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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22-08-15 10:27:37

—— “你要走就走吧!”(施密特)

黑森州某个坐落于丘林地带的小村。

午后2点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各家朝南的窗台前。时逢周六,小村里的人们不是在外购物就是正在午休。教堂的钟却突然响了起来。

时逢金色五月,天色蔚蓝,教堂钟楼里的钟声响得分外热闹。

现在教堂里的钟,早都是由电控制了。像雨果在《巴黎圣母院》里写的钟楼怪人卡西莫多整个人吊在钟绳上的那种敲钟法,早已不再存在。但是你也绝不能以为钟楼里没人便什么都没有了,幽灵们是很喜欢坐在那些钟上聊天的。钟楼很高,少有阳光,很适合幽灵们在白天藏身。☠它们是不能被日光长晒的。日光一晒多了,☠它们就晕头转向,像被扒皮抽筋般浑身难受。非得回到墓穴里后,才能缓过劲来。但是墓穴不透气呀,☠它们在里面被屏蔽了似的,感觉与世隔绝。所以钟楼几乎成了☠它们白天的另一个敞开之地。那里不仅阳光晒不到,钟面上也永远都清凉无比。

如果有谁听见乌鸦从教堂的钟楼上飞过时哇哇地叫了,便可知幽灵们此时正在钟楼里开会呢。

那天午后两点不到,教堂的老女管家Mari Jana玛利·亚娜就一路闻着手中那束郁金香的淡淡香味,又一次迈着两条有点臃肿的腿,一步一步地走上教堂前的台阶。又有一对新人要结婚了。愿主祝福他们。啊,当然,还要愿☠Maria玛丽亚的在天之灵安息。

不知为何,当她踏上教堂的台阶,突然想起半年多前死去的面包店老板娘。

似乎她的亡灵还在教堂里徘徊。有人说她是半夜从自家门前的台阶上倒下来摔死的。但她是个病人,半夜应该在床上睡觉,怎么会摔死在门前的台阶上呢?

她打了个寒噤,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摸出钥匙开门走入教堂。

当教堂的大门在身后又关上后,她先拿起门厅小桌上的陶罐,将手中那一束郁金香放入陶罐内。那是她从自己的花园里剪下来的。

将陶罐放回到小桌上后,又略微整理了下花枝,便用一只手摸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去。

控制钟的电匣子就在管风琴边上。她来到电匣子前,打开匣门,再一次伸出那只充满了皱纹,骨节已经有点变形的手,找到打开教堂壁灯的开关。

整个教堂顿时被笼罩在一圈黄色的暖光中。

她往楼下望了一眼教堂顶头的圣坛和圣坛上的十字架及耶稣。心里念叨了一声:“求主赐福!”。

回过头来便用右手拨动了三个大小不同的钟的按钮。然后,她便依着二楼的小围栏,在管风琴边上,饶有兴致地等着来参加婚礼的人走入教堂。

不一会儿,琴师Ingerid 英格利德也夹着个包来了。

钟声叮叮咚咚……幽灵们饶有兴致地透过钟楼的孔注视着下面陆陆续续聚集起来的人。

德国,35.7万平方公里。从面积上看,类似中国39万平方公里大的云南省。

这么小的国家,却也划分成了16个不同的州。州和州之间的差异还蛮大。

比如,作为一个外来的异邦人,如果你在北威州的话,你可以像一点雨滴落入江河湖海那样,瞬间便融入其中,随波逐流地看不见了。而如果你在巴伐利亚州的乡间或是德东的话,那么你便犹如一只乌龟掉入了金鱼缸般,无论你如何地跟着大部队的走向努力,你都能一眼被人看出你和当地的格格不入。

半年前的秋天,在北威州某个小城的一个办公室里,来自苏州的桑葚,正在匆匆地将最后一点桌子上的杂物收入手提袋内。

这是她在这个公司上班的最后一天。

大后天,搬家公司的大货车就来搬家,从此他们这个小家就又能完整地在一起了。此时此刻,趁着收拾完办公桌后的一口轻松的叹气,她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院子。

