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烟坡(5)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9:35

文医生离开我的那一年,我更加迷恋天上的云彩了。冬天时,你永远看不清天上的云。而到了春天,云彩就有模有样了,云的形态出来了,颜色也亮了。到了夏季和秋季,云彩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堂。它们在空中悠闲地游来荡去,我感觉它们雪白得就像一盏一盏的灯。所以有时我会犯糊涂——是太阳照亮了大地呢,还是白云?

我看云彩,跟睡觉一样,喜欢在大烟花丛和松果湖畔。大烟花一到夏季就开了,它们一团团地迎风飘舞,香气蓬勃,我爱极了这花朵。躺在花间看云朵,就觉得云彩也是花,它们也会散发香气。我是多么想飞到云彩上,闻一闻它的气味啊。

文医生一到夏季就爱在林中采各种各样的草,他说那都是药。我在金顶镇卫生院见过药,那是一个个圆圆的白色或黑色的药片,有的大,有的小。文医生说的药和别人用过的药不一样,他真是个怪人啊。他去采药时,我通常会从花丛间钻出来,做出要跟他走的样子。他知道我恋花和云彩,就摆摆手,对我说:“你看家吧。”小木屋里没有外人,除了猫,就是屋里那些不会说话的东西。他让我看家,明明就是纵容我玩。我就仰着脖子尽情地看云。云彩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的东西,它们每天出来都是新面孔。昨天的云,你今天肯定看不到它,云总在变。有时,它们变得让我高兴,比如一块看着跟石头一样笨的云,它变着变着,就变成一只兔子了;还有,刚才看还像一口大锅一样让我觉得气闷的云,变着变着,它幻化成无数个小圆球,分明是一片成熟的野果子在等着我去摘。当然,望云时,我也有生气的时候。比方有的云明明是一只展翅飞翔的老鹰的形态,可它变着变着,竟变成猫的样子了,而且越看越像朝霞。还有的时候,我正觉得有片很大的云像白马,可它变着变着,竟分离成两只羊了,我就再也不想看它一眼了。我知道跟云怄气是很愚蠢的,可我改不了。

我在松果湖畔看云,不是往天上看,而是从湖面上看。湖里不仅有树影,还有云影。云彩漂泊在湖面上,就像一口锅里被煮着的一群白白胖胖的饺子,让我有种暖洋洋的感觉。有时,看到实在太喜欢的云,我就下湖和它嬉戏。我想云既然下了水,我就能逮住它。我捉云,可它立刻就不见了。等我上了岸,它又出现了。难道云也会潜水?在湖畔看云时,最令我厌烦的就是风了。风一来,水面起了波纹,云彩就仿佛长了皱纹,给我一种苍老的感觉。所以,起风的时候,我就把头仰向天空,看那里的云,风吹不到那里,所以天上的云不长皱纹。

如果我知道文医生那年会死,我就不会自顾自地看云彩了。我会更多地和他在一起,这使我至今想来仍觉得愧对于他。可我怎么能预料到他的死呢,就像他自己都不知道死到临头一样。

夏末,林中的各类野果散发出甜香气时,有一天傍晚,老许带着他的儿子来了。几年不见老许,他老得我快认不出来了。原来他一头黑发,现在却是白发满头。他瘦得眼睛显大了,说话有气无力的,腰也弯了。我记得他在粮店,给人称粮时精神头十足。他那时还爱跟人发脾气,说话的声音特别大,直震你的耳朵。我以前见过老许的儿子,他不常在金顶镇,说是在城里读高中。他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个子高了,出奇的瘦,看人时眼睛发直,老是笑嘻嘻的。老许在他的腰间拴了条绳子,牵牛一样地牵着他。老许一见文医生就给他跪下了,说他儿子连考两年大学没中,成了傻子了!他领儿子去一家大城市的精神病院治了一年,钱没少花,可儿子的病毫无起色。他就把他带回金顶镇,想着大家都说文医生有治病的绝活,就把他领来了。文医生见老许跪着,就拉他起来。可他说文医生要是不答应给他儿子治病,他就永远跪在那里。当时我想,你又不是石头,能不吃不睡地一直跪下去吗?文医生对老许说,他能给人做变相术不假,但他不会给人治精神病。可老许非说文医生能行不可。文医生只好说:“你让他在这住上一段,也许这种环境能让他好转一些。”老许这才站起来。他哭着说为了儿子,他丢了工作,家里还欠了债。他说早知如此,就不逼儿子考大学了。第一年考不中,哪怕是回家种地,也不该让他回学校再伤脑筋去。他还唠叨说,不如接着搞“文革”呢,学生不用考试就能上大学,他儿子就不会因为学习不好被逼疯了。

