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2)

作者:蒙田    更新时间:2013-08-12 16:54:23

在意大利,我劝一个结结巴巴说意大利语的人说,他若只要人家听懂而不求精通,可以想到什么宇就说什么字,拉丁语、法语、西班牙语。或加斯科涅语都可以,只是加上意大利语的词尾;他总会碰上意大利境内托斯卡纳、罗马、威尼斯、皮埃蒙特或那不勒斯的方言,跟这个词是吻合的。我对哲学也可讲这句话:哲学家有那么多不同的面貌,说过那么多不同的话,我们一切希奇古怪的想法都可在那里我到。人想象中的好事坏事,里面无不具备。“说话再蠢,也蠢不过某些哲学家说过的话。”我在人前坦陈我的念头,虽然这些念头没有师承,完全从我的头脑里钻出来的,但是我知道跟古人的想法会不谋而合,那时就有人:“他不就是从哪儿抄来的么!”

我的生活方式是自然的生活方式;我不需要摹仿古人而去形成,但是不论我的生活方式多么微不足道,一旦我想向谁提起,为了在人前表现得文雅一点,我有责任把这些方式配上箴言和范例,有时我自己看到也不禁感到吃惊,跟许多哲学家的范例和言论何其相似。我的生活属于哪一类,只有对我的生活探索和实践后,才会知道。新型人物:一位信口开河、客串的哲学家!

还是回到我们的灵魂问题。桕拉图认为理智来自头脑,愤怒来自心,贪婪来自肝,这更像是在阐述灵魂的活动,而不像他愿意做的那样在剖析灵魂,好似在把身体区分成了许多肢体他们中间最接近真理的看法,那是把灵魂看作一个整体,它的功能是推论、回忆、理解、判断、欲望,通过身体的不同器官进行其他一切操作(犹如舵手根据他的经验驾驶船只,有时拉紧或放松绳索,有时升高帆桁或摇动船桨,用一种力量掌握不同效应),灵魂来自头脑,这由于头脑受到伤害和意外后,灵魂的功能必然受损;从头脑再转移到身体的其余部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福破斯一路上从不偏离天空中央,然而到处有他的光芒。

——克劳笛乌斯

宛若太阳从天空把光芒和力量传播到宇宙的四面八方:

灵魂的另一部分散布到全身,一动一静完全遵照精神的意图和剌激。

——卢克莱修

有的人说有一个大灵魂,如同一个大身体,许多小灵魂都是从大灵魂中衍生的,然后又回到那里跟这个宇宙物质相结合,上帝遍布星球大地,海洋空同,云夭深处;不论大小牲畜、野兽和人,在出生时汲取生命的精华,一切生命在变态以后郎回到他那里,死亡是不存在的。

——维吉尔

有的说这些小灵魂仅仅是回到那里,依附在那里f有的说它们是神圣物体生成的?有的说是由天使用火和空气创造的。有的说自古就有,有的说需要时才有。有的说是从月轮上来,回月轮上去。一般古人认为小灵魂跟其他自然物一样是代代相传的,品质与生成过程都相差无几,孩子跟父母相像就是这个道理,父亲的美德随着生命遗传给你。

勇敢和有美德的父亲生出勇敢的孩子。

——贺拉斯

父亲遗传给孩子,不止是身体特征,还有脾气、表情和癖好:

为什么狮子的凶暴遗传给小狮子?狐狸的狡猾,鹿的疾驰都是由它们的父亲遣传的。祖传的恐惧使它们的肢体发顗;原因是每个物种都有一定的灵魂,随着身体成长。

这方面建立上帝的公正,父亲的缺点报应在孩子身上;同样,父辈的罪恶也在孩子的灵魂中得到反映,父辈的骄奢淫逸也感染到孩子。

还有人说,如果灵魂不是来自自然的延续,而来自身体外的其他物体,它们会记起原始的本质,因为讨论、推理和记忆是它们的天然性能:

如果灵魂在出生时钻入体内,为什么我们对前世没有一点记忆?为什么我们过去的行为没有一点痕迹? 

