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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22-08-15 10:22:12

——“如果被你妻子看见,记住千万不要站在我这一边,而要站在你妻子那一边。”(Ingrid)

人生犹如一个梦,抓不住,却始终让人腾云驾雾。

当一个人像一棵植物被从各种大小不同的盆里移栽过几次后,对脚下的土地就失去了一种生根的渴望。似乎只要有水和阳光,只要让自己可以活,便知足了。

这种体会是当桑葚必须跟着丈夫从北威州迁往黑森州的时候突然透彻于心的。

一栋新造的刚刚住了四年的房子。从设计到埋线,从粉刷到装饰,倾注了两个人几乎所有脑汁和精力的一个本以为是永久的窝了,却如此短暂而又迅速地因为工作调动要与它告别。

房子的事,是种人生经历,也更像某种社会关系。一切曾经在各种细节上的较真和纠结,在告别之后全部归零。成了于己不再有任何关连的过往。

曾经深爱着的房子对五官和手脚来说,也再触摸不到了,只在脑子和梦里留下回忆掀起时的波痕。

社会关系里的人也是如此。

风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偏偏要掀起你的秀发?落叶又从哪个树杈子上飘下,为什么恰恰会划过你的眼帘?这些无头无序的问题,也是人生里带着神秘能量的无头案,还往往让人莫名其妙地徒生出这样或那样的感叹。

进入黑森州后,桑葚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地貌和北威州完全不同。连雨都比北威州少了很多。雨伞雨披,包括孩子们的雨鞋雨裤一下子都成了多余的东西被堆在楼梯拐角下的一个框里用不着又扔不得。

德国有16个州,其中Hessen黑森州的风景以高度不等的山峦和丘林为主。

最高的Rhön 论山,位于Kassel卡塞,有950米高。在这座山上的顶点,也就是最高处是Wasserkuppe 瓦萨库珀,意为水丘。高度950.2米。一眼望去,云山雾罩。

次高的山,就是桑葚的藏身处Taunus陶努斯山。它位于Hessen黑森州和Rheinland·Pfalz莱茵兰·普法尔茨州的低山脉中,以在Damstadt达姆斯达特的Großen Feldberg大菲尔德山峰为最高海拔,高度为879.5米。

这座山,作为Rheinischen Schiefergebirges莱茵板岩山脉的一部分,被列为是德国的古山脉之一。

黑森州的首府是Wiesbaden 威斯巴登。而人口最多的城市是Frankfurt法兰克福。很多在这两座大城市工作的人,只要条件允许,就都沿着Taunus陶努斯山择地而居。尤其是那些从事音乐的人,比如黑森州交响乐团的乐师们和学校的音乐老师们为了寻找一份安静的所在以便自由自在地操练乐器,十有八九都躲在Taunus陶努斯山里。

那里是自然风景保护区,没有磨肩擦踵的高楼大厦和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有的只是绿草茵茵,丘陵起伏,羊群和白云相映成趣,骏马和鸡群相互交错,山峦上茂密的森林,将整个山谷环绕其中。人在其间或行车、或散步、或劳动、或休闲,举目之际皆田园风光,美不胜收。

Taunus陶努斯山里的村庄间隔都在几到十几公里之内,每个村庄的周边,不是田野就是森林,如果从空中望去,则是一群群的红色砖瓦和一条条灰色道路都隐蔽在绿色的怀抱中,给人一种安逸得与世无争的感觉。

每个村庄都有一个属于天主教或基督教的墓地,白天黑夜地总有不同的人在墓地里一边照料着墓碑周围的花草,一边和各自的亡灵们有声无声地聊天。

无知的人才会以为死了就再也不存在了。其实根据物质不灭定律,我们早就知道从根本的上说,人是永远死不掉的。所谓死掉的只是肉体。一个人的肉体只是存在的一种形态,造就肉体的物质和居住在肉体里的灵魂则又是另一种形态,且它们的总量是永远不灭的。虽然人们用肉眼无法看见和捕捉住它们,但它们依然以不为人知的方式和各种不为人道的理由存在,并和还活着的那些暂时拥有着肉体形态的人们进行着各种交流,直至被世人有所察觉说成是诡异的事。

说穿了,这一切其实又都是极普通的。早在1756年俄国的科学家罗蒙诺索夫就发现了物质不灭定律也就是质量守恒定律。之后德国和英国的科学家们又通过大量严谨的实验,发现和证实了在化学反应中,虽原物质的常态发生了变化,然而它们质的量在这种变化的前后都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作为一个人有肉体还是没肉体,都只是属于形式上有了变化,在质上的量的总和永远是一样的。而且还是始终存在的。

问题就在,科学家们的这种发现,对普通人来说太过隔膜与深奥,普通人眼里全是柴米油盐,哪里还有地方去装抽象的东西呢?

所以,当身边的活人死了,再也看不见,摸不着了,他们就无法克制地悲切难已。自从人有了眼睛,就一味只相信自己眼睛所看见的东西才是存在的东西。而忽略了心也是具备通达功能的。当眼睛看不见时,是可以用心灵的眼睛去看的。他们通常都不会去想死去的人只是换了种形式地继续活下去而已,又如何去相信亡灵此时正在某处,又或许正在自己的肩上、头上或手上温顺地坐着,看着和陪着自己呢?

