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22-08-15 10:24:48

——“你让我死。让我安静地去死。”(Sabine)

一个小小的面包店,像容纳了整个大世界般,每天都上演着各种各样的剧情。

那个手臂上有着刺青的男人,是桑葚进店后第一个发现有点眼熟的人。后来从同事的嘴里知道,这男人的名字叫Tauber陶伯尔。第二个留在她脑海里的人呢?就是女客人Doris多丽丝。

Doris多丽丝看上去是个精干的女人。面包店的咖啡座里,常常有自成一堆的小圈子,比如退休后的老男人、遛狗的老女人、同事、工地工人、学生等,她却是独自一人在各种圈子之外地坐在露天咖啡座里,喝咖啡时还不要陶瓷的杯盘,喜欢用一个大号的纸杯。因为她觉得面包店里的杯盘都洗得不够干净。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了。店里的洗碗机是专门满足餐饮业之需的高效大型洗碗机,功率强到洗一次包括快速高温烘干的程序,只需哐哐哐三分钟完事。

也不知道是如何设计的,总之再脏的东西比如垃圾桶,放进去,三分钟后拿出来,也像新的可以拿出去卖的一般。普通的喝咖啡用的杯盘,除了牛奶留下来的那点脂肪,就没什么油了,怎么会洗不干净?

然而,Doris多丽丝就是认为洗不干净。那就没办法了。

虽然从环保的角度看,不用陶瓷杯盘可以省去清洁用的水,可是制造一个纸杯所用的树和水,又有谁能够算得清呢?所以她从来不说省水,只说洗不干净,这样就不会引发别的争议。

一大纸杯的咖啡捧在手里,她若有所思地,喝一口咖啡,抽一口烟。

若遇到某个自己认识的女人也来喝咖啡,便会将其叫到跟前,三两句后,那个女人便也会叫上一大纸杯咖啡,和她面对面地滔滔不绝起来,而她则一脸严肃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很认真地聆听。

喜欢定时泡在咖啡座里的人,通常都是没事干的人。他们一桌一桌地围着谈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只有坐在Doris多丽丝对面的那些女人,总像是在述说着什么秘密似的。她们把她当成棉布口袋,将肚子里的苦水都倾倒进去。

久而久之,Doris多丽丝便成了咖啡店的户籍警,哪个女人家里,有着一个酒精中毒的儿子,哪个女人肝有病,早该死了却还一直活着,哪个女人正在打离婚官司,哪个女人的丈夫车祸后变成了二等残疾等等,她都知道。

也许这才是她从来不用面包店里的陶瓷杯的真正缘故,她知道有肝病的人也会到咖啡店里来喝咖啡。尽管那些杯子都是在高温下被消过毒的。

这一天是周二,虽然老板娘去世。面包店里却早恢复了往日的正常。Doris多丽丝穿着一件很不起眼的灰色外套,于下午两点左右便推门而入。这时候,大多数人吃完了午饭还在家里的沙发上歪着打瞌睡呢,对咖啡座来说这是最空闲的时候。

她进门后叫了一杯大号咖啡,在下午茶的高潮还未到来之前就早早独自一人坐在露天的咖啡座里,像是在等某个陌生来客前来和她接头。

深秋里的阳光已渐渐稀薄。天空却瓦蓝一片像无边无际的大海。

须臾,从停车场另一端走来一个头发花白,摇摇晃晃的老年妇女。她个子不高,低头缩颈地一路向面包店而来。

Doris多丽丝微微地眯起了双眼,将手中的烟放到嘴边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将烟吐出去,看来自己的感觉是对的。这个下午该发生点什么才对。走到她面前停下的是老寡妇Elisa伊莉莎。