如果按照我们的意愿那样去发挥,应该认为灵魂在自然的纯洁状态时是非常聪明的,它们在进入肉体以前没有桎梏,我们也希望它们在摆脱肉体以后也是如此。以此来说,灵魂在肉体内时还是应该有记忆的,像柏拉图说的我们学到的东西其实只是对从前认识的东西的回忆。每个人从自身经验来看都知道这样说是错的。首先,我们学到的恰是我们回忆不起来的东西,如果记忆只起单纯的记忆作用,至少记忆还涉及到一些学习以外的东西。其次,灵魂处于纯洁状态时具有神圣的理解力,了解到的是实在的东西,学习到的东西是真正的学问,到了世上,如果教的是谎言和罪恶,学到的也是谎言和罪恶!这方面灵魂不能使用回忆,因为这种形象和观念从来没有在灵魂中存在过。这就是说,肉体的桎梏窒息了原始的性能,并使它们全部消亡,这种说法首先与另一种信念是背道而驰的。那种信念承认原始性能的力量是那么强大,人在今生中运用得那么出色,从而得出这样的结论:这种神圣性在过去是存在的,在今后也是不朽的:

如果炅魂的功能遭到彻底破坏,以致对过去没有一点回忆,我的意见是这种状态离死亡也不远了。

此外,应该在这里,在我们的体内,而不是其他地方,去考虑灵魂的力量和效果;其他什么完美性都是虚的和无益的•灵魂的不朽性应该在目前的状态下得到承认和体现,也只有这样对人的一生才是有价值的。但是因而否定灵魂的禀性和威力,剥夺它的神功,在它处于肉体的桎梏下萎靡不振、无可奈何时,而对它作出评论,贬得永世不见天日,这是不公正的。考虑到这段时间非常短促,最短只有一两小时,最大不过一个世纪,对于无穷无尽来说只是一瞬间;以一瞬间来安排和决定不尽的未来,这也是不公正的。根据这么短暂的一生作出永生永世的赏罚,岂不是极大的失衡行为。

柏拉图为了弥补这个缺点,要让未来的赏罚不超过一百年,这跟目前的人的寿命是相适应的;我们也有一些基督徒主张给予时间限制的。

伊壁鸠鲁和德谟克利特在这方面的意见拥有信徒最多,他们认为灵魂的成长跟人同万物的成长遵循同样的条件,种种迹象表明,肉体能够接受灵魂时灵魂就出生了;灵魂的力量也像肉体的力量那样增长;童年时代幼弱,随着岁月强壮成熟,然后衰退,老迈,最后消亡,

我们觉得炅魂随着肉体诞生,跟肉体同时长大衰老。

——卢克莱修

他们看到灵魂也有各种情欲,因受折磨而激动,陷入厌倦和痛苦(也会感情变化,欢欣,消沉和頹唐;也会像胃或脚那样患病受伤;

我们看到人的精神也像病体那样,通过药物治疗得到痊愈和康复。

——卢克莱修

也会因不胜酒力而丧失神志,因发高烧而茫然失措;服了有的药昏迷不醒,服了有的药精神抖擞:灵魂的本质必然是跟肉体相连的,因为肉体受到打击折磨,灵魂也感到打击折磨的痛苦,人们看到,被病犬咬上一口,灵魂的全部功能会衰退和混乱;没有了果断思想,没有了傲气,没有了美德,没有了哲学决心,没有了力量积蓄,无法使灵魂免受事故之累;一条瘦狗的口水淌到苏格拉底的手掌上,他的智慧和旷世奇才都发生动摇,导致他的天禀聪颖全面崩赓。

灵魂的力量受到了打击……毒性发作使灵魂分崩离析。

他的灵魂对付毒素不比四岁孩童的灵魂更有抵抗力;如果把哲学比拟为人的话,毒素也会使哲学愤怒发疯;加图可以对死亡和命运不屑一顾,但是他受到疯狗的感染,患上丁医生所说的恐水症,看到一面镜子或一潭水都会惊慌失措受不了:

毒性蔓延到四肢,来势凶猛,搅得炅魂慌慌张张,犹如劲风吹来,白沫浪花滚动在海滩上。 

在这方面,哲学家倒使人得到了武装,去忍受所有其他意外事故!如果痛苦不堪忍受的话,也会面对不可避免的失败排斥一切感情;但是这种态度适合一顆有主见、有魄力、善于思考和推理的灵魂;但是当一位哲学家的灵魂变得疯疯癲癲、混乱失常时,就做不到这一点。在许多情况下,会产生一种过度的激动;灵魂在强烈剌激下会在身体的某一部分造成一个创伤,或者在胃部出现一种气体,使我们神志不清,晕头转向。

