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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22-08-15 10:29:41

—— “我看上去和小伙子一样吧?”(Laure'ce)

村南头的花店要彻底关门了。橱窗和门上贴满了清仓大甩卖的标语。

“alles muss raus!”(全数清仓!)

“bis 70% Rabatt!”(最低三折!)

桑葚一边带着孩子们从花店的门前慢慢走过,一边念着玻璃上的那些标语。打三折!当她看见70%的数字时,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样的大甩卖,和赠送又有什么区别?看来这家花店是注定要破产了。

进去看看吧,说不定还能捡个什么漏——她一边推门而入,一边想。

店里已空空荡荡。很多花盆和装饰品都没了。只剩下一些吊盆还在屋顶下晃悠。

老板Laurence劳伦茨独自在一个角落上忙着捆一把铁丝。对桑葚的进来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桑葚转了一圈后,牵着两个孩子来到了他面前。

“您好!”桑葚忍不住好奇地主动和老板打了个招呼。“请问您为什么要关门啊?”

“我太太成了植物人,躺在养老院里。我得天天去看她。没时间管这里了。所有的东西都那么贵,我也雇不起人看店。只能关了。”

“哦!真抱歉!”桑葚听了心里一抽。不知道除了抱歉还能说什么。

养老院她是知道的,一想起这三个字,她背脊上就爬满了鸡皮疙瘩。

父母顾恭和施婵,最后都死在养老院里。两个人几乎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前后不差三个月地双双住进养老院。

那一年,桑葚在三个月内不得不急匆匆回了两次国。一说到这事,其丈夫Sebastian塞巴斯提昂就摇头。

中国的养老院,床位也很紧张的。由于夫妻两人是一先一后进入的,所以开始的时候,不能住在同一间房内。

养老院给两个人住的房间也并不大,除了两张床外,几乎没什么可以放开手脚活动的地方,两辆轮椅也无法同时在房间里行驶和兜转。

顾恭和施婵一个在二楼,一个在三楼。如果要互相看望,便只能一同在走廊的活动区呆一会,因为房间里有另一个老人躺着,无论对方是睡着了,还是自言自语地醒着,都会打扰。

所以桑葚于一年后带全家回苏州时,将住在三楼的顾恭推到二楼的走廊上于施婵一起见面,两个老人都苦兮兮地对着她笑,她心里就特别难受。连Sebastian塞巴斯提昂也看不下去。他拖着桑葚去找院长,陈述了种种理由,又承担了所有额外的附加费用,才将两个老人,换到同一个房间。

这对养老院来说,是破格的。

院长看在国际友人的份上,没有房间,也硬是腾了个房间出来,将另外一间房间里的两个男性老人,一个调入顾恭原来的房间,另一个男性,不能调入施婵的房间,就只能以方便照顾和降低费用为由,在一楼的大通房里,硬隔出一个小空间,将其床安置进去。

至于院长是怎么和那两位老人的家人沟通的,桑葚就不知道了。

她很感激在这一点上,丈夫Sebastian塞巴斯提昂是既出力又出钱。让她最后可以相对安心地回到德国。

养老院里的饭菜质量是好的。没话讲。

桑葚在时,跟着父母一起在食堂去吃过客饭,一个盘子上,除了一碗软软的米饭外,有绿色的素菜(比如青菜、芹菜或卷心菜)、红色或白色的荤菜(比如红烧肉、粉蒸肉或带鱼)还有一小盘花式菜(比如盐水花生米、玉米胡萝卜粒或八宝辣酱)再加一碗汤。

量不是很多,比如肉或带鱼都只有一块,但是七七八八加起来,老人们也都吃得很饱了。这些老人都是一些生活已不能完全自理的人,平时不活动,胃口也不大。如果谁觉得菜或饭不够也是可以添的。

在护理的程度上,被分成四级。有的连饭都不能自己吃的,需要护工来喂。更有连饭都已经嚼不烂的,需要打成流质后再喂。

所幸的是,在刚入院时顾恭和施婵还都能够自己吃饭。吃的速度虽然慢点,但是连鱼刺都还是可以自己吐出来的。这在养老院里,就算是健康指数很高的了。

很多事情都是需要有比较后,才会有客观的认识。一开始决定要将母亲送入养老院是因为她有一次在站着穿裤子时,一只脚伸入了另一只脚的裤筒中后朝后一跤,后脑勺磕在桌沿上造成脑震荡不说,之后便时不时地会突然昏厥。最后,顾恭在有一次弯下腰去将倒在地上的老婆扶起来时,自己也跌倒在地,造成手臂和手腕骨折。

