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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22-08-15 10:29:01

—— “时间太少了。”(Ingride)

桑葚对猫有着来自幼儿园的记忆,不过没有很多,只有片段。

当人活着的时候,无法摆脱沉重的肉体,于是对过去和将来的一切都只能凭记忆或想象。一旦通过死亡摆脱了肉体的羁绊,幽灵就可以在不同的维度里不同的时间上看见各个时期不同的自己了。这种奇妙的体验,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给活着的人的。

而记忆在不被需要时往往是呈关闭状态的。桑葚对幼儿园的记忆,能够想起来的也就是一些朦胧的片段。这些片段有的是午睡时躺在地上睡不着,就看着猫在门口坐着舔脚爪给自己洗脸。

夏天时,还看着老师坐在门口的墙角边,手里拽一根绳子,绳子拉动了吊在天花板上的一个长方形的布帘子。用来当风扇用的。老师用绳子拉动帘子,一来一回地徐徐的风便落在了躺在地上午睡的孩子们身上。

应该说,这幅图景是很暖心的。因为当桑葚自己做了母亲后才体会到,难道老师就不想午睡的吗?偏偏在中午犯困的时候,还要来回拉那个大帘子。至今她也没想明白这种帘子的机关是如何装在教室的天花板上的。

睡觉结束,小朋友们要自己将席子卷起来,送到储藏室去。遇到有人醒不过来的时候,小朋友们便激动地炸起锅来。不是叫老师,就是设法将这个人卷在席子里一起拖走。

卷,往往是卷不好的,拖,也往往是拖不动的,这就是引发炸锅的原因。

桑葚从小是个吃瓜的观众,却也觉得很刺激。毕竟这样的事并不是每天都有。发生一次便印象深刻。

有的片段是和吃饭有关的。在她的鼻子里,永远储存着一股苏打水的味道。那种略微呛鼻的,透着一股生猛劲的味道,只要一想到幼儿园,就会从鼻子里冒出来。

每一个外面绿里面白的搪瓷碗和带把儿的小搪瓷杯上,都有一股这样的味道。她记得自己在桌边和其他小朋友们一起吃碗里的饭菜和喝杯子里的白开水。

饭菜的味道记得最熟的是青菜和红烧萝卜。至于肉是也有的。

当桑葚到德国后,觉得青菜和红烧萝卜好吃得不得了。

开始那些年,青菜只有去亚洲店才能买到。后来,在德国的普通超市里也可以天天买到。于是她每次买东西看到青菜就会顺手买上一包。

一包里面有三棵。回到家后可以炒一大盘。只是吃到嘴里少了幼儿园里的那股消毒水味。

在记忆里,幼儿园里的青菜是墨绿墨绿的,也就是绿得有点发黑的样子。

而德国的青菜是翠绿翠绿的。口味上也淡了很多。

后来她知道幼儿园里的青菜,肯定不完全是青菜,还有一种被苏州人叫做塔枯菜的绿色品种。是墨绿墨绿的。德国没有。

水就是白开水了。老师拿着一个银色钢精的吊子,给每个小朋友面前的杯子里加水。

也是后来自己做妈妈了,桑葚才醒悟到,那大水吊子,应该是早就烧开凉在那里的。等到吃饭时,温度正好不烫不凉,才冲进孩子们的杯子里。

如此一想,老师们也是动足了脑筋和心事的。

试想按每个班级一吊子水。一个幼儿园里大中小三个年级即便是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不太可能)那也至少得有三吊子水。

由此又联想不知道幼儿园的厨房是什么样子的,仰或是用一个极大的炉台烧一个极大锅子的水,然后再将水装入每个吊子里,那么这样一大锅子水要烧开,真也是需要些时间的。

她还记得在喝完水后,大家把杯子放入一盆暗红色的水里。

一个人在长大后不能再回到昔日的幼儿园去看一眼实在是一种遗憾。而这种遗憾只能等到死后再去实现了。却又不可说与人知。

比如那些每天忙忙碌碌在墓地里穿进穿出的幽灵们,它们像跳蚤似地在每一种不同维度的时间线上像跳橡皮筋一样地跳来跳去。维度越高,时间线越多,十维度是很少有幽灵敢进去的。因为那里的可能是无限,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进去后还会不会回到三维的原点是没幽灵准确地说过。都是去了就等同于失踪了一样。无限可能带来的就是无限风光。这也许就是人在活着时所向往的天堂或极乐世界吧?总之,这些只有死后才能体会的事,对活人来说,太难想象也太不虚幻了。

如果桑葚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是可以再回到幼儿园去的,她又会让自己怎么做呢?她曾经是个在幼儿园里就小心翼翼的孩子。渴望玩的大积木没几次轮到她拥有的机会,她总是一边玩着自己面前的小积木,一边看着大积木那边的动静。小积木是放在桌上玩的。而大积木一块就有半个桌子那么大,是放在地上玩的。