幽灵的世界和活人的世界一样也是很热闹的。他们在墓地里不仅彼此交接,还天天就某件事开会讨论。在他们做人的日子里,免不了留下些这样那样的迷团和错误,这些事情在他们成为幽灵后,是必须更正弥补和解决掉才能换得灵魂之安逸的。

活着的人都以为要去墓地的话,最好是白天,他们认为白天不会撞见鬼。而晚上就不好说了。其实他们对幽灵的事一知半解。

白天幽灵们都各自出发忙各自的事去了,他们去各自的站点或考察或弥补或守望或助人,忙得一塌糊涂。所以墓地里在白天有的只是一派宁静。

晚上幽灵们回来后互相交流,聚集开会,他们不仅用意念交换各自白天里忙活的结果和见闻,而且还会针对某件让幽灵们也深感棘手的事引发讨论甚至激烈的争辩。这种能量的碰撞在达到一定程度时,会发出闪烁的光来。有人说这些光是来自腐败的尸体所产生的磷光。也有人把这些光说成是鬼火。这自然也是有道理的。磷会发光,但是世上可以生出光来的能量却远远不止磷一种。

如果某亡灵在死后的游荡里,赫然发现了生前被蒙在鼓里或做错的事,也会呼风唤雨地发作一番的。此时墓地的空气里就会充满躁动不安,甚至生发令人恐怖的因子,让活人一走进去,就深感毛骨悚然地起一阵风出一层鸡皮疙瘩,这也是极正常的。

世界一直是活人和死人并存的世界。生活一直是活人和死人共存的生活。看不透这点的人,在各种场合都怨声载道,看得透这点的人,在各种场合都随遇而安。

只有一点——就是怎样才算是活?又活到哪天要去死?——是所有人包括幽灵们也都无法知晓和参透的事。

这天,月亮已斜到了黑森州桑葚前来落户的大熊村西头最后一栋房子的屋顶上。星星们还在闪烁着睡眼朦胧的眼睛。坐落于小村中央的教堂的钟,突然单调而清脆地叮!叮!叮!响了起来。

德国的小村大都由一群被围在绿色植物中的房子组成。房群的中间,又大都有一个具备着高耸尖顶的教堂。这就是自15世纪以来德国人祖祖辈辈的生活模式。

虽然现在德国信徒的成分比以前复杂多了。但是根据2006年3月13日德国REMID (Religionen in Deutschlangd-Mitglieder und Anhänger)的统计,拥有基督宗教(天主教和基督教合算)的信徒占全德国人口的67.07%。这里我们不知道统计的信徒是只指国家教会还是也包括了自由教会, 因为德国有越来越多的信徒在退出国家教会后选择加入了自由教会。伊斯兰教的信徒占4%。这个4%的数字也是值得怀疑的。因为自古以来伊斯兰教在登记人口的时候,都只登记男人。已婚女人和未结婚的成年女子都不算在其中。再次就是微量到可以忽略的(不到0.5%)的佛教和犹太教等其他宗教。

而到了2008年的时候,出来的数据是德国天主教信徒只占人口的30.7%,比二战前1939年的33%还低。甚至汉堡已经成为以无宗教信仰人士为大多数的一个城市。

但是,这些对各小村里的教堂毫无影响。只要有神父或牧师供职,无论人多人少,教堂便还是按时做礼拜的。

墓地刚刚恢复的安静也被打破,各自在为天亮后的出发欢喜雀跃着的亡灵们也都被这钟声惊扰了。它们纷纷离开各自的墓穴向村里而去。

这是深秋十一月的早晨,天还未亮透,小村的村民们就全都被这教堂钟楼里传来的,单薄如寒冷的晨风里所落下的叶片般的钟声给吵醒了。

教堂的钟有大有小,因着各自重量和直径的不同,被敲打后发出的声音也不同。

一般做礼拜前是一大一中两个钟轮流地敲,发出的声音是叮咚!叮咚!这声音一般从礼拜前10分钟开始,如摇篮般摇晃着人们的耳膜,似乎在告知大家,赶快从家里出来向教堂去吧!礼拜就要开始了!

