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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22-08-15 10:25:45

——“四天四夜,在房间里没出门一步。”(施婵)

像自己在婚后和丈夫之间互相磨合的过程,桑葚是从来没有和父母提过的。母亲去世得早,桑葚结婚得晚。再说都有两个孩子了,说磨合时的疼痛又抵什么用。

母亲去世后,回到父亲身边时的她越来越留恋于翻看老照片。看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以及自己和父母亲以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一起时的照片。

而这种时候,也往往是父亲顾恭显得最安详和宁静的时候。他会躺在那里,一边打瞌睡,一边听放在胸膛口袋里的蝈蝈叫声。对于桑葚说的话,也只是咿咿呀呀地应着。并不真正清楚地回答。

有的时候,他也开口说一些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也让桑葚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而他自己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顾恭陪着施婵南下的那年冬天,南方的天气特别湿冷。虽然施婵家的大灶上,每天都坐着一铜壶的开水,顾恭还是缩头缩颈地觉得寒冷无处不在。好在施婵家也是个大户。在每个房间里都摆放了一个碳炉不说,还每天都给顾恭和施婵一人一只装了滚烫热水的小汤婆子。热水冷了就给换上新的。这个黄铜做的小汤婆子被罩在一个保温的薄棉套里面,捧在手中,掌心一热,浑身便没了寒冷的感觉。

施婵的父母也自是会察言观色的。

女儿带了一个公子从北方回来,不必说那就是女儿所喜欢的人了。于是选了一个良辰吉日,把话给挑明了。又在松鹤楼里摆了八桌酒席,宴请了亲朋好友,这婚也就算订下来了。

明里是说,等过了年,让他们就回北平去完婚。但实际上,订婚酒后,施婵和顾恭的来往就顺理成章没人可说啥闲话了。

家里家外,都叫顾恭为姑爷。老一辈的也有把他唤作新倌人的。白天晚上,施婵要是不见了影儿,父母也不会再追问或让下人去找。他们知道,左不过就是和顾恭在外面玩,或者猫在顾恭的房间里腻着呢。

苏州的景致精巧玲珑和北平的大气粗犷有着天囊之别。

从腊八后的小寒到小年这十二天里,他们每天都在外面玩。玩得最多的自然莫过于东起醋坊桥(今临顿路)西至察院场(今人民路)的观前街和玄妙观了。

观前街不长,从头走到尾也不过只有800来步(780米)。沿街都是以黑白灰为主色调的低矮建筑。有点像是北平的大栅栏,多的是各种小吃。

玄妙观在宋代的名字不叫玄妙观,而是叫天庆观。观前街也不叫观前街,而是叫天庆观前。又因观内到处都是桃树,每年春天桃花开时,一片彩云玉景。因此也叫碎锦街。元代时,也许是换了方丈的缘故,也许是换了朝代的缘故,天庆观改名成了玄妙观,于是街名也随之改成了观前街。

施婵在北平呆了一年,想死了苏州的各种小吃,于是,回到家后就拖着顾恭每天在外面品尝各种美味。

偶尔也会去城隍庙或北寺塔的报恩寺。总之,到哪里都离不开一个吃字。

苏州的小吃太多了。所到之处,尤其是观前街前,到处都是摊贩。先不说那些卖糖人、芝麻饼、薄荷糕的,单说那些挑了骆驼担的老头儿,有锅有灶有碗地卖着各种糖粥,总是他们两个的最爱。

一条扁担上,一头是锅粥,另一头是个炉子,炉子里烧着水,扁担上还有抽屉和碗橱,一只空的竹筒挂在扁担头上,时不时地敲打一下,替代了老汉的吆喝。

于是,在路人的耳边,有了清脆的一两声敲竹筒的声音。混在空气里,形成很诱人的一种来吃啊!来吃啊!的信号。

那些骆驼担所卖的粥有莲子粥、赤豆粥、绿豆粥、白米粥、桂圆红枣粥等,一个摊子一个样,你想吃什么只顾一个接一个地寻过去就是。

老汉们头上戴着滴滴帽,身上穿着棉袍,围着长长的围巾,两只手臂上套着袖套,脚上是一双名叫蚌壳的棉鞋,以及小孩子们头上的老虎帽/脚上的老虎鞋等等,一切都和北平的模样不一样,但又都很相像。

