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换个离家近一点的工作吧。”（施婵）
欧洲的天气在进入深秋后，便大都是阴沉多于晴朗。灰色多于瓦蓝。尤其当初雪降临时，天空常常是雾蒙蒙，湿漉漉的。
人们都开始在室内打开暖气，出门穿上厚的棉衣。而幽灵们就开始庆幸自己对温度是没感觉的。
人活着的时候有多麻烦啊！冬天怕冷，夏天怕热，衣橱里不知道要放多少无用的东西来遮风挡雨，避暑御寒。在看见各家各户开始倒腾衣橱，尤其是男人们开始抱怨自己的这样或者那样找不到了，而女人们被他们的抱怨声追得满头气恼的时候，是☠它们最开心的时候。
找衣服，这是做人年华里反复上演的多好笑的节目啊。甚至有的时候，为了多看一点这样的搞笑节目，☠它们还会故意让女主人想不起来去年的哪件衣服收到哪里去了。看她们像只没头苍蝇似地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里转，把阁楼的箱子一个一个拖下来，又或者把衣橱里的衣服都扒拉到床上。
这些都是☠幽灵们乐此不疲的游戏。这些无用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在它们眼里就像五彩的羽毛般被两只活人的手不断地收起、摊开、再收起、再摊开。
现在的☠它们都一致认为肉体实在是太累赘了。尤其是肉体里的七情六欲，在☠它们看来都是这些荷尔蒙指挥下的蠢物才将人类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的。
比如那两个从亚洲过来的☠顾恭和☠施婵。从☠它们所传达的意念，桑葚也成了众幽灵们所关注的对象。
“桑葚要到面包店上班去了！”那天凌晨，当月亮还明晃晃地挂在当空时，墓地里的每个幽灵都收到了这个信息。
当桑葚头一天踏入面包店时，除了认识了同事Babara芭芭拉外，还认识了领班Anja安佳——一个十分有亲和感的中年女人。
她教会桑葚怎样使用收银台后，便教她怎么收拾和整理店里的那些面包和点心。
她一边拿着一把刷子，将空架子上薄薄的一层灰扫下来，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这都不是灰，都是面粉而已。是很干净的高温烤过后的面包上的面粉。”
哦！是干净的面粉。桑葚第一次对“灰”这个东西有了这样的认识。当然，她也同意这样的说法，面包店嘛，除了面粉还会有啥？
由此，对于那些扫到地上、落到头发上和衣服上的白粉，她也就没了讨厌和回避的理由。不过后来，当她自己清理货架时，她还是宁可用一块湿布擦的。这样可以既擦干净，又无粉层扬起。
Anja安佳还教会她如何操作咖啡机。如何做出一杯杯各种漂亮的意大利浓缩咖啡、拿铁、卡布奇诺、法式咖啡、以及热巧克力等，倒是一下子把桑葚给搞晕了。
这些东西平时喝是都喝过的。有什么区别却从来没想过。再加上咖啡也分不同浓度不同烤制方法的咖啡豆，一时间，学得手忙脚乱。
Anja安佳安慰她说：“没关系，谁也不会第一天都搞定的。慢慢来。我看你肯定行。”
当然我是肯定行的。桑葚在肚子里暗想。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两个孩子的母亲，要是连这点事都搞不定，那不白痴了。不过后来她才知道，在面包店的员工中也真有个“白痴”的。
比如德国鼓励企业老板雇佣残障人士。于是店里便有个轻度智障的女工。说是轻度智障，主要是表现在她没事不说话时也老是半张着嘴，做事的时候呢，那张嘴更是张得让人可以望见里面的舌头。然她本人是毫无感觉的。
此人做事通常是还可以的，比如扫地、擦窗等，都可以让人满意，但是一到电话响接个订单啦，或者同时要做两杯以上不同的咖啡啦，她的脑子就不够用了。不是在记录订单的时候忘记记录对方的电话号码，就是当金额超过规定的数目时，她也不会发现超过了要问对方收订金。订单本上的信息总是不全。两杯以上的咖啡，换了别人是可以用两个喷嘴的勺子同时做出两杯来的。而她却只能一杯做完再做一杯。
话说，桑葚在踏进面包店的那刻，看见那个曾在面包店门口见过的手臂上有刺青的男人，正推着一摞面包从后面的作坊往店堂走来。她认真地往对方脸上看了一眼。剃得很短很短的板刷头。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后来，从Anja安佳的嘴里，她得知他叫Tauber陶伯尔。
此时的他上身一件白色T-恤，下身一条黑白两色的格子裤（作坊里面所有的面包师都是这副打扮）
Tauber陶伯尔把一大摞面包送入店堂后，就返身往作坊而去。