几句寒暄过后,只见Elisa 伊莉莎拉开面包店的门,进去也要了一杯大号的咖啡后,在堂内的咖啡座找了个角落坐下,目光呆滞地望着面包店的大门。

Doris多丽丝依然在露天里坐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貌似两人并无瓜葛。

然而,面包店的女员工Barbara芭芭拉心里却一紧。

这老寡妇Elisa伊莉莎是作坊面包师Tauber陶伯尔的妈。她轻易是不会到店里来吃喝的。儿子在店里工作,老妈来坐着吃喝,虽然钱不少付,怎么看都让人会有她在窥视和监督的嫌疑。所以,不仅是她,其他员工的家属们平时也是不来的。

然而,一旦老妈进店,那准是意味着做儿子的又出事了。

Tauber陶伯尔是个酒鬼。面包店内已众所周知。Barbara芭芭拉一想到他就会脸红。有一次,Tauber陶伯尔喝多后跑到前台来,一看店里没客人,便将Barbara芭芭拉一抱而起。满嘴的酒气、通红的脸颊以及亮得离谱的两只瞳孔放大的眼珠子,直冲着Barbara芭芭拉呵呵呵地笑,让毫无准备,刚刚上班不久的桑葚惊慌失措。

还好,他将Barbara芭芭拉抱起转了一圈后便放下来了。继而转身又往作坊里奔去。不知道他在作坊里和别人打了什么赌还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总之,这样闹过后,他就一个月不见踪影。

听作坊里的人说,他是被老板强制送去戒酒了。不戒完酒就不允许他再来上班。在戒了一段时间的酒后,他像一根蔫黄瓜般不声不响地又默默在作坊里劳动了。

要不了一年半载,他又喝开。然后便又失踪一个月被送到医院去强制戒酒。那种时候,老寡妇Elisa伊莉莎便会到店里来坐上一坐。叫上一杯咖啡,默默地喝完后,将空杯子连托盘往架子车上一放,向柜台上扔一句:“问老板好啊!”再一摇一摆地离开。

老板是轻易不到前台来的。即便来了,也是来拿杯咖啡或者看一眼店里还有多少面包便又走了。此时此刻,前台的员工们往往是紧张过于自然,因为老板的眼睛尖,哪里有问题,一眼就会被他发现。根本不会给你有机会说Tauber陶伯尔的母亲来过了,她问您好之类的话。所以Elisa伊莉莎的问候,往往落到了柜台上后,便呆在那里不再动了。

此时,Barbara芭芭拉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像一只被淋湿了的胖猫,缩在角落里,便转身拿出了扫把开始扫地上的一些碎面包屑。她知道Tauber 陶伯尔此刻已经下班回家了。

作为员工,她是不好随便去和客人主动搭讪和打扰客人的。暗想也许只有等Elisa伊莉莎喝完咖啡后,看看她去放回空盘子的时是否会主动说些什么。

然而,接着她就看见Doris多丽丝拉开店门,从露天的咖啡座走入店堂来。原来她是先将手中的香烟抽完了。再拿着那个还没有喝完的一大杯咖啡,径直走到Elisa伊莉莎的对面坐了下来。

接着Barbara芭芭拉便看见Elisa伊莉莎开始向Doris多丽丝小声地述说起来。Doris多丽丝很严肃地皱着眉头,双眼望着Elisa伊莉莎的眼睛,像是很认真地在听,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却始终不说什么去打断她。Elisa伊莉莎说着说着,便开始用手巾纸擦起了眼角。

肯定是Tauber陶伯尔又出事了。可是除了喝酒,Tauber陶伯尔又可能有什么事会让Elisa伊莉莎抹眼泪呢?