顾恭和施婵走过那里,两个人分一碗糖粥,吃一块猪油年糕,从胃里到脚心,就都热烘烘的了。

糖粥的味道各个不同,却是男女老少都很喜欢的垫饥之物。看那些老汉,将糯米洗净后,放在锅上一边烧煮,一边搅拌,那锅里的米就渐渐地变得亮晶晶地剔透起来。糯米还是一粒粒地,粥却越来越白。白中还带着一种一眼望不到底的温润,犹如玉般。

糖粥摊子很多,而施婵最喜欢吃的却是一个在担子上挂着一个红底黄边的小幡,幡上用黄色的丝线绣着潘玉麟三个字的骆驼担子。那里的豆沙糖粥又稠又香。

有的时候,他们是下午4点钟光景去的,潘玉麟的骆驼担子已经看不见了。那是粥已卖光,老汉挑了担子回家的结果。

每逢这时,施婵就拖着顾恭直接找到潘玉麟的糖粥铺子里去。

潘玉麟的糖粥小铺子,在玄妙观的西面大约不到一公里处。从那里直到位于太仓浏河的天妃宫,是一条长长的街,叫皮市街。

根据1915年毕业于东吴大学,享年81岁的学者王謇(1888-1969)所著的《**江城坊考》卷四记载:“自天妃宫直至玄妙观西,俱称皮市上。清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时,改称皮市街。”

光从字面上看,不敢说以前这条街上是不是住着很多猎户和屠户,以至于家家门口都挂着一两张兔子皮或者羊皮。这条街也就变成了皮市街。单说这潘玉麟的糖粥铺子,就在皮市街的头上,从玄妙观走过去也不远。

这家糖粥铺子,也不知道是从哪一代开始的,总之,爷爷传儿子,儿子传孙子这样传下来,已成了祖传的老字号了。每日一早,男的担一骆驼担子的家伙和粥去玄妙观前卖,女的带了孩子就留在铺子里照应生意。夫妻两每天清晨3点半起来开始烧水熬粥,要熬6个小时左右,才能熬成。早晨9点钟男的挑担出门,女的就张罗铺子。粥是稠的。临吃时浇上勺豆沙,再撒上把桂花。

粥若是还没熬好或卖完时,店家就下小圆子给客人吃。小圆子也是糯米粉做的。咬起来有韧劲却不黏牙。

那些在玄妙观前买了糖粥的人,或站或蹲地围在担子周围,形成一条街上很多人都在呼噜呼噜喝粥的奇特风景。令顾恭很是新奇。

还有那些茶馆里的评弹,或男或女的声调,婉转如百灵又如流水,他即便不能完全听懂,却也听得有点半痴。那是在北方的评书和大鼓中所听不到的吴侬软语和莺鸣鹃啼。

每每路过,施婵不想进茶馆,总是去了隔壁的什么店铺,他便站在茶馆门口听上那么一两句后,再跟了施婵进入隔壁的店。

多少年后,他和施婵的女儿,也就是桑葚,每当想问父亲要零花钱去街上买糖时,就打开收音机,先找评弹节目,若是一旦被她找到了,便会欣喜若狂地推醒躺在床上打瞌睡的顾恭,问他讨赏。顾恭一开心,就摸出皮夹子来赏她一分两分。

这几乎成了父女两每天都要玩的小把戏。那时桑葚还小,只知道父亲喜欢听评弹,不懂得收音机里的节目都是定时定点定频道的。

遇到时间不对,她的小手把调频道的按钮,转过来转过去,就是转不出来一星半点评弹的时候,顾恭怜惜女儿那副撅了小嘴的失望和焦急模样,也会摸出皮夹子来。

而桑葚拿了这点点小钱,从弄堂口的烟纸店里换得一两粒糖来。便也心满意足。

小孩子们都这样,任凭家中的饼干盒和糖果瓶里有多少零食,他们总认为,自己从外面去买回来的才最最好吃。

而1936年冬天,顾恭和施婵在观前街上手牵了手溜达的时候,在他们的想象里,以后会有一圈数不清的孩子像小鸡似地围着自己。

婚事已定,两个人的心也随之而定。不再去想北平学校里的事。

顾恭在施婵的带领下,被苏州的江南景色迷住。不到半个月,竟然在花鸟市场上买回一黄一蓝两只虎皮鹦鹉。

冬日的苏州,湿冷的寒风在小巷里穿梭,各家的鸟儿们,都被罩在棉布做的笼子套内。一旦套子掀开一角,就可见鸟儿们在里面雀跃着,叽叽喳喳着。

笼子挂在施婵房间外的门廊下。两个人在白天便又多出了一样逗鸟玩的趣事。

每当看见两只鸟儿你亲我一下,我啄你一下,顾恭就会用手指在施婵头上弹一下,施婵就伸出手去拧顾恭的耳朵。

两人像鸟一样,出来进去地成双成对。

小年后,转眼就过了大寒。那一年的大寒后,第二天就是除夕。正式的婚礼既然放在了男方的北平,苏州这里就不好先办。施婵的父母,知道顾恭一家想在正月十五就迎娶新娘进门,于是就让他们两个在吃过年夜饭后就圆房了。