那一次紧急回国,桑葚就不得不将母亲先安排入住养老院里。

家里突然没了女人,这对只能动弹一条手臂的顾恭来说同样是致命的。

桑葚给他找的钟点工,他后来说是吃青菜吃不到菜心的(菜心都给钟点工吃掉了),红烧肉硬得嚼不动的(顾恭喜欢吃入口即化的,这个需要时间小火炖。钟点工做了上家赶下家的,哪里有这功夫),又加之每天想见老婆,却苦于没人陪送。

有一次他自己上街叫出租车,出租车没有等到,却又被一个莽撞的骑自行车的小青年撞了一下。造成身上多处挫伤。

桑葚不得不匆匆又赶回国内处理。权衡再三,将他也送入母亲所在的养老院了事。

这下顾恭算是安心了。可以天天见到自己的老婆了。施婵呢,也眉开眼笑了。

至于家,他们说等女儿桑葚回来后要一起再回去看看,可是桑葚再回来后对他们的要求总是推三阻四,直到推不下去了,才告诉他们说房子已经让中介给紧急卖掉了。家里主要的一些家具和东西暂时存放在一个很小的租来的店铺房里。其他的都只能扔掉掉了。

家是再也回不去了。

“爹爹!姆妈!养老院也是要交钱的呀!如果住在家里,我又不能回来照顾你们,不卖掉房子我怎么办啊?”桑葚哭得满脸是泪。

顾恭和施婵便都不再提回家的事了。自己的女儿嘛,怎么舍得让她再为自己受苦呢?两个老人轮番地连声说:

“卖得对!卖得好!卖了省心!我们住这里挺好的!挺好的!”

还说:“囡囡啊!你为我们吃足了苦头哦!”

说完三个人抱在一起痛哭。

哭完后,谁都不提这事了。至少在桑葚面前,他们是再也不提了。他们认命了。自己老到这地步,孩子不在身边,把房子卖掉后,用这钱住养老院是应该的。

只是恐怕活太长了住到有一天还不够呢。两个人就都不敢再往下想。剩下来的念头是很矛盾的。很想活得长一点,可以多在这世上陪着女儿,哪怕只是这样两地分开地陪着。也是好的。但又怕自己活得太长,有一天连卖房子的钱都用光了,就又变成了女儿的负担。倒不如早点死掉的好。

这两种想法很矛盾地每天在两个老人各自的肚子里打转。却谁也不敢向对方说出来。

Laurence劳伦茨的妻子Petra 佩特拉倒是一个人住一间特护病房。她那天兴奋过度后,突发脑梗塞,因身边无人及时发现而延误了时间,成了植物人。

医生说,有没有希望醒过来,只有上帝才知道。快的也许三个礼拜,三个月,半年。慢的十年、二十年都说不准。更何况她还有癌症在身。这病是不是能够让她等到醒来也是难说。

Laurence劳伦茨的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是当然他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醒来,而且是立刻醒来。二是,如果醒不过来,就一直这样睡着也好,至少她可以感受不到折磨。

但是,每当他看见护士为她吸痰、翻身、打针、鼻饲时,动作就像在操作一个机器那样,只是一边操作一边她们会在嘴里夫人长夫人短地叫着和说着。

该听的人是听不见的,不该听的他倒是听了很感动。这让他的感觉好了一万倍。

但是,看着妻子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还是觉得看不下去。

每次在医院里呆一个小时,对他来说已如同受刑一般。

在房间里呆不住,他就来到走廊的公共活动区域。在那里,有各式各样的滞留等死的病人。

这个地方,并不是医院,而是介于医院和太平间之间的一个中转站。凡是在医院无法再继续被医治的病人,都会被送到这里来在专业的护理下自然地走向死亡。

Petra 佩特拉在这里到底能熬多长时间,谁都说不准。当生命到了“耗”这一步时,排除器官功能的突然异常,在纯自然的条件下,一般就是看谁的脂肪多了。在吃不进的情况下,胖的人相对比瘦的人明显可以多耗些天。