Barbara芭芭拉不经意地越过柜台高高的玻璃,向她们所坐的那个角落看过去,一眼看见Elisa伊莉莎斜着半张脸在抹溢出眼角的泪。脑海里便跟着打了个问号。

这个面包店,说是消息站吧,可是当某种消息明显已在面包店的上空游荡,却无法落到桌面上时,无疑是让人坐立不安的。

Barbara芭芭拉一边将扫到一起的碎屑用一个小铲子铲了倒入垃圾桶,一边心里不停地敲着鼓。

老板娘死了。Tauber陶伯尔的老妈来了。一事接着一事。Barbara芭芭拉伸头望了望收银台上所显示的时间。15点差10分。马上自己就下班了,看来这问号今天是没法得到解答了。

她在内心悄悄叹了口气。随之某一天撇到的Tauber陶伯尔和老板娘在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窃窃私语的一幕重又浮现眼前……

墓地里的幽灵们忙得分成了三拨。一拨围着☠玛丽亚跟她蹲守在面包房的屋顶上,听她用意念东西南北地指点江山。人死后便失去了真正含义上的喜怒哀乐,☠玛丽亚在对着其他幽灵们传递种种信息时,就如同在说着一个不咸不淡的故事。更多时候她是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对了出入院子的人发呆。

另一拨跟着Tauber陶伯尔的母亲和Barbara芭芭拉在店堂里玩。它们对食品没需求,对☠玛丽亚如何就成了亡灵有些好奇。于是每天在面包店里收集着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信息。

第三拨幽灵们是属于闲散型的。它们负责整个村庄的日常活动。每天在村子里的各家各户飘来飘去。

说起酒鬼这种事,他们得的其实也是种病。叫酒精病。有这种病的人是不能喝一滴酒的,只要让他们喝到一滴酒,他们就会不知道停地从第一滴开始,一瓶接着一瓶地直喝到烂醉如泥为止。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行为举止和言谈都会逐渐失控。从开始的兴奋话多、痴笑到后来的捣乱和瘫痪。

比如Tauber陶伯尔。谁都不会知道他戒酒后的第一滴酒是如何重新又喝到的。总之,当人们在某一天看见他跳到一张凳子上唱歌或者叫着要给大家表演从窗口上跳出去时,就已经又该他进医院了。

最近的一次是早晨上班的Babara芭芭拉突然发现咖啡机被人用胶带给一道道绑了起来。才怀疑到他的酒疯病又犯了。没说的,老板Lukas卢卡斯打电话叫来了他母亲Elisa伊莉莎。母亲Elisa伊莉莎二话不说,来了就把他领上车,直接送到80公里远的一家戒毒所去了。

戒毒所在德国是不叫戒毒所的。它们一般都拥有一个和普通医院一样的名字。只是外界都知道这家医院是专门收治前来戒各种毒的病人的。酒精中毒也是毒。

戒毒的任务就是替病人将身体里的毒中和掉。换句话就是将病人的体内给洗干净了。让身体的指标重新达标,这时候病人就可以出院了。

洗的过程自然就是吃药或者输液了。没有一个人从这家医院出来后,就永远不再回去的。戒毒的回头率几乎是百分百。这些人在病房里见面时,头一句就会是:“这是我第xx次进来了。”据说多的人可以超过上百次。

这些人都是上瘾的老鬼了。被送到这里戒毒的情景差不多就是不省人事的时候。否则是不会来的。

相比起来,戒酒毒要算是所有的戒毒里最简单的一种。每次Tauber陶伯尔一进入医院,就后悔不及。医院哪有在家里好呀?尤其是这种医院。手机被没收不说,除了看电视、吃饭、吃药、打针、上心理辅导课和睡觉以外,简直就是无所事事又哪里都不能去。

孩子虽然在离婚时判给了自己,自己又将他放在了母亲家。可是至少也还是隔三岔五地便可以见一面的。一旦进入医院,就连孩子的面也见不到了。出院后还背一笔新债,因为这种戒毒的费用保险公司也不是全报的。自己得负担一部分住院费。

所以Tauber陶伯尔每次出院后,总是又多出一笔住院费来。本来在药物的作用下,他就无精打采地。加上钱的压力,人看上去更加软塌塌地。不过他好像记忆力很短。过不了两天,从老板(以前是老板娘)那里打个借条,便又开心乐呵起来。

对他来说,世界永远就只有一天。也就是今天。至于明天怎样,比如退休后怎样,钱够不够生活,他是从来不去想的。

谁要是提到这个话题,他就说:“你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得到退休呢?”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