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食物均放在两个盘里，指着其中一盘说：“这盘是给你的。”两条奶酪、两根肠子……每盘都是同样多的东西。然后在我的注视下一个人将两盘都吃完了。（Leo）
在德国，人们是很注意保护隐私的。邻里间也都不太喜欢去注意和自己无关的事。如果不是因为面包店算是大熊村中的一个重要粮站，谁死不死的恐怕除了亲朋好友和墓地里的幽灵们，都不会再引发任何关注和议论。
面包店的老板娘死了。死因幽灵们都已经通过死者的亡灵了解清楚了，众人却依然不得而知，面包店也还照常开下去。
老板Lukas 卢卡斯在葬礼后的第二天便于凌晨三点前踏进了作坊大门。
这个作坊已有两百多年历史。从院内保留的那些高高的拱形木门来看，之前的作坊全部是木结构的。
现在那些地方，都做了堆放各种东西的仓库，比如成堆的废纸箱拆成的纸板。成排的生物垃圾桶和塑料回收桶。
虽然面包店可以备置比普通家庭容量多得多的超大号垃圾桶，可就像天底下所有的老板都是吝啬鬼一样，Lukas卢卡斯在这方面也是舍不得花太多钱的。
他认为天下再大的垃圾桶都装不下他的垃圾，所以他还是采用先将垃圾都堆着，由其自己一个月一次地将它们装上小卡车，直接送到垃圾处理站去。
这样既省事又省钱。不就是个把垃圾运走的事吗？何必让垃圾公司去赚呢？
所以他除了城市规定的每家必须至少有一个垃圾桶、一个旧纸桶外，自己院子里的那几间古老的烘培房都当作了垃圾仓库。
当然，这些垃圾也不是随便扔的，而都是整整齐齐地被码在集装箱的货架车上的。每月一次，他将这些货架车推上小卡车运走。
面包师傅的工作时间，是凌晨三点到上午十二点。中间休息30分钟。可就像德国人普遍的工作习惯，准时到是一定的，准时离开可就不那么一定了。
德国人习惯了至少提前10分钟到岗。更何况面包房还要换衣服和鞋子。
年纪大一点的老员工们则愿意更早一点到，以便从容地更换、从容地开始工作。
所以如果老板于凌晨二点半后来，其他面包师也陆续在凌晨二点半后就到了。
只不过，老板的家就在面包店隔壁，二点半起床后，如果他愿意，可以憋着尿，穿着睡衣和拖鞋于三十秒内就奔到作坊门前。开了灯后，再回去上厕所也不迟。
而其他面包师呢，有的因路远必须二点钟就起床出发。
而这时恰恰是墓园里面最热闹的时候。没有了白日的太阳光，幽灵们可以不必顾及被炙穿的危险，在空气和各个角落里随意地穿梭来往。
比如它们陪着☠Maria回了好几次家。☠Maria在死后彻底摆脱了肉体上的病痛，幽灵般的身体轻盈而又飘逸。它很快便习惯了自己的新形态，随风飞舞起来的时候更是比往日任何时候都显得开心和快乐。它兴致勃勃地在半夜两点半的时候带着其他幽灵们一起到面包房的屋顶上往院子里观望。
☠她知道这个时候就是自己的死亡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时间点上，倒也不是为了想重温那悲惨的一刻，而是总觉得自己的这段人生似乎不该在那一刻停止。
时间线这种东西，如果能够进入四维的话，是可以沿着它往回追溯的，如果☠她能够找到自己在当时曾有过另一个念头的话，比如想继续留在床上睡觉，或者上了厕所后，想直接回到床上去睡觉，她就可以寻找到一条新的时间线上的生命。又或许在更早更早更早的时间点上找到一个可以另向发展的点，那么她也许就不会和这个面包店的老二结婚，当然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
说起面包这东西，在欧洲大约有三万年的历史。根据历史学家们的猜想，最初的面包有可能只是一种被弄熟的谷物类面糊。就像现在的墨西哥薄饼、印度的馕、中东的皮塔饼和中国的煎饼那样。这种扁平的面饼，是人类早期文明史中常被提到的主食。
那么为什么说面包至今大约有三万年呢？那是因为考古学家在欧洲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地层中，发现了类似面包的这种混合物。
而酵母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史前。据说第一个发酵的面包，有可能是酵母的孢子四处飘散后落在了潮湿的面团上所致，使面团自然发酵。
