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1)

作者:蒙田    更新时间:2013-08-12 16:53:52

我赞赏那位米利都姑娘,她看到哲学家泰利斯不断地高举双目凝视天空出神,走过去撞得他一个踉跄,关照他把脚底下的事办完后,再有时间去想天上的事,她劝他考虑自己以后再去考虑天。因为像西塞罗转述德谟克利特的话;

人人探索天空的景象,没有人注意脚下的事。

人的认识就是如此,手中的事跟星空上的事对他同样遥远,甚至更加遥远。柏拉图提到苏格拉底时说,哪个研究哲学的人,都可以像泰利斯那样挨姑蜋的责骂:他看不到他眼前的东西。因为哪个哲学家都不知道他的邻居在干什么,他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俩是什么,野兽还是人。

那些人觉得塞邦的论点太软弱了,他们无物不晓,他们万事皆通,他们统治世界,

谁控制潮涨潮落,谁调节四季气候,星辰是按照自己的行动,还是接受外界的指令消失和流动的;月盘为什么有朔望;不同元素的配合有什么目的和效果。

——贺拉斯

他们在自己的著作中,可曾提到过在自我探索时遇到的艰辛?我们看到手指会转动,脚会走动,有的肢体不用我们指令会动,有的肢体接受了指令才会动;有的反应使我们脸红,有的反应使我们脸白;有的思想只涉及脾脏,有的思想又涉及大脑;有的事引我们犮笑,有的事引我们落泪,而另外一桩事乂使我们惊心动魄,四肢瘫痪。有的事会使肠胃翻转,有的事会使阳物竖起。但是心理活动如何对一个坚实的身体有穿透力,身体的各个器官又如何会串联沟通,像所罗门说的至今还没有人洞悉。普林尼说:“所有这些事隐藏在峥嶸的大自然背后,对人的理来说是深不可测的。”圣奥古斯丁说:心灵与肉体K合一致,冥是妙不可會,人是无法理解的,也真因为这样才有了人。”

而且大家对此也没有表示过怀疑。因为人的想法是从古代的信仰中衍生的,像宗教和法律那样具有权威性和信用度才被大家接受。广泛流传的东西会像俗语那样得到接受;这条真理连同它的全套论据和证明也会得到接受,像一个坚实牢固的整体,不再有人会去动摇,会去评判。相反地,人人争着尽一切理智的力量——理智是一个得心应手、灵活自在的工具一给这个已为大家接受的信仰涂脂抹粉。这样世界上傻话谎言满天飞。

对事物不表怀疑,是因为对老生常谈的观念从不检验,大家不在根子上寻找哪里有错误和缺点;而只在枝节上争论不休;大家不问这是不是真的,而只问这是不是这样听到的。大家不问盖仑说了什么有价值的话,而只问他是不是这样说的。

说实在的,这种对自由议论的钳制和束缚,这种对信仰的专政,扩散到了哲学和艺术。经院派哲学的鼻祖是亚里士多德,他的学说神圣不可侵犯,犹如在斯巴达不可对利库尔戈斯的学说有什么争议。他的话对我们是金科玉律,然而其中也跟其他学说一样有对有错。说到大自然的原则时,我很容易接受亚里士多德的看法,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同样乐意接受柏拉图的思想,伊壁鸠昝的原子说,柳西帕斯和德谟克利特的实与虚,泰利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自然无穷性,第欧根尼的空气,毕达哥拉斯的数与对称,帕尔梅尼迪兹的无穷,穆萨乌斯的一,阿波罗多罗斯的水与火,阿那克萨哥拉的同素体,恩培多克勒的分离与结合,赫拉克利特的火,还有其他经过人的可爱的理智审察和确认后,所产生的五花八门的看法和信条。

