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才是一路人。我知道。从一认识开始就知道了。（顾恭）
在丘林里生活的桑葚，面对着树木葱茏、绿草肥硕的田园风光常会生出一种错觉。
似乎她可以看见琉璃瓦的红墙和灰色、有着绛红色围栏和柱子的戏台就隐藏在树叶婆娑的风里。
当她的目光在田野尽头的森林里搜寻和想象时，她看见那天，自己未来的父亲顾恭，从戏台子上撂下铜锣也没找到他要找的人后，在校园里到处用眼睛搜自己未来的母亲。
这也是☠顾恭和☠施婵被邀请到小村墓地落脚后常常喜欢对幽灵们绘声绘色的一段。
在他的感觉里，那个突然出现在身边，回看了一眼自己后又突然消失的女人，如聊斋里的狐仙般，钩住了他的魂魄。
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从此在他眼前不停地忽闪。当他再次走进文学院的教室旁听时，也变得不先看台上的先生，而是先看课堂里的女生了。并且，为了扩大搜索的范围，有空时，他甚至还到英文系的教室里去旁听过。却一直没找到。
事实上，当他如此日思夜想时，他的脑子已自动将这个女子的模样反复加工了，以致后来在脑海里所呈现的脸早已模糊了原型。让他忽然觉得看谁都有点像她，又看谁都有点不像她。
这种想一个人想到生出幻觉的地步，本就是离精神病不远的恍惚状态了。偏偏老天长眼，让他在一次学校组织的郊游里突然和真实的她又再度重逢。只是相遇的场面令人不堪。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下午。理工院的同学们相邀一同去八达岭郊游。
不曾想宗教院的同学们那天也去那里郊游。不过两下相逢时，理工院的学生们已三三两两地散开了。顾恭和几个哥们儿，在城墙根下的毛驴摊骑毛驴玩。
那头灰色的小毛驴是公的，脾气倔，驼了几个人在太阳底下走了无数圈后有点饥渴，轮到顾恭骑上去时，便很不耐烦，故意擦着城墙的墙皮走。
毛驴其实是看中了城墙根边儿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那几根绿草，然而，它擦着墙皮那么一走，顾恭的一条腿被挤在毛驴和城墙粗糙的石头间，就无法动弹。
他越是踢着和拍着毛驴，企图让它有所改变，毛驴却越是想尽快把那几棵草给叼到嘴里，就越是一路挤着他往墙上磨蹭。当撕下一棵草后，又舍不得前边另一棵，一路撅着脾气地贴着墙皮搓着他的腿向前颠。
城墙的墙皮上，除了几根青草和沿墙一路攀爬过来的老藤，都是粗糙之极的石头。待到毛驴被掌柜的赶上来假模假样地吆喝住后，已经是一段长长的路跑完了。
顾恭狼狈万分地滑下毛驴的背，就觉得那条被搓得难受的腿凉飕飕的。
低头一看，竟然是靠墙那边的裤子被划拉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他自认为有点难看的大腿黄白森森地露了出来。引来同伴们的一阵哄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也就在此时，不知哪里走过来几个女学生。也停下来围观。其中一个女生从包里拿出一个针线包递到他面前。他抬头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这、这、这、不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个女孩吗？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脸随即就红得像个柿子。而那个女孩好像也发现他是那个在戏台子上敲铜锣的，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微微笑着说了个字：
“你……”
他看着她，也说：“你……”
周围就又轰出一大圈笑。两人方清醒过来。
女孩说：“拿去缝上吧。”
顾恭说：“不、不会。我不会。”
这下轮到女孩脸红了。另外几个女伴就说：“施婵！你的绣工那么好，就帮他给缝上呗！”