施婵的母亲嘴上说是这样两口子看着更放心,以后他们在路上照应起来也更方便。实际上怕的是去了之后一时半会回不来,自己照顾不到,委屈了女儿。再则这新娘子和新姑爷趁着新年就一起成新人了。也讨个吉利。

至于亲戚朋友间的酒席,只能等他们以后回来时再摆。于是大年初一,顾恭就跟着施婵改口叫了施婵的父母为爹爹和姆妈。

施婵的两个弟弟,也改口叫顾恭姐夫。还口口声声地说以后也要去北平找姐夫,在北平读书。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到了年初五后,施婵的父母就催他们动身回北平了。一来学校也快要开学,不好再休学下去。二来要结婚的话,诸事繁忙必定也是离不开顾恭的。

他们对女儿千叮嘱万叮咛。此时不得不说施婵的父母是聪明绝顶的,他们让女儿提前在家里圆了房,就等于是看着女儿平安地度过了新婚之夜。

女孩儿家在新婚之夜的种种不安和新婚之后的定心保养,都在施婵母亲的亲手安排和调理下顺利度过。比如新婚之夜前母女两的私房话,以及年初一一大早上的一碗冰糖童子鸡,让施婵非常安然地从女儿变成人妇。

这一点上,顾恭也是很感谢老丈人和老丈母娘的。毕竟这些南方的规矩和体贴他自己的母亲未必能够都一一想到和做到。

新婚之夜,他和施婵两个人,在没有了衣服的束缚后,两条生命的小溪自然地交汇成河。

施婵较小而又洁白的身躯,在顾恭的身下犹如一只温软的玉枕头。让他深陷其中而沉醉不已。要不是大年初一得早起拜见高堂,他很可能会一直抱着她睡到下午。

施婵呢?在经过了最初的羞涩和不堪后,很快地便对顾恭身上那只与生俱来的神器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她日也想看,夜也想看。占有着这个神器的时候,满意着,快乐着,不占有着这个神器的时候,也要拿在手里或看在眼里才算过瘾。

她惊讶并欣赏于这个神器所变幻出的每一种形态。怎么着都觉得好看,怎么看都觉得没个够。

圆房之前,两个人每天都在街上闲逛。圆房后,两个人就再也不喜欢出去了。

除了拜年,没事就躲在房里不出来。即便是穿着衣服,并不睡呢,他们也喜欢贴在一起。嘴常常亲着,手时不时地摸着对方身上自己没有的那部分。才觉得舒坦和心安。

施婵的父母,在这五天里,天天给两个年轻人炖各种滋神补气的食品。就怕年轻人贪性不足,直看到他们的脸上都红扑扑地气色极佳,才放心地心满意足。

顾恭和施婵,于初六一早,告别苏州,登上返回北平的火车。回到家后立刻忙碌起了婚礼。

顾家是个大户,正月十五那天,亲戚朋友街坊邻里密密麻麻地闹了一整天,直到晚上花灯结束,天都已亮了。两个新人才躺在烧得热乎乎的炕上。施婵看了一眼窗户上面红扑扑的大双喜窗花,缩在顾恭的怀里甜滋滋地进入梦乡。

一个多月后,有一天在起床时,施婵突然犯起了恶心。有点想吐又吐不出来的那种。胃里一下一下地往上供着,好像想把肚子里的什么东西给供出去,吐掉似的。

可是大清早的,胃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怎么吐得出来。她的身子,像只摇来晃去的船。随着浪潮的波涌,一下上一下下的。

顾恭吓坏了,去上房喊父母。

婆婆过来,只一眼,就看出了端倪,说:“该不是有喜了吧?”吩咐下去,一会儿吃过了早饭,就喊个洋车,拉了小夫妻到同仁堂去号脉。

施婵永远记得那天号完脉的样子。郎中眯着一双笑眼,撸了撸下巴上的小胡子,说:“恭喜少爷,少奶奶这是有喜了。”施婵羞得低下了头,顾恭却高兴得眉开眼笑。当场除了号脉费外,又多送了郎中一个银元。