肉体生病时,神志不清,悠悠忽忽;病人思维混乱,说胡话;有时昏昏入睡再也醒不过来;眼睛紧闭,脑袋耷拉。

——卢克莱修

我觉得哲学家还没有去碰这根弦的。

也没有去碰重要性相似的另一根弦他们为了安慰我们这些会腐朽的人,嘴里老是提到这个难題广灵魂既是腐朽的,也是不朽的,因是腐朽的,它将会毫无痛苦,因是不朽的,它就会不断改善。”他们从来不接触另一种说法:“那么要是灵魂不断恶化呢?”而让诗人去描绘今后的苦难。但是他们给自己留下的是一份美差。在他们的讨论中这是我发现的两大漏洞。我回头再提第一个漏洞,

斯多葛派的主导思想一成不变,这样的灵魂对它是不感兴趣的,我们美丽的智慧在这些领域必须缴械投降。然而,出于人的理智的虚妄性,哲学家也认为,把腐朽的肉体与不朽的灵魂两个如此不同的东西凑在一起是不可想象的:

肯定的,把腐朽与不朽结合一起,以为它们有共同的感情,共同的功能,这是疯狂。这两个物质个是会消亡的,另一个是会长存的,还有什么比它们两者更加不同、悬殊和不协调,我们怎么能够以为它们能够共同杭御暴风骤雨呢?

此外,他们觉得灵魂也像肉体会走向死亡,

它被岁月的重担压垮了。

——卢克莱修

据芝诺说,我们睡眠的情景足以说明这点;因为他认为,这是灵魂和肉体同时的一次沉沦:“他相信灵魂在收缩,也可说向下滑落。”在有的人身上看到灵魂的精力维持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把这点归结为病的不同,犹如我们看到临终时有的人保持这一种感觉,有的人保持另一种感觉,有的是听觉或嗅觉丝毫不见减弱;他们不会全身功能衰退,总还有某些部位保存着生命力:

犹如一名病人患了脚疾而脑袋依然无恙。

亚里士多德说,我们的判断力看到的真理,就像猫头鹰眼睛里看到的阳光。在强烈的阳光下看到的是一片茫然,我们又如何用来说服别人呢? 

对灵魂的不朽首先提出相反看法的,据西塞罗说,至少根据古籍提供的证据来看,是塔勒斯国王时代的佩雷西德斯(也有人说是泰利斯,也有人说是其他人),这是人文科学中存在最大的保留和怀疑的部分。这方面,最坚决的独断主义者也不得不主要隐蔽在学院派的迷雾后面。没有人知道亚里士多德持什么样的观点,古人一般是怎祥想的f古人的提法模棱两可:“那些人提出的许诺非常悦耳,他们不证实什么,却让人有所盼望。”亚里士多德的语言暧昧难懂,他躲在这层云雾后面,让他的信徒对灵魂本身和他对灵魂的看法一起争论不已。

有两件事使他们对这样的看法抱有好感;第一,如果灵魂不是不朽的,荣誉就会失去基础,大家不会有什么期望,荣誉对世界的赞美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第二,据柏拉图的说法•这是一种非常有益的印象:人类的正义有疏漏和不明确的时刻,当罪恶逃过它的制裁时,就落入了神的制裁,神会追逐有罪之人,甚至在他!门死亡以后也不停止。

人一心一意要延长自己的存在;他会用尽一切方法去追求这个目的。保存肉体的是坟墓,保存名声的是荣誉。

人对自己的命运不满意,就千方百计去编造故事,重新塑造自己和支撑自己。灵魂由于自身的彷徨和软弱,不可能有立足点,它就要到异地去依附和扎根,到处寻求安慰、希望和基础;不论编造的东西如何无聊荒唐,灵魂还是得到了更为安全的依托,也就更加乐意沉溺其中,灵魂不灭是那么合情合理和明白,但是对这种说法最执迷不悟的人也充满了疑惑,因为他们要以人的力量去证实则显得束手无策。—位古人说,“这是一个祈愿者的梦想,而不是教育者的实证。”从这条见证来说,人可以认出他个人发现的真理完全是出于偶然和侥幸,因为当真理落到他的手里时,他还无法抓住和掌握,他的理智也没有力量承受。我们的理性创造的任何东西,正确的与虚假的皆有,都可以对它们表示怀疑和展开讨论。这是针对我们的骄傲和自负,我们的卑微和无能,上帝创造了巴别古塔,引起混乱和差错。我们没有上帝的襄助所做的任何事,我们没有上帝恩惠的明灯所看到的东西,只是虚妄和疯狂。真理的本质是一致和恒久的,当命运賜给我们机会掌握它时,我们也会由于自己的软弱而把它糟蹋和玷污了,人自身不论怎么做,上帝总是让他陷入同样的混乱;上帝打击尼禄不可一世的气焰,破坏了他建造巴别塔这个狂妄自大的计划,这个罪有应得的惩罚生动地说明这件事:“我要灭绝智慧人的眢慧,废弃聪明人的聪明。”上帝让他们用不同的口音,说不同的语言,阻止了这项工程,岂不就是在看法和理性上这种永无休止的争论和不协调,时时刻刻阻碍人在学问上有所建树,很有效地制造了混乱.如果我们有了一点智慧,还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呢?我爱听那位圣人的话广看不到自己的长处,这可以培养我们谦虚,抑止犹们骄倣."我们盲目和愚蠢又会引起如何的傲慢无礼!