Anja安佳领着桑葚开始将一筐筐的面包分别上架。这是一天中最后上架的一批货了，她告诉桑葚。如何将面包房的架子全部放满。
作坊里传来快乐的音乐声和乒乒乓乓的收拾声。
Anja安佳说再过一个多小时，面包师们就都下班了。
果然，过不了多久，桑葚看见他们各自经过店堂的前台向更衣室走去，也有人问Anja安佳要个纸口袋，从各种不同的面包框里装些小面包带上，互相说着再见走了。
这些小面包是他们回去后睡觉前的早餐。从半夜2点半起床，3点上班到上午11点下班，回家后就没力气再烧饭了。
所以老板允许他们从店里带免费的早餐回家。
那么员工呢？
Anja安佳是这样对桑葚说的：“我们是不允许免费吃的。但是如果你饿了吃一个也是可以的。大家彼此间有默契，如果你要吃个啥，我会装作没看见的。”桑葚点头说：“明白。”
不知道为何Anja安佳头一次看见桑葚就对她如此信任地大兜底。
一般来说，老员工对头一天来上班的新员工都是有戒备的。一是不知道对方的来头，是不是和老板有什么私人牵连，别把不该说的话给传过去了。二是怕太亲近对方后，对方对自己会缺乏尊重，不听指挥。
而桑葚是个中国人，和老板肯定无牵连。她那一脸的顺从样，让谁都不会对她产生戒备感。
Anja安佳头一眼看见桑葚就像是领到了一条小狗那样，打心眼里喜欢上她，把她当作自己人般。
吃，这种事，对中国人来说太好理解了。面包店里满眼都是吃的。谁饿了还会跑出去买？那时候她是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真的跑出去买吃的。因为不出半年，店里的这些东西看着就起腻了。再也生不出丝毫的引诱来。
甚至给你吃，让你吃，请你吃，你都会摇头说不要。
而此时此刻，她却像饿死鬼投胎，满肚子的馋虫都爬了上来。满眼五花八门，想着等会饿了自己到底吃哪样好？
员工可以免费吃店里的东西，这在德国是普遍的事。中餐馆就不说了，那里常常是包吃包睡的。
就说美国的连锁店麦当劳吧，桑葚读大学时曾在那里打过工，只要工作超过6小时，就可以免费吃一顿。只要你在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内吃得下去，拿个托盘你随便装。
那时候桑葚每周只在周六去打一次工。每个周五的晚上，她上床后就想明天我要去麦当劳吃什么？
在她脑海里，会出现一张大桌布，上面放满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麦当劳食品，甜的、咸的、冷的、热的、固体的、液体的、荤的、素的……像童话里的小飞毯，摇摇晃晃、叮叮当当地在眼前飘忽，伴她慢慢入睡。
那个年代，学生可以去吃一次麦当劳也是件改善伙食的事。所以她今天想这，明天想那，想把麦当劳的东西都吃个遍，却想来想去最后总是老三样，不是鸡肉就是排骨。肉饼和鱼她不喜欢。所以想得再多也无用。
也许人就是这样永远无法达到自己的理想才觉得生活特别有意思吧？
她去的麦当劳分店在一个大的商业中心里，周六人特别多。即便是一排十几个收银台前都站满了收款员，等着排队的人还是见不到尾。
桑葚从早晨7点开始，站着一直忙到中午1点， 也已筋疲力尽。哪里还有力气和胃口吃饭，不过是端了一盘子的饮料、冰激凌、薯条和鸡肉或者排骨胡吃海塞一通罢了。
再好的东西放在眼前，只要你是必须看着时间赶着吃完的，便让人没了好好吃的兴致。更何况还伴随着腰酸腿痛。
所以，Anja安佳说的话，她很能理解。售货员面对客人要时刻笑脸相迎，如果忍着饥渴，那脸上的笑就变成苦拉巴几的强颜欢笑了。
第二次桑葚去上班时，换了个中年的大妈Britta布丽塔做领班。
当她听见桑葚休息时对着货架自言自语道：“我今天吃什么呢？”时竟表现出大惊失色的样子。她对桑葚说：“你怎么可以旁若无人地说这样的话呢？”
桑葚不解：“怎么啦？不是说吃一个是可以的吗？”
Britta布丽塔环顾左右后悄悄地对她说：“谁说吃一个是可以的？老板可没这样说过。再说，你若要吃也到里面去吃，把背给我背过去吃。要是被老板看见，可了不得。”
这样的吃法不是太像个贼了？那还怎样吃得下去？桑葚被她这么一吓，也就干脆不吃了。
每次上班自己带点水果，饿了就吃根香蕉什么的充饥，午饭时间一到，干脆跑出去，到隔壁的肉店买一盒客饭回来吃。
这倒又引得Britta布丽塔眼红了。她每次都要对着桑葚手里的饭盒问：“今天买的是什么？”并且还解释说问的目的是为了学学自己在家可烧点什么。
其实德国的东西好吃的少，难吃的多。因为素菜都烧得太烂，荤菜又烧得太咸。