女孩的脸更红了。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你、你脱下来。”
顾恭局促得脸红到脖子根。说：“那，那咱们到、到城墙根去。”
于是他们便来到靠近城门边可避风的墙根处。顾恭百般无奈地双手抓了裤腰，一边想着怎么个脱法一边嘴里抽风似地语无伦次：
“这、这他妈的太气人了、丢、丢死人了、你、你、你、转、转过身去。不！还是我、我、我转，不、不行……”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转，身前身后都得暴露，所以他像只陀螺似地原地转了一圈后，裤子还捏在两只手上脱不下来。
那边女伴们已经进入门洞，叽叽喳喳地往城墙上去，男学生们也扔下他们两个，兀自去追那些突然出现的女学生们。毕竟春光大好下可以自由追逐的机会太难得了。
施婵见他犹豫，又看女伴们渐渐远去，心下急了。她虽然害羞，但是更怕耽误时间，于是边转身边扭过头去说：“你不脱那我走了。”
顾恭一听她要走，那是又有要消失的可能了，万万不能。便不顾三七二十一，一边叫“别！别！别！”一边两条腿就自动从裤腿里跳出来并且朝施婵跟前跑去。
施婵见状来不及跑开，一条胳膊就被顾恭抓住了。顾恭的下体只穿了一条平角的短裤，晃晃荡荡之中无声无息地飘出一股浓烈的男性荷尔蒙味。
这付样子和那无形的味道钻到施婵的鼻子和眼睛里后，就一路顺着血液往她的心里面跑。使她在被顾恭抓住胳膊的那一瞬间，呆了。
她的上身企图往后躲，可是眼睛、鼻子乃至耳朵都在拼命地拖住她留在原地不动。心噗噗地急跳起来，脸变得煞白。
好在顾恭抓住她后立刻又松了手，他将裤子往对方胸前一送，说：“给、给你、帮、请你帮我。普里斯！（Please!）”
他也不知为何，情急之下嘣出了一个英语词。想不到施婵一听倒像是服了一贴镇静剂似地心神安定下来。
宗教学院的学生，因为教师都来自英美，英语听得多说得也多。在课余时间，还经常会到孤儿院或者难民救济所去做传播福音的工作。同时也会尽己可能的给这些人做一些帮助。
比如缝补，就是女生们经常会做的事。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在书包里随身带着针线包的原因。这针线包可不是专门为了这次郊游而准备的，而是平时就一直随身带的。
其实在她那几个女伴的书包里，也都各自有个针线包的。只是施婵的绣工极好，缝补也最出色，所以在她面前，别的女伴就不敢贸然出头。施婵呢，也有点责无旁贷的感觉。
现在裤子和一个光腿的男生在跟前，一句“Please”让她犹如又回到课堂上。于是找了个背光的地方站定，将裤子的破口仔细看了，就往地上一坐，开始穿针引线。
顾恭呢，看她镇定下来，也跟着安下心来。他在她边上蹲着，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城墙边的风很大，只是这风是春天的和煦之风，带着几许温暖，吹在脸上令人很舒适也很兴奋。天上的云在飘，阳光忽隐忽现。乌鸦从光影间飞过，留下一两声空灵的叫唤：“呀！呀！”
两个人一问一答一问一答，时间就在一针一线中流过。等施婵将裤子的破口缝毕，他们的信息也交换得差不多了。
然后，顾恭就以答谢的名义，在接下来的郊游中，和几个男伴一起，做了她和那些女伴们的保护神。
长城的气势，助长了男生们的豪迈之情。他们蹬上城墙后念诗的念诗，叫喊的叫喊。更有那喜欢京剧的人拉开嗓门有腔有调地来上一句。
长城内外一片空旷的感觉给了人无比自由的遐想和快乐。绿色的青草和树上的嫩芽，以及从关外吹来的阵阵清风，荡漾了所有年轻人的心。
男女间突然就像是早就认识了那样没了芥蒂。而在同学们中间的顾恭和施婵因曾经发生过的那么一点小特殊，更使他们心里冒出来的甜味比别人多，彼此间也更多了一层亲近感。
施婵的手艺很好，顾恭的裤子经她细心修补后，远看就像是道没被烫平的折子，有着那么一点阴影带来的异样，却不会让人立刻意识到那是一道补丁。只有在近看时，才会发现在那些阴影下，隐藏着丝丝细密的针脚。这条裤子，对现在的顾恭来说，可以不必去买新的，就很满足和开心了。更何况就像天下掉了个林妹妹那样，让他突然找到了心仪已久的女孩，人像喝醉了一样，追在施婵的身后一路献殷勤。