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原则有三条:质料、形式和无质料形式。把空作为物质生成的原因,还有比这个更为徒劳的吗?无质料形式是一种否定;他怎么心血来潮会把无质料形式作为存在的物质的原因和起源?这种说法除非进行逻辑的演算是不会有人敢去动摇的。此外,没有人进行讨论对它表示怀疑,反而保护这个学派的创始人对付外界的异议:他的权威就是目的,不容许对此有任何疑问。

在公认的基础上去建立自己要建立的东西,那是很轻松的。因为沿着开创的原则和規律,其余部分的逮设是不难的,也不会自相矛盾,沿着这条路我们觉得自己的道理有根有据,说起话来也信心十足;因为我们的先哲已经事前为我们的信条费心占领了必要的地盘,随后可以任意作出结论,犹如几何学家的还原论证。我们肯定和同意这些信条,这些信条支配我们往左还是往右,任意摆弄。谁的前提得到我们的信任,他就是我们的老师和上帝;他规划的基础那么深厚宽阔,他若愿意可以把我们捧入九霄云天。在实践和商讨这门学问时,我们不妨把毕达哥拉斯的话看作是可以相信的:每—位学者只有在谈自己的专业时才是可以信赖的。辩证学家在谈文字的意义时要请教语言学家,修辞学家要向辩证学家借用论证的方法;诗人向音乐家学习节拍;几何学家向算术家讨教比例;形而上学家把物理的推測作为基础。因为每一门学科都有预设的原则,在这些原则上人的判断处处受到限制。如果你撞上了存在原则错误的这条栏杆上,他们嘴里早已准备好这么一句话:跟否认原则的人没法讨论。

如果神没有向人提出,人又从哪儿来什么原则不原则.随之而米的初期、中期、后期,也全是一派胡言。对于用假设作辩论的人,就要把争论焦点的命题作为你的假设来跟他针锋相对。因为一切人的假设和陈述都有同样的权威性,如果理智不加以区分的话。因此应该把所有假设都放在天平上,首先是原则性假设和强迫性假设,确信其实是一种疯狂和极端无把握的证明,没有比柏拉图的“固执己见者”更疯狂、更缺乏哲学意味的人了。火是不是热的,雪是不是白的,我们的认识中什么是硬的或软的,都是必须了解的。

在古人的故事里倒有这些答案:对于怀疑有热的人,就说他可以往火里跳;对于不相信水是冷的人,就说他可以把水放在胸前。但是这类回答不配是从事哲学的人说的。除非他们让我们处于自然状态,用感官来接受外界的异物;或者除非他们让我们追随出生条件下确定的基本人生要求’他们这样说还是有道理的。但是现在我们是向他们学会如何评判世界,我们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是这个幻想:人的理智是天地万物的总检验员,无所不管,无所不能,通过理智一切都是可以认识和了解的

这个回答对于食人族是不错的,因为他们有幸寿命长,生活安逸太平,没有亚里士多德的训诫,甚全没听说过物理这个名词。这个回答还可能比他们通过理智和发明得到的种种答案,更有意义,更有内容。这么一个答案,至少我们所有这些动物和所有还受原始单纯的自然法则支配的人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们哲学家不能用这样的答案。他们不应该对我说:“这是真的,因为您看到了,您也是这样感觉的。”他们应该对我说的是,我以为感觉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感觉了。如果我感觉了,他们对我说为什么我感觉了,怎样感觉的,感觉到了什么,然后由他们告诉我热或冷的名称、起因、来龙去脉、它的积极成分、它的消极成分。否则,请他们给我留下他们的做法,这就是除了通过理智以外什么也不接受,什么也不同意;这

是检验一切的试金石;但是,这也是充满假象、错误、弱点和偏差的试金石。

除此以外,还有更好的检验方法吗?如果谈到理智时还不相信理智,那么用理智评判其他东西就更不合适了;理智总还认识一点事物,至少这是理智的本质和领域。理智屑于心灵,是心灵的一部分,是心灵的反应;我们用理智这个词也只是一种假借,因为真正的理智是一切的根本,它存在于上帝的胸怀。那里才是理智的所在地,当上帝高兴的时候,理智就离开那里使我们睁开眼睛看到一线光明,就像帕拉斯钻出父亲的头顶跟世界沟通。

