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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22-08-15 10:25:25

—— “你很急吗?”(尤尤)

死者Maria玛丽亚躺在敞开了盖的棺材里供亲友们上前做最后的告别。大部分来参加礼拜和送葬的教友们此时都默默地退到了教堂外等候棺木出来。

少数一部分依然留在里面,不过是留在了教堂的后半部,肃穆地看着那些上前去和遗体告别的人。他们和已退到外面的人一样,都主动将时间留给了死者最亲近的人。

Maria的面容和生前一样没啥大的改变。装殓师凭着一手鬼斧神工般的技艺把她的面貌恢复得比生前还好。头上戴了假发,刘海和鬓角的头发遮住了她前额与太阳穴处磕在四方形大花缸菱角上的伤口。现在的她就像是一个熟睡了的婴儿,神态极度安详和满足。这是神经和肌肉都彻底放松后的与世无争之态。似乎世上曾经的一切痛苦和哀怨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连曾经的幸福和快乐也了无踪影。

Ingrid英格利德的管风琴声悠扬而又缠绵地起伏于十指间。她似乎看见Maria玛丽亚的灵魂正伏在管风琴上,用一双生病的眼,无神而又空洞地注视着自己。

和Lukas之间的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自己第一眼看见他时,就觉得他好可怜。三天没刮的胡子,让他在她面前出现时,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所以她在那最初短暂而又有限的购物时间里就不知不觉地想法子逗他开心。她想看到他的脸上有笑容。

有一次他们走到超市的水果摊前,她说要买香蕉。Lukas就拿起一个长长的单个的香蕉,举到她面前说:

“喏!这个你肯定喜欢。”

Ingrid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说:“女人不都喜欢又长又大的。”

“呸!”Ingrid 英格利德绯红了脸,对着他啐了一口。不过同时却用一只手将这根香蕉拿住竖直了,再伸出另一只手的一根手指,沿着香蕉的边从下慢慢往上顺,嘴里还跟着“嗯——”了一声。两个人的眼睛对碰到一起。女人的眉角扬起,嘴唇微微一笑。立刻轮到Lukas 卢卡斯的脸变红了。

Lukas卢卡斯的脸竟然红了,这个自从和同村的Maria玛丽亚结婚后就几乎每天都待在面包房里的男人,此时此刻,如同仙女降临身边,在新房客Ingrid 英格利德面前,又出现了少年般的羞涩。

这种感觉像打了鸡血似地让他莫名其妙地昂奋。但是为了掩饰脸红,那一刻他只能嘿嘿地傻笑。这笑声像一把嘉奖的糖豆,引得Ingrid 英格利德更加地活泼起来。

大致两个人的接近就是这样,互相都觉得在一起很开心。总是莫名其妙,说不清理由地傻笑。到后来,甚至不必说话,只要两个人一照面,就像小孩子放学回家见到自己心爱的玩偶那样,忍不住地便要去亲近一下。

Ingrid 英格利德给Lukas 卢卡斯织了件毛衣,被他下班后整天都穿在身上。那代表了瑞典的蓝黄两色,在毛衣里组成了一片蓝天下的冰花。和瑞典相比,德国算是暖和多了。所以Ingrid 英格利德在房间里,比一般的德国人都穿得还要少。

这一点和在病中的Maria玛丽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Lukas卢卡斯在家里看见的不是缩在被子里只露一个戴着帽子的头在呻吟的生物,就是一个正在缓慢移动的,穿得特别多的认不出是男是女的人。

而在Ingerid 英格利德的小屋内,迎接他的总是一个充满了活力的,会笑会唱,激情而又健康的女人。这至少让他觉得自己不仅还活着,并且活得还有那么点意思了。

此时此刻,他站在妻子Maria玛丽亚被敞开了半个盖子的棺木前。望着她那副在假发下显得有些陌生的熟睡般的面容。感觉很难让自己俯下身去亲吻她或者伸出一只手去触碰她的脸。

他知道现在的妻子已是个没有温度的人了。他怕自己的触碰会坏掉装殓师的一番心血。Maria 玛丽亚现在看上去的面容毫无病态,非常健康。脸上的妆化得光影有致地完美无比,这又和他平时所见惯的妻子很不同。现在的她除了没有表情,比如笑容,看上去比她生前任何时候都更美丽和端庄。

两个孩子也是机械地跟在父亲身后,脸上流露出凄惶的神色。母亲看上去不是他们所熟悉的样子,有点陌生,他们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痛失母亲的灾难打麻木了。

两米四长的柚木棺,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

木头这种材质,给人的感觉就是牢靠。很奇怪,在现今如此丰富的各种金属和玻璃等化学材料面前,人们在葬礼上所用的还都是木头。也有用竹子或玻璃做的棺材,钢铁的却几乎没有。一般普通人家首选的都是木头的材质。