而礼拜结束前做主祷文时所伴随的钟声则是来自至少大、中、小三个不同的钟,叮铃咚咙!叮铃咚咙!夹着花儿地闹,格外好听。

而若有人死了,则只有那最小的一个钟会被敲响,清脆的一下接一下的叮叮声,空寂而幽怨地像天使的眼泪滴在钟壳上,于是人们将这个小钟,称作为丧钟。

丧钟的敲响步骤通常是先由亡者的家属将死讯通知给教堂的牧师或神父,再由牧师或神父通知教会负责教堂的管家。管家在接到通知后,去钟楼摁下丧钟的按钮。

现在教堂里的钟早就由电来控制开关了。像1831年Victor Hugo雨果在《巴黎圣母院》Notre-Dame de Paris里所描写的那个钟楼怪人 Quasimodo卡西莫多将自己整个人吊在钟绳上的那种敲钟法,早已不再存在。作为一个教堂的管家,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认识那一排排连接各种电子遥控钟的按钮。

想必即便是现在的巴黎圣母院也是如此。虽然谁也想不到,一百多年前Victor Hugo雨果写了这部小说后,这座诞生于12世纪,属于法国天主教会的巴黎圣母院的钟楼于2019年4月15日傍晚18点50分被烧着了,冲天的大火最终导致教堂的哥德式尖顶像一根被折断的火柴般坍塌。

话说大熊村这天早晨5点天还没亮,教堂的老女管家Mari Jana玛利·亚娜就披着一条灰色的大羊毛围巾,在潮湿而又清冷的露水中缩着脖子,交替着两条臃肿的腿,一步一摇晃地走上了教堂前的台阶。

教堂塔楼前的地灯还亮着,黄色的暖光从下面往上射出,让塔楼上的爬山虎变得像亚当和夏娃身上的遮羞片在晨风中微微抖动。台阶两边的草地上闪烁着亮晶晶的露珠。

又一个肉体死了。它的灵魂刚刚爬升到屋顶上。幽灵们就发现了它并围绕在其身边了。这个刚刚离开肉体还带着微弱一丝体温的灵魂犹如一个羞涩的处女突然站立在旷野般糊里糊涂地不知所措。

Mari Jana玛利·亚娜一边摸出钥匙开门,一边呐呐自语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走入教堂后,她先摸了墙边的一个电灯开关。待过道里的灯亮起后,她借着这盏灯的亮光,用一只手摸着楼梯的扶手往楼上走。

管敲钟的电匣子在楼上的管风琴边上。

她来到电匣子前,先打开匣门,靠着手电筒的光,伸出那只表皮充满了皱纹,骨节已有点变形的手,先找到了那个打开教堂所有内壁灯的开关一摁,顿时,整个教堂被笼罩在一圈黄色的暖光中。

有光的感觉让人心定。她探头往楼下望了一眼教堂最前头的圣坛和圣坛上的十字架以及十字架上的耶稣。心里念叨了一声:“求主怜悯!”后,回过头来将右手食指伸向了电匣子上那排控制钟的按钮最边上的一个,在拨动了那个丧钟的按钮后,Mari Jana玛利·亚娜一屁股坐在管风琴的凳子上,闭上双眼,脖子低垂,两手合掌。开始默默地为亡者祷告。

叮!叮!叮!在电力的驱动下,丧钟孤独地一声接一声响起……

此时,幽灵们已带着新亡灵来到教堂屋顶的瓦片上。

“好生接着这些钟声,它们是专为你而响的。”其中一个幽灵暗示着还处在惊恐不定中的新亡灵。

当灵魂住在肉体里时,奴隶般随着血脉的喷张天天忙着处理各种和情绪有关的事。一旦血脉消失,灵魂得以自由,但是对住惯了的肉体不得不说还是有些许留恋的。尤其是那些没有准备之下的突然死亡。

“以后你就和我们在一起了。别怕,别怕。”另一个幽灵接着暗示道。

新亡灵看上去很无奈又很幽怨。它在空中翻滚,在幽灵们中碰撞,每个看见它朝自己撞过来的幽灵都无声地退后但更坚决地又回到原地,它们将这个极其不肯安于离世的亡灵围在中间,默默地锁定它。

很多死者在瞑目时都死不甘心。咳,那又有什么用呢?在新的墓穴被挖好,肉体被下葬前,甘心一死的亡灵会安顺地呆在自己的尸体上方一动一动。不甘心的亡灵无处可安就只能到处折腾。

天开始放亮,家家户户窗前的花魂也开始苏醒。它们享受着徐徐而过的微风的亲吻,用隔夜留存在花瓣上的露珠梳理着心情。新的一天里的新的绽放就要开始,它们等待着阳光像指挥棒般点向自己,让自己可以尽情地放声唱出一朵花的美丽。

教堂的上方有一朵云显得特别低。它让立在教堂尖顶上的那只铁皮做的风信鸡显得十分可笑,傻乎乎地翘着根本无法动弹的铁皮尾巴。人类总是那么愚蠢地聪明着,在他们的想象中,以为公鸡除了报时,也是可以用来报风向的。地上所有的动物看见了都在笑它。而它被无可奈何地焊在教堂尖顶的风向标上,这是它骄傲地从铁匠手中诞生时万万没想到的——“让我站得这样高,全村的电闪雷鸣几乎全都砸我头上啊!”铁公鸡在第一天上岗时就愤愤然地不平着。好在当雷电真的袭来时,它才发现铁皮就是铁皮,打在身上不痛不痒,让电这么麻酥酥地从头到脚一过,它不仅想看看哪个教堂的顶上有一个铁皮母鸡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女人的想有女人,有女人的觉得一个女人还不够。

这不,某个房子里的某一个人的手机,在不该振动的时候开始振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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