现在让我们看一看,人的理智使我们对理智和灵魂懂了点什么。我们不谈笼统的灵魂,在这方面差不多所有的哲学流派都认为天体和元素也是有灵魂的;也不谈泰利斯的灵魂,泰利斯认为即使不动的东西,因受磁性的吸引也有灵魂;我们谈的是屑于我们的、我们应该深入了解的灵魂。

确实,大家不知道灵魂的实质是什么:它是随着肉体一起产生的?在出生时钻进肉体的?还是随着我们死亡一起消失的?它是不是也进入奥尔库的黑夜深川大谷,还是按照神的意旨投生到其他人身上。

克拉待斯和狄凯阿科斯说,灵魂是不存在的,肉体天生就会行动;柏拉图说,灵魂是一种自动的物质;泰利斯说是不会休止的自然体f阿斯克勒庇亚德斯说是感觉的运动f希西厄德和阿那克西曼德说是土与水的组合物;帕尔梅尼迪兹说土与火的组合物;恩培多克勒说是血, 

他的灵魂随血吐了出来。

——维吉尔

波塞多尼乌斯、克莱安西斯和盖仑说是一股热气或热的复合物,

灵魂有火的气势和天的根源。

——维吉尔

希波克勒蒂兹说肉体内流转的精神;瓦罗说是嘴巴吸进、肺部加热、心内提炼、体内流转的一种气f芝诺说是四种元素的精华;彭图斯的赫拉克利特说是亮光;色诺克拉特和埃及人说是一种流动的线;迦勒底人说是一种没有固定形状的美德。

体内一种维持生机的气质,希腊人称为“和谐”。

不要忘记亚里士多德,也说灵魂是使身体自然移动的力量,他名之谓“隐德来希”(en;elech;a,意谓完成这又是跟其他一样冷冰冰的发明,因为他既不谈灵魂的本质、起源和天性,但只是注意到灵魂的效果。拉克坦希厄斯、塞涅卡和独断派的精英人物都承认他们不知道灵魂是什么。罗列了这些看法以后,西塞罗说:“这些看法中哪个是对的,只有神才能说了。”圣贝尔纳说:“我切身经验认为上帝是多么不可理解,既然我自己身上的各部分我也没法 

理解/’赫拉克利特虽然主张一切东西都有灵魂和精灵,还是认为对灵魂的认识是没有穷尽的,因为灵魂的本质实在太深奥了。

至于灵魂长在哪里,这方面的分歧和争论也不见得稍少。希波克勒蒂兹和希罗菲吕斯说在脑室;德谟克利特和亚里士多德说遍

布全身。

犹如人常说身体健康,健康并不是健康的人身上的一部分。

伊壁鸠鲁说在胃部。

人感到恐惧和害怕时,感到高兴激动时,那里就会跳动。

——卢克莱修

斯多葛派说在心的四周和中央f埃勒西斯特勒塔斯说在帽状腱膜连接处f恩培多克勒说在血里;摩西也这样认为,这说明为什么他禁止喝野兽的血,黾面有它们的灵魂;盖仑认为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有灵魂;斯特拉托认为在两条眉毛之间。西塞罗:“灵魂的外表是怎样的,灵魂长在哪里,这些不应该深究。”我愿意让这个人用他的原话,我怎么敢损害他的辩才呢?他的想法不常听到,不很严格,却很出名,偷梁换柱是不会得到多少好处的。

但是克里西波斯和他的学派中的其他人,认为灵魂在心的四周,这个道理倒不应该忽视,他说:“这是因为我们要保证某件事时,我们把手放在胃部;当我们要说(希腊文)‘我’时,我们把下颔骨朝向胃部。”听了这段话没法不看到这位大人物愚不可及。不说这些看法本身是多么浅薄,后面那个论点也只能叫希腊人信服他们的灵魂长在那个部位。人的见解不论如何髙明,总有闪失的时候。柏拉图对人就有这样看法。