棺木的厚度有几种不同的选择,但是无论木板的厚度如何,棺材里面的尺寸却都是基本上一样的。也就是对一般正常的成年人来说,内径前底宽57公分,上口宽42公分,高60公分,后底宽35公分,上口宽30公分,高35公分。底口长1米7——1.75。上口长1米8——1.85米。

Maria玛丽亚的身体属于中等偏矮。此时此刻,躺在棺木里,倒也丝毫看不出这棺木对她来说是太大、正好、还是太小。

对孩子们来说,和母亲告别是十分心痛的。

虽然自母亲生病后,他们极少能再在母亲身边腻歪。母亲的房间还是一天会路过几次或者进去一下的,只是每次呆的时间不长。通常就是要上学去之前,或者放学回家之后,以及晚上睡觉前等都会去母亲的房门口问候一声。可是并不是每次母亲都有力气可以回答他们或与他们说上话。

更多时是一连几天(在化疗后)他们所看见的母亲都在昏昏而睡。这时候,他们短短的问候往往是连母亲回复的声音都听不见的。

但是,母亲还活着,并且在这个家里有母亲的感觉,和现在母亲死了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即便是母亲病得很重,那也是有母亲存在的充实感。哪怕是母亲房间里的那股说不出来的、特有的、令人讨厌的气味,在他们看来现在竟然也是亲切和温暖的。而母亲现在将永远看不到了。这让他们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能够将这一刻永远地保留在脑海中?

哀婉而又充满了安慰的圣乐在教堂上空徘徊。父亲已经走到了棺木尽头。回过身来等着两个孩子。孩子们一步一步地走到父亲身边站定。

Lukas 卢卡斯伸出两条手臂,将两个孩子围到身边。一家三口一起默默地在棺木边站定。

其他亲友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过。并和Lukas以及两个孩子握手拥抱。

然后,殡仪馆的四个出殡人上前,盖上棺木后,一人抬着棺木边的一个拎环慢慢地跟在牧师Benno班诺后面往教堂外走。

Lukas卢卡斯和孩子们以及亲友们则跟在棺木后面。出了教堂后,阳光明媚地照射到每个人身上,等候在教堂外的人们,在目送了Maria玛丽亚的棺木经过教堂大门和台阶往墓园深处而去后,也都自动地跟到了队伍后面。

教堂的钟声叮叮咚咚地交错响起。Ingrid英格利德的琴声依然在进行。从她司琴的位置,可以看到祭坛前的一切。

她看见Maria玛丽亚的棺木给抬出去了。看见祭坛前慢慢地变得空无一人。但是她看不见教堂的大门。不知道教堂里的人,有没有全部都走出去。在一曲结束后,她又多弹了一曲。直到管家来将教堂的钟声关闭,她才匆匆地从管风琴前离开。以极快的速度脱下琴鞋,换上普通的鞋子后,关上管风琴的电源和琴盖,边穿外套边往外——往墓园的下葬处赶去。

Maria玛丽亚即将下葬的墓穴已经被殡仪馆的人提前挖好了。牧师在穴头上站定,开始做一个简短的祷告。人们自然地散站在墓穴周围。一同低头听着牧师的祷告词。

天上的白云如棉絮般堆积成片,它们是那样稀薄,丝毫没有遮住阳光照射的可能。午后的光线,将墓地包括敞开的墓穴都照得极为明亮。其他墓穴上的鲜花,也在阳光下显得楚楚动人。似乎,它们也在迎接着一个新的长眠人。

按照牧师祷告词里的说法,死者Maria玛丽亚现在是从上帝的一只手里,被换到了上帝的另一只手里。每个人都有肉体和灵魂两个不同的生命,人类也同时生活在已知和未知的两种不同时空中。死亡是一种生命形式旅途的终结,同时也是另一种生命形式旅途的开始…….

这些安慰和希望的话语,在墓地上空随着微风飘入每个人的耳朵。

祷告结束后,四个下葬人用绳子将棺木慢慢地下放到墓穴中。

接下来新一轮的告别仪式开始。人们开始将手里带来的花朵往墓穴里扔下去。

渐渐地Maria 玛丽亚的棺木上就被盖满了鲜花。当最后一束红色的玫瑰落入墓穴后,牧师带领大家唱起了一首赞美诗。

在歌声的伴随下,Lukas卢卡斯带头将从墓穴里挖出来的土,重新向墓穴中填了第一勺。

Ingrid英格利德远远地站在人群的最外围。悲伤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竟然浮出了自己和Lukas卢卡斯的第一次肌肤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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