根据现今有限的知识，只能知道最早的酵母出现在古埃及。因为考古学家们在那里的电子显微镜下，从一些古埃及所留下来的面包出土文物上，发现了酵母细胞。
至于像Lukas卢卡斯所拥有的这种不再使用石头切出来的大灶，而是使用由不锈钢和电组成的现代化面包房，在欧洲则是二十世纪60年代后的事。
在那个年代里，最初是由英国一个叫乔里伍德的面包师发明了一种将发酵和制作等工序交给机器去完成的面团处理法。
它不仅从时间上提高了面团发酵的速度，而且即便是很劣质的小麦，在机器的帮助下也可以做出蓬松的面包。
而缺点就是这种处理法要加很多的工业添加剂。说白了也就是添加化学品。这又引起后来很多人对这种面包过敏。
而Lukas卢卡斯所采用的一直是最古老的传统烘培法。也就是不依赖任何化学产品的自然发酵法。这样所需要的时间很长，长到至少得12小时。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隔夜。第二天凌晨三点要上案板的面，得隔天下午三点就开始发。
如果使用化学添加剂就远不需要那么长时间。从给面粉加水到完成制作，据说整个过程可以缩短到3小时都用不了。当然，那些化工产品吃到人的肚子里后，到底会有怎样的效果，就没人去管了。
很多超市所供应的现烤的面包都是这样被做出来的。这种面包在业内被称作是Quick Bread快速面包。常用的添加剂有Cystein半胱氨酸和Natriummetabisulfit焦亚硫酸钠,甚至氧化剂如Kaliumbromat溴酸钾和Ascorbinsäure抗坏血酸等也常被使用。
节省面包制作过程的时间，也就在提高面包产量的同时，节省了人工费。这对像Lukas卢卡斯这样的小面包店无疑是很大的挑战。一个传统面包房培养一个面包师要学徒三年。而这些添加剂却可以让一个半熟练的工人，就可以轻松地模仿出一个高级面包师的手艺。
Lukas卢卡斯所继承的面包店是当地负有盛名的百年老店。除了烤炉和搅拌机、发面房是用电的，其他所有事都是面包师傅们用两只手做出来的。
只是欧洲在经过一系列的食品工业改造和发明后，人们身体出现的不适和过敏也越来越厉害，开始的时候，人们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到了二十世纪以后，崇尚自然疗法的医生开始多起来，人们才渐渐地发现，如果不吃工业产品制造的面包，或者甚至不吃小麦制品（因为小麦所用的农药多时间长）他们身上的不舒服和过敏就好很多。于是，很多人开始回归和崇尚全自然的生活方式。他们愿意多出钱来找回自己的健康。这才给像Lukas卢卡斯这样的小面包作坊，带来了继续生存和维持下去的机会。
2000年之后，类似Lukas卢卡斯的这种传统工艺的小面包变得吃香起来。每天生产的小面包供不应求。特别是某种加了胡萝卜丝的改良品种，变成了人们的首选。往往开门两三个小时后就卖光了。
到底是人的肚子知道什么才是好货。
Lukas卢卡斯坚持用老祖宗传下来的方法发面，导致每天的产量有限，但同时也得到了当地居民的认可。
幽灵们饶有兴致地在☠ Maria的指点下从屋顶上认识了每一个走入作坊的人。
作坊里都是男的，揉面团和浸泡并搅拌各种加入面包中的种子等是件力气活。
小小的面包作坊从凌晨三点不到亮灯就开始忙乎开了。
日光灯下，五六个穿着白色短袖T恤的男人在案板和成排的木架子前忙碌。收音机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他们揉面的揉面、上架的上架，将成型的各种小面团送入烤炉的那位则举着一把有着长木柄的铲子在炉子前搏斗。
随着产品出炉，又有人忙着装框。这种忙碌的景象，一直延续到早晨6点店铺开门。
很多客人都说就为了想瞄一眼这份在案板前乒乒乓乓的忙碌劲儿，才特意开车来这里买面包的。
面包店的柜台后有一扇直通作坊的门。因店前店后常有人来回走动，所以无论春夏秋冬，这扇门始终是开着的。来买面包的顾客们可以直接从柜台前远远地望见作坊里的风景。
那些戴着白色高帽，穿着白色工作服和黑白两色小格子工作裤的面包师们，即便是大冬天也都裸露着双臂。那番景象就像在产房里忙着接新生儿出世般充满忙碌的喜庆。