Laurence劳伦茨在当兵时曾听一位较胖的战友说他生肺结核住院时,每天都咳嗽不断。什么也吃不进,一咳起来就喘不上气。咳得脸成猪肝色,难受时,还咳得头伸出床外弯腰咳到脸几乎碰到地。

他的邻床是个瘦子,也是肺结核,也是吃不进任何东西,一咳起来,也是喘不上气,然而,他却没力气坐起来,一咳就只能拼命地用两条腿来回地向床尾蹬。

三天内,两个人都咳得吃不下东西,哗哗地往下掉体重。三天后,胖子变成了瘦子,活了下来,而瘦子在皮包骨地连续巨咳三天后,一蹬腿走了。

所以,那战友说亏得自己是个胖子。否则恐怕也活不到出院。

他告诉Laurence劳伦茨说:“千万别节食,该多胖就多胖,关键时刻,这脂肪可就是用来救命的。”

所以,Laurence劳伦茨看着病床上的妻子Petra 佩特拉的脸还算圆润。并没有瘦到颚骨从皮下突出,牙床在唇下鼓出的那种骷髅相的地步,心下很是安慰。这说明一时半会儿的,她还能耗。

只要能多撑一天,就给她从植物人状态里苏醒过来多一天机会。

他常常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公共区域里兜圈子。在公共区域凡是有些有阳光的角落里,三三两两地停着可以将靠背放下来变成躺椅的那种推车。

车上坐着或男或女的老人。他们或睡或醒,却都在发呆。有一位不断地用手抠自己的眼睛。更多的像木乃伊般一动不动。

在他们被护理员推到公共区域的这段时间里,他们的房间正在被清洁工打扫、被护理工更换床单和开窗通气。

而他们虽然每天都会在公共区域里碰面(有的时候,是并列地躺在阳光下)互相间却很少或者根本不说话。

没人知道他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包括不断地用手抠自己眼睛或者啃自己手指头的那些人。护理人员也都像视而不见似地。任其为之。

Laurence劳伦茨在这群人中间兜来兜去,感觉时光凝固了,似乎永远不流动了。这样的一天多可怕啊!他想。

尤其让他感到后脊梁骨发凉的是,现在他还算是个访客,是来看望妻子的。以后自己到了这一天,会像其中的哪一个呢?

是像那个头歪着嘴也歪着的?还是像那个仰天闭眼,嘴张开着的?或者还是那个卷缩在一条黄色的毯子下看不见身体只露出个头的?

护理人员们永远不够用地进进出出忙碌。

除了这些已经被推到公共区域暂时可以独自呆一会不需要任何照顾的人,他们还需要在一些房间里面忙着护理另外那些不能出房间的人。

有的人需要更换衣服,有的人需要在某些部位换药或抹油。

这些事情,耗费着护理人员们的时间和精力。所以哪里还会有人去给那些独自在外面发呆的人讲故事、念诗或者交谈呢?

连无所事事的Laurence劳伦茨也不愿意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不知道自己可以为这些人做什么。他看着他们的样子就心里发怵。

于是,这才发现自己从小到大,就没学会如何和这些特种人群交往。不去打扰他们、招惹他们似乎是唯一自己知道并会去做的。包括现在的妻子Petra 佩特拉。

都说对植物人,家属们要常常和他们说话。可是真的当你面对这样一个僵尸,闻着房间里和僵尸身上散发出来的种种陌生而又奇怪的味道,听着呼吸机有节奏的声音以及看着各种仪器和导管下挂着的口袋里的液体的颜色。他的脑子就变得一片空白。除了想从这里逃走外,别的什么念头也没了,更别说找话题了。

所以,通常他总是这样,在公共区域兜了几圈后,就对自己说还是明天再来吧,便匆匆逃离现场。

等回到家后,空空荡荡间,又会想起以往和妻子在一起的光景,便又觉得对不起妻子和自己这么快就逃回来是不对的。

这种纠结的情绪,反反复复,很快便让他连去看望妻子都感到害怕了。

某天晚上,望着满天璀璨的星星,他突然生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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