细小支流穿过山间，千百年来竟然冲刷出一片十几公里长的峡谷，终年青翠碧绿。两个女儿出生前，向永辉和邵琳琳常爱去峡谷散步，有时会带了食物去山坡草地上野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邵琳琳知道即使丈夫有天大的烦恼，都会被峡谷里的清风一吹而散。
果然，向永辉被女儿的提议勾起了兴致，他特意擦干净车子，又去了趟加油站，像要出远门似的。邵琳琳悄悄在车子行李箱内放入食品篮，连同丈夫爱喝的苏打水，她得尽最大努力让丈夫高兴起来。
峡谷里静谧无声，秋日阳光下的山坡层林尽染，树叶色彩几可与春天的花圃媲美。微风扫过，野苹果树枝头尚未被鸟儿们享用的果实纷纷落下，枫丹和白露抛开妈妈准备的点心，偏偏要去捡地上的野苹果来啃。两个女儿知道爸爸妈妈不会阻止她们吃野果子，那些住在城市中心的孩子，轻易还享受不到这份野趣呢。
向永辉找了块平坦的草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两眼直瞪瞪望着蓝天上那道喷气式飞机划过的细细白线，白线渐渐变粗，与远处飘来的云朵融为一体。
邵琳琳拿出布袋，吩咐两个女儿去栗子树下捡拾那些成熟后爆开的果实，晚上好带回家去做糖炒栗子。支开女儿，邵琳琳坐在向永辉身边，静静等候丈夫跟她说些什么。
向永辉坐起身子，把目光从蓝天上收了回来，他长长叹了口气说：“琳琳，我真不甘心把自己一辈子的心血和研究成果都让外国人拿去造飞机。法国人造出的‘幻影2000’居然卖给台湾当局，替‘台独’分子壮胆，那我不就成了帮凶吗？”向永辉把那天在实验室里与马蒂尤发生的口角告诉了妻子。
邵琳琳松了口气，她总算弄清丈夫这些天来郁闷情绪的起因。邵琳琳说：“你一个搞科研做学问之人没必要去作那些政治上的联想，就算没有你，法国人一样会造出飞机来，一样会卖给他们想卖的人。你为这事整天愁眉苦脸，不是自寻烦恼吗？”
向永辉说：“这几天我一走进实验室心里就不平衡，凭什么我一个中国人要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奉献给法国呢？难道中国不需要造飞机吗？中国人就造不出飞机吗？”向永辉根本不理会妻子的婉言相劝，他只顾按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一吐为快。
邵琳琳拍拍丈夫膝盖让他不要太激动，说：“我的向教授，请别忘了是谁替你戴上的硕士、博士帽，谁让你破格晋升为里昂中央大学教授，谁给了你这份连法国人都眼热不已的终身教职，你怎么就不该为法国作点贡献呢？”
向永辉盯着妻子的脸，发现邵琳琳整个人都让他感觉陌生，她真的被法国同化了，除了生活习惯，凡事也爱站在法国人立场上考虑问题，向永辉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去不再出声。
邵琳琳揣摩到丈夫此时的心境，她本来就是为让丈夫高兴才来峡谷散步的，并非想和丈夫抬杠。于是邵琳琳打开一瓶苏打水递给向永辉，顺手撸了撸他头发说：“永辉，我的话让你生气了吗？其实你放心好了，咱中国女人千百年来都奉行出嫁从夫，我也不会例外，反正你走到哪儿我和孩子就跟你到哪儿。”
向永辉抬起头来朝妻子笑了笑，邵琳琳看见丈夫眼中闪动着泪光，顿时一阵内疚夹杂着心疼。幸而两个女儿跑来解了围，她们大呼小叫要爸爸妈妈欣赏了不起的收获，小姐妹俩居然捡了满满一袋栗子。邵琳琳教女儿把栗子按个头大小分开，大的回去做糖炒栗子，小的剥出果实来烤栗子蛋糕，她这烤蛋糕的手艺还是跟夏野勃朗叙小区管理员诺曼太太学的。
夕阳西下时，风吹在身上有了些许凉意，邵琳琳开始收拾地上东西准备回家。枫丹说：“妈妈，我们下个星期天再来捡栗子好吗？”没等邵琳琳回答，向永辉搂住两个女儿抢先答应道：“当然可以，只要栗子还没捡完，我们每个周末都来峡谷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