从凌晨第一炉新鲜的小面包被烤熟开始，整个一条街上都弥漫开一股喷香的味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太阳渐渐升起，这股味道越来越浓郁地钻进每个从街上走过的人的鼻子。勾引起人们对各种热烘烘的大小面包的无限憧憬。
每天半夜，Lukas 卢卡斯从自家房子里出来，进入作坊后，慢慢地走到电灯开关前，摁下按钮。黑暗的作坊霎那间变得一片明亮。自从妻子走后，Ingrid为了更好地帮Lukas卢卡斯照顾好两个孩子，已经从后院的小房子里，搬入了Lukas卢卡斯的家。
而Lukas卢卡斯对每天夜晚阴沉沉的天空一点也没有任何怀疑或觉得奇怪。在他的认知里天就是天。从来都是鬼才知道它变幻无穷的理由。
而之前，他总喜欢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一眼天。这片凌晨两三点钟的夜空，静静地放射着星光。也许是到作坊的路太短了，所以他总觉得这一瞥显得特别珍贵。
在他眼里天气晴朗的时候，那份璀璨和繁荣的天象，犹如天幕大开，薄薄的云像无声的号角响彻天际般散开在夜空里，那气势和伟大是如此打动人心。令他忘却心中的一切烦恼。
天气多云时，小星星们躲在云后时隐时现的狡黠和调皮，又是如此诙谐和生动，犹如欲说还休，难以获得的一大盘夜明珠，一会儿是大熊星座的熊头看不见了，一会儿又是金牛座的尾巴被遮住了，引得他常为自己的无可奈何而暗自发笑。
那些还在睡梦里的人，白天正常上班的人，他们又如何能够欣赏到这片美丽而又生动的夜空呢？
观察星座的兴趣是他从15岁跟了父亲进入面包房学手艺开始的。那时候让他半夜起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父亲也允许他不是每天而是每隔一天地早起。而他在睡意朦胧中，跟着父亲踏入院子时，父亲教会了他抬头望一眼天空来唤醒自己并学会了观察星座。
这也成了后来让他在少年时代，能够早起的原因和动力。天空晴朗的话，凌晨两点半的星空是最神秘和最璀璨的。
而现在，连着几天他一走进院子就觉得背脊上面凉飕飕的。房顶上的幽灵们那种齐刷刷地盯着他看的势头，让他莫名其妙地汗毛直竖。
这天早晨，Lukas卢卡斯像往常一样欣赏了一眼星星后，打了个寒颤就忙不迭地踏进作坊。开始在各个角落里视察。
“狗屎！这是谁干的！面团怎么发成这样？！”，他打开头一个发面箱后傻眼了。
不必用手指头去探，光用眼睛就可以判断今天的面团没发好。
他又打开下一个发面箱，“狗屎！”
再打开下下一个，“狗屎！”
“狗屎！狗屎！”他一路将一整排上下三层的发面箱一个个地打开，一路嘴里不停地骂。
最后，他用一个手指头，挖出一块面团放到嘴里，随即“呸！”地一声吐在掌心中。
“没放盐！”
“是谁？！”是谁昨天下班前发的面？他气哼哼地一边将手心里的面团扔向墙角的生物垃圾桶。一边恨恨地咬牙切齿。
发面是需要时间的。现在离天亮店铺开门只有四个多小时了。怎么还来得及重新发过？
他气得浑身发抖。
“早！”
“早！”
面包师傅们一个接一个地陆续进入作坊。他们站在更衣室里，开始换衣服和鞋子。
面包店里是不允许穿个人的衣服和走在街上的鞋的。因此，无论是店员还是作坊师傅，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更衣。
当面包师Mahler马勒、Ralf拉尔夫和Walden瓦尔登陆续从更衣室里出来，站到了老板Luka卢卡斯面前时，Lukas 卢卡斯板着脸，极度克制着怒气地问：
“你们中间是谁负责昨天傍晚发面的？”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摇头说：“不是我。”
“哪会是谁？”Lukas卢卡斯觉得奇怪了。
Mahler 马勒说：“是Tauber陶伯尔吧！”
“Tauber陶伯尔！”Lukas卢卡斯气得两眼发红。面发得不好，原因很多，比如天气、调节的温度、水分都有可能产生影响，但是如果根本没发起来，那分明就是酵里出问题了，他怎么就还偏偏忘记了放盐呢？