那里有一辆运货公司的车,如同一只两节的大虫子般,在公司卸货后缓慢从公司大门驶上街道,闪着橘红色的转弯灯,一亮一亮地驶到路口停下,须臾又从那里转弯,消失而去。

她长吁了口气。看了下手表,时间刚好到了可以走的时候,便将背包、手提袋及外套等都拿在手上,默默地等老板Wolfgang Stix沃尔夫冈·斯迪克斯从另一间办公室出来。

说好了,他们要一起再去喝一杯简单的告别酒。

傍晚5点半后,公司里的其他人都开始准备要走。

经理室的门打开,老板从里面西装革履地出来,白色的衬衫袖口上,两颗方形的金色袖扣刚好露在西装的袖口外。

谁都没想到,桑葚来到这里做半职还不到两个月,就要走了。

全家团聚,这是个很诱人的人生盼望。

可偏偏房子这事,历来就是买进容易卖出难。

买进的时候,决定权在自己手里,想买就可以说买,卖出的时候,决定权在人家手里。而所有的人在买二手房时都十二万分地挑剔。

这让留守在家照看房子和两个孩子的桑葚很是无奈。

这些场面,已经开始在法兰克福上班的Sebastian塞巴斯提昂是无从了解得那么细的。

他每次一回到家,就瘫在沙发上喊累。而桑葚想和他亲热呢,还得先让着两个孩子。

孩子们对爸爸的需要是无底洞般的。爸爸一回家就都死命地往他身上粘。

“爸爸!给你看我这个礼拜在幼儿园里画的画。”

有一次女儿用手指着自己房间的房门说。

“幼儿园这个礼拜做国际周了。带班的老师还把我们女儿叫到中间当中国人展示给其他小朋友们看了。”桑葚跟在父女两的屁股后补充汇报。

“什么?”Sebastian塞巴斯提昂吃惊地竖起了眉毛。

“爸爸!你说我是德国人还是中国人?”女儿在爸爸的手臂上用两只小手摸着爸爸的脖子问。

“你当然是德国人啦!他妈的,是谁这样对你说你是中国人的?是老师吗?” Sebastian塞巴斯提昂气不打一处来。

“想必是班里没有亚洲小朋友,所以在介绍到中国的时候,老师就把我们女儿当中国人叫她站出来给大家展示了。毕竟她有一半我的血统嘛,算半个中国人吧。”桑葚说。

“不对!绝对不对!她在德国出生,她有德国的户口,所以她当然首先是德国人!血统并不重要。用血统来区分人是完全错误的!完完全全错误的!!” Sebastian塞巴斯提昂越说越气,急得跳脚。

“周一早上我要去幼儿园向老师提抗议!她怎么可以这样做!”他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查阅日历。

“糟糕,我周一上午10点有个会。所以我7点之前一定要上路了。否则怕在路上堵车会迟到。幼儿园7点半才开门。那我在路上给她的老师打电话。她的这种作法是错的。不能被允许的。”

“你要去批评老师?”桑葚很是担忧。“她会不会……”下面的话当着女儿的面,她不敢说出来。但是丈夫已经明白了。

“不会的。你放心。德国的幼儿园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

“都整理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Wolfgang Stix沃尔夫冈·斯迪克斯轻轻的一句话,把桑葚从回忆的状态里拉出来。

她走出公司大门,老板在她身后轻轻地将门拉上。

“到了那边,还会继续找工作吧?”在吧台边,Wolfgang Stix沃尔夫冈·斯迪克斯试探性地问。

“这个我还不知道。得去了以后再看。不过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想工作半天的。”

老公和孩子们正等她回家。桑葚说完后拿起杯子来吞了一大口。

“很好!像您这样的情商,不工作可惜了。”

“我的情商?”桑葚笑了。

“好!太好了!” Wolfgang Stix沃尔夫冈·斯迪克斯由衷地点头。“自从您来了,这两个月里几乎没退货。”