有一次桑葚买了一份两根的香肠，没想到香肠里面是灌了奶酪的。勉强吃下一根后，第二根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了，就请Britta布丽塔帮忙吃。没想到她吃得一口一个啧啧，说好吃极了。
桑葚经不住在肚子里暗笑。
对面包店里那些始终一成不变的东西她已经熟视无睹，再也激不起食欲了。就像餐馆的员工，对店里的菜都毫无食欲一样。
有一次桑葚在购物街上遇到某个嫁给了餐馆老板的同学。桑葚羡慕地说：“这下你可好了，家里从此可不用开伙了。”
不料对方却愁眉苦脸地说：“我也以为是这样，可是我们的孩子就是不要吃餐馆的饭，每天都要我单独做给他们吃。说他们同学的妈妈也都这样在家里做饭给自己的孩子吃。所以他们也要这样。”
听得桑葚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还有这样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孩子。换了别人，能够去餐馆吃一顿大厨用2000度高温的灶头烧出来的菜，可高兴啦！
所以领班不同，带出来的员工也不同。Anja安佳平和，大家就都宽心大胆。Britta布丽塔严厉，大家就都小心翼翼。
要说更喜欢谁，那自然是更喜欢Anja安佳无疑。谁喜欢上班时老被一个人盯着。
不过事后想想，她觉得Anja安佳有点阴险，她的话听上去好心好意的，却让桑葚差点在Britta布丽塔或老板面前翻船。而Britta布丽塔呢？虽然严厉，却有话直说，相处起来倒反而比较让人放心。
然而，这两个人也有自己不喜欢的人，那就是老板Lukas卢卡斯。
按照她们的说法，这个老板Lukas 卢卡斯在面包店里已经做傻掉了。每天半夜两点半就起床的节奏，让他在白天变得像个傻子似的。无论你说什么他的反应都极慢。以前老板娘在的时候，他的回答总是：“去问我太太。”久而久之，他进来出去的，就再也没人对他说话了。
桑葚刚来时不懂，因为上班时只领了一条围裙，想再有一条可以换洗。就在老板Lukas卢卡斯进来时顺便问了他，可不可以再多给自己一条围裙呢？没想到他满脸不高兴地对了领班Britta布丽塔抱怨说：“为什么她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吓得Britta布丽塔等他走后把桑葚叫到角落里说了一顿。她说：“你不可以和他说话的。因为他的脑子被面包烤傻掉了。以后你需要什么先和我说，让我来看可不可行。”
把个桑葚吓得魂飞魄散。以后再看见老板，她就只用眼睛，其他啥零件都关闭了事。
可事实上连墓地里的幽灵都知道Lukas 卢卡斯精得很。
他从小就在面包店里面跌打滚爬，只要走进店堂，他的眼睛鼻子马上就能找到不对的地方。盘子里点心的种类和数量，架子上面包的种类和数量，他面无表情地一脚踏进店内，你都没有发现他的眼珠子转了没有，他就已经都一目了然了。
桑葚进店不到两天就领教了他的这种特异功能。知道他喜欢把架子和柜台内都摆得满满的。哪怕点心都卖光了，也不可以把空盘子收走，而是要摆上别的还剩余的东西。比如点心卖完了就在盘子里面放上藤条框里的小面包。如果藤条框里的小面包也卖完了就放架子上的大面包，总之柜台里面不能空着。
有的时候桑葚想，不知道如果连架子上的面包也买完了该怎么办？好在这种时候是几乎不会发生的。
Lukas 卢卡斯设计了一些可以卖两天的全麦多种子面包。这些面包头一天烤出来时，因水分太多还嫌太松软了些，放上一天后，面包的韧劲出来，吃起来口感刚刚好。而这些可以卖两天的面包，就一直会呆在架子上留到第二天继续卖。
所以多多少少架子上总是有几个面包留到下班的。或许这也是留给小偷的吧？有的时候桑葚想，如果小偷进来拿不到钱还可以拿个面包。
这个念头一出，立刻引发出幽灵们的一阵窃笑。殊不知小偷可不会偷到面包店去。面包店一天的营业额太少了。收的永远是零钱或小面额的钞票。还不够他们撬一次门所化的工本费。
啧啧啧，桑葚总是在晚上早早地上床睡了。不管怎么说，工作之后是累的。那天的月芽儿静静地挂在天上。她又梦见了自己的父母。她梦见母亲给她看一把专门用来吃冰激凌的不锈钢方头小勺子……她小时候是常跟了母亲去买冰激凌的。只是那时候的苏州还没有这种方头小勺，后来有了也是塑料的，而不是不锈钢的……她在梦中新奇地看着母亲手里的这把勺子……而此时的☠母亲施婵正在桑葚的厨房里欣赏她抽屉里的各种刀具和勺子。☠父亲顾恭则在门口的风铃上随风摇晃。
墓地里的幽灵们把这天桑葚对小偷的想法当笑笑球般传来传去。
风在房子外徐徐地吹。
桑葚的梦渐入佳境。
月清风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