这不是在倒面包店的生意吗？
Lukas卢卡斯气得脸色铁青，却也不好对了无辜的人发作。说了声：
“今天倒他妈的狗屎霉了，面团里没盐。”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撂下作坊里的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跟着摇头。
Tauber陶伯尔出这种岔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现在没发好的面团，也只能照用。这也是员工们都习惯了的。
到了天亮，拿难看难吃的面包去卖，也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所以，三个人在心里叹了口气后，便照常撸起袖子干了起来。
第一批要做出来的是各种类型不同的小面包。
德国的小面包，堪称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小面包。它们不仅外脆里松，而且花样繁多。
就拿Lukas卢卡斯的这个百年老店来说，光普通精白面做的小面包，就有“Kaiser国王”圆形表面打了个海星的、“Geteilt对半分”长形中间压下去一条呈屁股状的、“Rosen玫瑰”小小的一朵一朵玫瑰花状的、以及“Schrippe面包”中间裂开，有人说像女人**状的。
然后还有“Seasam芝麻”上面加了被烤成金色的白芝麻或者“Mohn 罂粟”上面加了黒色的鸦片籽的、有“Roggen荞麦”深棕色的全荞麦小面包、“Ciabatta拖鞋面包”意大利式的白色脆皮恰巴踏、“Kürbis南瓜子”铺满绿色南瓜子的小面包、“Mehrkorn多类种子”小面包、“ Vitalmine”加了胡萝卜的多样维他命小面包、以及“Dinkel丁克”小面包和“Vollkorn纯全麦”小面包等等。
在欧洲通常只在瑞士、奥地利、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瑞典、芬兰以及波兰和捷克等那些有德国裔的国家里，才能够吃到类似和德国差不多质量的小面包。其他如法国和意大利，面包的品种就明显少。
但是法国的特色“长棍”和意大利的特色“拖鞋”也很好吃。不像欧洲以外的那些国家，尤其是美国，只有麦当劳式的毫无嚼劲，且粘牙的软皮面包，这对习惯了德式面包的人来说是很可怕。
所以很多德国中年以上的人只喜欢在欧洲境内旅行，就是因为在欧洲一早一晚还基本上能够吃到几口靠近德国质量的面包。更有很多老人，就为了早餐可以吃到一口家乡味，连度假也只选择留在德国境内。
作坊里的面包师傅们一个负责按照不同的小面包分门别类揉出各种不同的面，并切成剂子，码齐在一个板上，另一个负责将剂子成型和滚上各种不同的面料，比如南瓜子和葵花籽和芝麻。再另一个就负责上炉和出炉。还有的专门负责做甜型点心的。揉着千层面。
每个人都分工明确，忙得不亦乐乎。这种生动的场面，传到外面，也自然感染了那些退休在家无所事事，倍感寂寞的老人和被生活和公务压得头痛脑胀的中年人。他们乐意看和听这些平时看不见的热火朝天的忙活场面。
面包都是用手捏出来的，于是时而大时而小的也就成了常事。有的成品，眼看就是由那最后一小团面给凑合出来的。麻花都麻不成卷样地变成了一个叉子。于是，客人们便会叨叨着表示不满：太小了、太黑了、边上豁开了。再于是，便轮到那些站在柜台后面，面向顾客的售货员们赔不是了，有的时候，无法解释，就干脆多给客人一个免费的小面包来换回一张顾客满意的笑脸。
当桑葚挽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了工作服、杯子、内用拖鞋等什物走进店门时，她又一次看见了那个手臂上有个刺青的人。
此时他正从作坊里把一摞装满了各种面包的箱子，推向店堂。后来，她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叫Taube 陶伯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