1936年,市面上已开始流通法币。国民政府根据《财政部改革币制令》于1935年11月4日起,由中央银行、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后加入中国农民银行)开始发行纸币,取名为法币。意为这种纸币,是有国家信用为担保的法定货币。是用来取代银本位的银元的。

当时法币和银元的兑换率,是一比一。也即一法币换银元一元。

从金融系统上说,国民政府所发行的法币最初是与英镑挂钩。后来中国和美国谈判后,由中国向美国出售白银来换取美元作为法币发行的外汇储备。法币就同时和英镑及美元挂钩。

从现在的角度看,由国家银行发行,并以国家信用来做担保的法币,使中国的货币和市价直接摆脱了对贵重金属的依恋,这不得不说是一种代表了现代化的重大金融制度改革。

法币的诞生,不仅统一了中国国内的货币,同时也将控制货币发行的权力掌握到了政府的手中。

那些流散在民间的白银也通过兑换开始集中到政府的手中。

顾恭的家属于老派。法币虽然也兑换了一些,但是没有将银元全部一次性兑光。顾家老太爷老谋深算,他是用多少兑换多少。不用的银元依然藏在坛子里面,埋在后院子里。

顾恭带着施婵去同仁堂,走得急。临出门前,从父亲手中接过银元便揣在兜里。所以此时依然付的是银元。

顾恭和施婵从同仁堂里迈出来时,感觉已经和进去时大不相同。顾恭一路握着施婵的手,像是已经握住了自己的孩子般。对自己就要做父亲的事实,他还有点难以相信,但是对自己的精子打中了施婵的卵子,他有着一种油然而生的骄傲感。什么叫成果,似乎结婚还不算是成果,精子打中卵子,造出孩子来,那才算是有了成果。

外面的局势非常乱。日本人自1931年占领了辽、吉、黑三省之后,继续向华北地区入侵,1933年又占领了热河省。当时的国民政府,正热衷于对gcd的围剿,对日本的入侵像没缓过神儿来的样子,日本向当局提出“华北特殊化”和“华北五省自治”也都被国民政府一一接受,并与日本签订了塘沽协定、何梅协定及秦土协定,将党政军宪特等部门全部从华北撤出。

这也是顾恭和施婵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的起因。

只是一二·九运动被镇压后,顾恭和施婵为躲避祸事,选择了不去学校而躲在家里,原本也想等过年开了学后,再恢复读书,不曾想,正准备着哪天要回校去,施婵倒怀孕了。

这下,他们的计划又被打乱。按照顾家的意见,顾恭可以继续去上学,施婵可是不能再回学校去了。

怀胎十月不容易,学校里的生活条件不能和家里有人伺候着比,所以她必须留在家里。如果要继续上学,也得等孩子生下来后再说。

这一点,施婵倒是同意的。她一方面为自己已为人妇,懂得了男女之事而暗自高兴,另一方后面又羞涩自己挺着个肚子在校园里显得另类。

所以公公婆婆一提出让她休学,她就点头答应了。她念的是宗教学院,早毕业晚毕业,甚至不毕业只是肄业都并不碍啥事。

都说女人不能结婚,一结婚,身体有过男人后,心里装的便都是男人了。其他任何事,似乎都无法和自己男人的事相比。

而顾恭就不同了。他念的是理工科,拖得太长,人高马大的和学弟学妹们混在一起上课,脸上就很难挂住。再说他早点毕业也可以早点养家糊口。

所以她对顾恭去恢复上学很支持。

只是她想说,自己想回娘家去待产。却说不出口。如果自己回苏州了,顾恭在北平怎么办?

怎么说自己也舍不得和男人分开呀。一想到顾恭在自己身上那种一会像是连命都可以不要的样子,一会又像是整个世界里就只要有她的样子,她的心就噗噗而欢快地跳得两腿发软,哪里也不想去。

所以她就把想回家的话给咽下去了。任凭孩子一天天地在肚子里长大。苏州的娘家,却还不知道她已经怀孕。

不过,这个孩子不是桑葚。是桑葚没见过面的,在五岁上就不幸夭折了的哥哥。之后,他们两个人一直没有再要到孩子。直到将近四十时,才突然有了桑葚。这一点他们是重来没对桑葚提起过的。

这些事情,后来在墓地里被桑葚的☠父母娓娓道来。它们时不时地穿越到圆房的那一刻,将自己卷缩在那一片红红的烛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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