事后更是为了获得施婵对他的好感，开始主动看起了圣经。
除了还在剧社继续敲小锣外，每到周日上午，他还跑到宗教院去以参加礼拜为由接近施婵。
宗教院的老师们也很快和他熟悉起来。当需要将学生们拉出去时，他这个高年级的大哥哥竟充当了义工，帮老师给队伍压阵。
种种努力都源于他对施婵那双大眼睛的着迷。桑
葚在家里看见过一张母亲19岁时拍的照片。那个漂亮和标致的脸，真是堪比电影明星。
她曾无数次地想，母亲这么美，怎么就没星探把她给找了去呢？又想母亲这么美，怎么就找了个皮黑油厚的父亲呢？
顾恭人高大，生长在北方的他与江南的白面书生完全不同，他皮肤偏黑，一吃饭就嚼大蒜，一嚼大蒜就满头冒汗。施婵看着虽不习惯却觉得与众不同，久而久之还入迷了。
那时她不懂，黒色对女人来说是一种特别具有男性魅力的标志。
打个比方：如果一个浑身结实的北方黑大汉和一个豆芽似的南方小白脸站一起，女性自然会觉得黑大汉更强悍。也更像个男人。
为什么呢？因为从生命的繁殖角度来说，为了保证繁殖的质量，雌性所要选的总是那个最强的。施婵来自吴侬软语的苏州，一个北方大汉，在她眼里犹如一棵参天大树般稳固和牢靠。所以凡是有他在的场合，她就觉得特别心安。
以至后来，顾恭来邀请她和其他女伴一起在周日去北海玩、去颐和园玩等，她们都特别高兴。
顾恭读的是理工科，脑子特别精细。每次约她们出去前，都会事先根据天气情况和气候温度，寻找合适的游玩地点。
同时又每次都设法借一个相机。学理工科的人，本身就会摆弄，他不仅很快学会了拍照，还很快学会了自己冲洗照片。
虽然拍出来的照片都是135，小小的邮票样大，但是看见自己竟然在照片里面，要花有花，要树有树的模样，女孩们没一个不开心的。施婵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1935年后的北平，可以这样无拘无束地游玩的次数并不多。
自从学校里有了学联，抗日的气息日益浓厚地笼罩了校园。在这种情况下，出去游玩时的好心情，总是会被眼中所看到的各种日本标志给冲击掉了。比如前面提到过的那些公园的泥地路上被日本木屐走过后所留下的痕迹。
顾恭和施婵在一起时，谈论时事的话题也很多。
1931年成立的满洲国在日本的授意和胁迫下，于1934年3月变成了大满洲帝国，原本还算是共和制的满洲国，不到三年便恢复了帝国制。
康德皇帝于1935年春天去日本访问后，日本便通过所签订的《日满协议》，冠冕堂皇地驻兵关东，将原本名义上还算个独立国的满洲国，变成了日本的殖民地。
因此，中共中央就在那年8月向全国发表了主张抗日救亡的《八一宣言》。之后，汪精卫于11月1日被军人兼铁血锄奸团团员孙凤鸣击中三枪造成重伤。
这一系列激变的国情，让学校里的学生在学联的组织下都坐不住了。
1935年这一年年底，桑葚那还在未来时的父母，双双走上街头一起参加了全北平市的大规模学生游行。也就是后来震惊中外的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
好像所有的年轻人在一生里都要造一次反，又好像造反队伍中学生是最容易热血沸腾和义无反顾的。
很多年后，桑葚在德国那座站立在一片丘林地上的黄色小洋房里通过电脑查询，细细地读到有关这次运动的详情时，她的父母顾恭和施婵早已双双走入黄泉。被埋葬在苏州的弥驼山下。而他们的幽灵则固执地伴随在女儿身边。
这当然是灵魂摆脱肉体后的一大优势。人世间的千山万水对幽灵来说不再具有空间和距离的意义。连时间的意义都失去了。幽灵是可以无所不在的，它们和活着的世人间的联系只在一念里。随时随地，只要想到它们了，它们肯定会出现在此人身边。不想它们时，只要它们自己愿意，也是可以寸步不离地跟着。
唯一让它们失去的就是语言。它们无法再用世人所熟知的语言和活人对话。但是它们可以通过托梦或直觉的方式将事情显示和知晓给活人。至于活人会不会在意那又是另一回事。
桑葚一次又一次地梦见自己已亡故的父母并且和☠他们一起在各种镜头里出出进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