我们有什么怕说的呢?斯多葛派是人类智慧的父亲,他们认为一个人压在一堆废墟下,他的灵魂不可能脱身,只会长时间挣扎着要往外钻,像跌入陷阱的老鼠。

有的人认为,创世纪的初期是无物质性的,后来精神犯了罪,失去了原始的纯洁,于是创造了世界,让精神借托形体在世上涤罪。根据距离自己的精神状态远或近,人的形体有轻盈与粗俗之分。这说明创造物也是不可胜数的。但是灵魂为了赎罪而寄居在太阳下的形体中,那是一种罕见和特殊的沦落。

我们探索到了极端都是不知所云,普鲁塔克在谈到历史起源时说,就像地图上接壤地带都是沼泽地、密林、沙溴和不毛之地。这说明为什么对待事物愈是刨根究底的人,陷入好奇和自命不凡时,愈是不着边际,艟入非非。学问太浅与太深都蠢得不相上下。且看柏拉图写诗时腾云驾雾,里面的神也说切口和隐语。当他说人是无毛的两足动物时,他决没想到会成为一些存心嘲弄他的人的笑柄:他们把一只活鸡的毛拔掉,称为柏拉图的人。

伊壁鸠备学派呢?他们幼稚地首先想到原子创造了世界,原子据他们说是某种有重量自然下坠的物体。直到后来经过他们的对手提醒才想起,原子的坠落是垂直的,形成平行的直线,这样说来一原子就不可能结合一起,这样,他们不得不补充说,还有一种偶然性的斜线运动,再给原子加上尖而弯的尾巴,让它们可以相互紧紧勾住。

尽管这样,持有另一种看法的人还是找他们的麻烦。如果原子可以任意组合成各种形状,为什么就是没有见过它们组成一幢房子,一只鞋子?同样为什么大家不相信把无数的希腊字母放到市场上去,也可写成《伊利亚特》呢?

芝诺说,能用理智比不能用理智好,什么地方也比不上宇宙好,因而宇宙是有理智的,科达运用同样的论证,把宇宙说成是数学家,还用芝诺的另一个论证,把宇宙说成是音乐家,竖琴家:整体要大于部分;我们能用智慧,我们是宇宙的一部分,因而宇宙是有智慧的。

这类例子真是说不尽道不完的,论证不但错误,而且不伦不类,不能自画其说,说明创造者愚蠢更多于无知,从这些哲学家因意见不合和门户之见而相互攻讦来看可见一斑。谁把人类有欠审慎的谬论搜集起来,真是一部奇书。

我很乐意把这些看法汇编成册,从另一方面来看,这跟健康和稳重的看法同样使人得益匪浅。从中可以对人及其感觉和理智作出评判,既然这些大人物踌躇满志时,表现出那么多明显严重的缺点。而我宁可相信他们只是偶尔涉猎学问,好似信手拿起一只玩具,对待理智就像对待一把随便拨弄的乐器,什么荒谬绝伦的想法都可提出来,有时盛气凌人,有时不堪一击。同是这位柏拉图,他把人比作母鸡,又在什么地方跟着苏格拉底说,他实在不知道人是什么,人是宇宙中最难了解的一个零件。他们自己的意见纷纭不一,却要指引我们,无须明说也只会是一场无结果的结果。他们表达自己的看法时并不坦诚明白,这已成为习惯;他们把自己的真面目有时隐藏在诗的浓雾后面,有时掩盖在另一副面具下*因为人的不完美还包含这一点:我们的胃并不总是适合吃生肉。应该把生肉晾干,煮熟,烧透。他们有时把明明白白的看法和判断,弄得不明不白,再根据大众需要伪装一番。为了不致吓着孩子,他们不愿意坦然承认人的理智是无知和愚蠢的》而是让我们在混乱和反复无常的学问的表面下看到足够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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