也许,当她某日再回到幼儿园时,会发现那些所谓的大积木不过也就像个小板凳似的吧。

她自己的两个孩子,在德国幼儿园里是不吃午饭的。

因为有她在家里烧饭的缘故,给孩子上的幼儿园是半天制的。上午7点半到9点之间将孩子送进去,中午12点到1点之间再接回来。而她总是8点半以后出门。中午呢,又差不多头一个11点55分就等在幼儿园门口了。

好像一个急着向幼儿园索回自己孩子的母亲,舍不得让孩子在幼儿园里多呆哪怕一小会儿。舍不得让孩子有一丁点盼望着自己等着自己的焦虑。

其实,后来她发现自己是个很不会享受的妈妈。很多德国母亲,都是幼儿园一开门就将孩子送进去,到了要关门时才将孩子从幼儿园里接出来。

似乎是想将幼儿园的每一分钟都给充分利用了。孩子能不在自己身边就不在自己身边似的。

桑葚却是完全相反的。

只有孩子在身边,她才觉得心安。

孩子在幼儿园里的三小时,她几乎做不成什么事。收拾打扫一下后就准备烧中饭。

她像是觉得孩子在幼儿园里会挨饿似地,总是在去接孩子之前就已经将饭菜都烧好了。孩子们一回家就马上有饭吃。

其实,孩子早晨出门前吃了一顿早餐,书包里还按照德国幼儿园的规定,从家里带一个在幼儿园吃的第二顿早餐盒。

这样看来,孩子们是绝对饿不着的。喝的水也都自己带。但在桑葚的感觉里,却总是孩子在外面“受罪了,可怜了”。

很多年后,当已经读大学的孩子们向桑葚回忆起幼儿园和小学的光景时,他们说桑葚的面包盒做得没德国妈妈的好。这让她很惊讶也很愧疚。感叹地哭笑不得。

想当年自己的确没有向德国妈妈讨教过面包盒里都应该放些什么。因为她自己从小没经历过带面包盒上学的时代。

上小学的自己,早晨在家里吃了早餐后,在学校里是再没有东西吃的。

学校里有一排砂滤水龙头,谁如果渴了,可以去那里喝水。

那是一种按钮被按下后,水会自己从龙头里往上滋的装置。喝水的人必须将嘴凑上去接住水柱而不直接和水龙头接触。

这原本是很卫生的,却被调皮的小男孩们用来玩水。他们将滋出来的水用手挥向四面八方。如果碰到女生的身上、脸上或者头上,女孩子们就会乱叫。如果碰到了男生身上,则会引来新一轮的挥水大战。

如此桑葚是不太去喝的。一是嫌场面乱,二是她嫌将头凑上去喝水的样子难看。

所以她在学校里,基本上只上厕所。不吃不喝。等到中午12点放学回家后,家里的肉、菜、汤、饭已经在桌子上等她了。

所以,她对德国孩子要从家里带早餐盒这件事,感觉新鲜。当然,德国的学校放学也晚。尤其是中学。孩子常常到下午两点以后才回家,所以中间吃一顿实在是太有必要了。

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小小的书包里,每天都是除了书本和铅笔盒外,还有一瓶水和一个面包盒。好像出门去打仗。心下总是大有感慨。

偶然遇到孩子将面包盒忘记在了厨房的桌子上,她便心急火燎地想送到学校去。而此时,丈夫Sebastian 塞巴斯提昂总是说:“不要送!让他们饿一次。下次他们就不会忘记了。”

如此桑葚一上午便都不好了。她会像个要生蛋的母鸡找不到窝般,焦躁不安。孩子饿肚子的惨状老是挂在眼前。令她什么事都做不下去。

可是等孩子放学回家后一问,倒也都没饿着。因为他们的朋友们知道后,纷纷将自己面包盒里面的东西分出一点给他们。

这倒又出乎桑葚的意外。

从此她也总是尽量将孩子们的面包盒塞得满满的。生怕哪个忘记带自己的早餐盒了,她的孩子就也可以分一些给别人。

她不喜欢饿肚子的感觉。

一入深秋,她还学着德国人的样子,买一些鸟食挂在园子里的树上。还专门买了一个给鸟喝水的瓦盆放在园子里的草地上。

瓦盆边上有一只陶瓷烧制成的褐色小鸟。夏天的傍晚时分,常常引得一些小鸟飞下来喝水。她在房子里远远地看见就十分欢喜。

后来她甚至还买些猫粮放在厨房的抽屉里,如果邻居家的猫到园子里来散步,她就会在凉台的石板上,撒一点猫粮。如此便也引来一些其他经过花园的猫。

此事后来被邻居知道了,还生气,说因为桑葚的施舍,让自家的猫吃多后都发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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