桑葚做的是电话客服。

Wolfgang Stix沃尔夫冈·斯迪克斯开的小公司是专门帮建筑行业制作园景图的。建筑师或者房地产商把设计好的建筑图给公司,由公司的技术人员再根据图纸制作出立体的、带各种不同绿化的景观图。

除此之外也给那些小商贩们制作一些专门针对他们的个性化的广告效果图。让他们可以立着放在店铺里或橱窗里。

这些客人无论大小,都挺挑剔的。一张图如果左改右改,还不满意,客人没了耐心后就会去找另一家公司。

所以,当一种方案出来后,和客人沟通并说服他们去接受方案的这一环节就变得很重要。

桑葚有种绵里藏针的功夫,在她嗯嗯呀呀地听客人述说的时候,尽管客人看不见她,她也从来都面带微笑地不嫌烦的,做出一付和对方泡得很开心的样子。

至于对方提出来的各种古怪要求,她要么提出另一种观点让对方打消己念,要么就是磨着磨着磨到对方高兴时主动向自己投降,说:“好吧,我就相信您一次吧。”

返工量一少,公司的业务进展自然就快起来。老板和同事们的成就感也随之大涨。

所以他对桑葚的泡电话功夫,很是满意。认为她的情商太好了。好像什么样的客人都能摆平。

而桑葚倒觉得自己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无非就是能够听懂对方的意思,又能够婉转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并能够举出一些例子来,诚恳地向对方证明自己的话有道理而已。

而这恰恰是很多人没耐心去做或无法做到的事。所以老板Wolfgang Stix沃尔夫冈·斯迪克斯觉得她走了对公司太可惜。

可是,人家是家庭团圆,他也没理由去阻止。

“桑葚,我们保持联系好吗?”在告别时,Wolfgang Stix沃尔夫冈·斯迪克斯这样说。

“好啊!”

“如果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请还是考虑替我做电话客服吧?您可以在家里通过电脑和我联网。”

“好啊!好啊!”桑葚以为Wolfgang Stix沃尔夫冈·斯迪克斯只是在开玩笑。一边随随便便地应付着。一边和他告别。

半年后一个周六的下午,在吃过简单的午餐后,丈夫带两个孩子出门遛弯儿去。桑葚躺在沙发上打瞌睡。绒绒的毯子从头盖到脚,阳光斜斜地投射在沙发前的地板上,温暖中带着一股熟悉的气味,将新居的陌生感慢慢地蒸发殆尽。桑葚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不知何时,她被从窗外传来的一阵热闹无比的钟声给敲醒了。突然地她就想起了搬家前和自己告别的那个老板Wolfgang Stix沃尔夫冈·斯迪克斯,他还在等着自己和他联系吗?

桑葚揉了揉眼睛。她已经在小村的面包房里开始新工作了。这和之前所做的事可有天渊之别呀。

可是工作就是工作。对工作来说,谁做都是一样的。桑葚不再想和过去的老板过去的公司再有什么纠葛。毕竟离得远了,她不相信在家联网就可以办公的事,即便是这样,也保不准一旦有事时需要人亲自跑过去。事实上,她怕的也恰恰是这种状态。好不容易搬来和丈夫团聚了,总不能又变成了自己再跑来跑去了吧。

她是一个很实际的护家型女人。那时候去Wolfgang Stix沃尔夫冈·斯迪克斯的小公司上班时也不过是因为等卖房子等得太久了。想不如趁孩子们都在幼儿园时自己去哪里找个事做。

她知道Wolfgang Stix沃尔夫冈·斯迪克斯时不时地会来一次法兰克福周边。因为在公司的客户中也有以6开头的电话号码。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些电话号码很快就被新的银行卡、新的银行密码等一连串新的号码给替代了。很多以为要牢牢记住一辈子的人和事,结果只不过一个转身,换个环境就再无价值了。

那么如果她能知道自己现在所在的三维空间也不过是诸多空间里的一个还处在低级范畴内的空间的话,一切的较真还有什么意义吗?

只要一想到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是一个过客,甚至在这个地球上也不过是暂时地寄居那么一下下的时候,她就突然觉得什么都不过是一阵风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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