但是回到我的话题,我们皈依上帝,仰仗上帝的恩惠和那么值得信任的真理,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只是由于上帝的慷慨宽容,我们才获得不朽的果实,享受永久的幸福。

我们必须坦然承认,信仰只有靠上帝賜给我们,信仰不是自然和理智能教导我们的。谁若不凭借神的启发,对自己的本质和力量作几次内心和外界的考验,谁若对人有实事求是的看法,就可看到人的才能和天賦无不最终归于死亡和尘土。我们愈要向上帝奉献感激和答谢,我们愈要在行动中做个基督徒。

这位斯多葛哲学家说,他从民众呼声中偶然得到的信念,不是更加深他从上帝那里得到的信念吗?“当我们议论灵魂的不朽时,那些害怕或崇拜阴界鬼神的人一致赞同,这提供给我们一个有分最的论据,我很好利用了这个普遍信念。”

然而,为了证明我们今后是如何不朽的,人在这条看法以后还添加了那些荒诞不经的情景,这反而说明了人在这个问题上提出的论据的软弱性。斯多葛派认为灵魂在今世以后还有来世,但是这个来世是有限的广他们认为我们像乌鸦那么长寿f他们声称灵魂生命长久,但不会生命永久。”

最为大众普遍接受,并在许多地方继续流传的看法,据说是毕达哥拉斯的看法,他不是第一个提出的人,但由于得到他的权威性认可,就更有分量和深入人心。这个看法是灵魂脱离我们以后,从—个身体投到另一个身体,从一头狮子投到另一匹马,从一匹马投到一位国王,这样无休止地挨家挨户投生。

毕达哥拉斯说他记得起从前是埃达里德斯,后来是欧福布斯,埃尔穆蒂缪斯,最后又从皮洛士成为毕达哥拉斯,根据记忆共历时二百零六年。有的人还说,这些灵魂有的升天以后再降凡的:

哦,我的天父!我们该不该相信有的灵魂从尘世升天以后,还盼望回到那个笨重的躯体?为什么这些可怜的灵魂那么渴望见到光明?

——维吉尔 

奥里詹认为灵魂永远在福地与苦海之间穿梭,瓦罗提出这样的看法,灵魂每隔四百四十年一个轮回,回到最初的躯体.克里西波斯则认为中间相隔一段不确定的时间后再发生的。

柏拉图说他是从品达罗斯和其他古代诗人那里得到这个信念,灵魂经历永无穷尽的接续嬗变,在这个过程中灵魂得到洗涤,在另一个世界中的苦难和报偿只是暂时的,因为它在这个世界的生命也是暂时的,因而得出结论说灵魂本身熟知天堂、地狱和人间的事务,因为它来回逗留了好几次:问题在于回忆。

以下还是他的灵魂转生的说法广他一生做好事,他回到他命定的星宿;他一生做坏事,他变成女人;如果他还不知悔改,他再变成畜生,其品性跟他的恶行是一致的;他若不弃邪归正,通过理智的力量改掉身上的粗鲁、愚蠢和原始的本质,恢复原有的性情,他的惩罚就不会结束。”

但是我不愿忽略伊壁鸠鲁派对这种灵魂投生说的反对意见这种异议是有趣的。他们问,如果死者要多于生者的话,会产生什么样的秩序呢,因为脱离肉体的灵魂要相互拥挤,看谁能够第一个投入到新躯体里去。等待新躯体准备就绪以前,那些灵魂如何打发它们的时间6再反过来说,如果出生的动物要超过死亡的动物,伊壁鸠鲁派说它们的躯体在等待灵魂的投生时,会慢慢腐烂,以致有的在有生命以前就已死亡了:

灵魂在伺机等待动物的交配和生产,无数的不朽之物对着腐朽的肉体虎视眈眈,然后你争我夺抢着投生到里面;这种想法是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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