我没见过大学的样子。我见过的学校,除了大黑山的,就是金顶镇的。在我看来学习是很轻松的事情,不过是学一些字而已,怎能把脑子累坏呢?我想大学也是学校,可能学的字更多一些吧?人要那么多的字有什么用呢?在我眼里字都是些废物,只有人才用它。谁见树用过字?河水用过字?白云用过字?花朵用过字?飞鸟用过字?它们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情那个傻子,觉得他是自作自受。

老许说,他们早晨从金顶镇出发,足足走了一天。他儿子走着走着,就从路折向林子里了,他就得把他再拽回路上。后来没办法,只好给他身上拴上绳子,牵着他走。可他见着花要玩一会儿,见着蝴蝶要追一会儿,这样走走停停,到大烟坡时太阳就要落了。

老许管他儿子叫“水缸”。我想一个人要是叫“水缸”,就不能让他上学。一个装水的东西,你非让他装字,受得了吗?

水缸一进屋,朝霞就“喵喵”叫了起来。自从对眼走后,它反感一切来客。水缸双手俯地,做出猫的姿态,也“喵喵喵”叫起来,叫得跟猫一样。朝霞大约没见过这么大个的猫,吓得一激灵,跳到灶台上去了。

从此,饭桌旁就多了两个人。老许说他来时领着水缸,没法拿吃的东西,过几天一定要下山背些上来。文医生说屋里还存着不少粮食,让他不要介意。老许抽搐着脸说,我们爷儿俩可不能白吃你的饭,这哪行呢。

只要水缸不闹,老许就抢着干活。烧火、做饭、挑泉水,什么都做。他闲着时爱出汗,干起活来汗就更多了,老是像刚从河里出来的样子,看上去湿淋淋的。

刚来的那几天,水缸一到了夜间就不睡觉,他在西屋又哭又笑的。老许只能一宿一宿地陪伴他。水缸哭,老许叹气;水缸笑,老许也叹气。看来水缸的哭不是好哭,笑也不是好笑。后来文医生给水缸熬了草药喝,他夜里就能睡觉了。老许连连给文医生竖大拇指,说:“你真行!”他夸我的主人,我也跟着高兴。水缸夜里睡好了觉,白天就很乖顺。他跟我一样喜欢去大烟花丛。那时,花朵基本都谢了,就是没谢的,也是盛开得支撑不住的样子,花瓣向外缘层层倾斜着,若赶上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落下,刚才还像模像样的一朵花,只剩下一个圆圆的光秃秃的烟葫芦了。风就仿佛一把剃头推子,给花剃了个干干净净的光头。我在金发家时,羊草给大毛二毛剃头,用的就是剃头推子,一到夏季,她就给他们推个倭瓜似的光头。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水缸那样,我干什么他就跟着学什么的人。这让我好不得意。我拨弄大烟花,他也去拨弄。我冲着花间的蝴蝶“汪——”的叫一声,他也对着蝴蝶“汪——”的叫一声。我躺在花丛中,他也躺下去。我望云,他也望。望云的时候,他爱跟我说话。他说:“天上的这些字真是难认,我一个也不认识。”他说:“云彩要是掉下来,砸死我们怎么办?”他还说:“云彩跑这么快,是要赶考吧?”他说的是人话,可又跟人话不大一样,我很乐意听。我和他一起出来的时候,老许总是跟着。水缸不愿意,就说:“爸,我和狗在一起,你撒你的尿去。”老许就装作回小木屋,可他没走多远就停下来了,远远地看着我们。一开始我不明白水缸为什么说让老许撒尿,后来我懂了,水缸一闹,老许一着急,就爱一遍一遍地撒尿。他那玩意儿就像自来水的龙头,一拧就出水。

我要是从大烟花丛间站起来,水缸也立刻站起来了。不过,我个头矮,站起来还被大烟花丛淹没着,而水缸却挺立在花丛上,像一株巨大的大烟花。我骗开腿撒尿,他也解开裤子撒尿。我去林间闲走,他也立刻跟着走。我大都被人使唤着,由人来做我的主人。我是头一回觉得,我是水缸的主人。当主人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我跑,他也跑;我围着一棵树转圈,他也围着一棵树转圈;我吃野果,他也吃野果。我猜水缸是不想做人了,他想变成一条狗。一个人想变成条狗,不被人当做傻子才怪呢!

老许和文医生看见水缸和我在一起时不吵不闹,就让他多和我在一起。我领他去过木屋背后的山坡,让他看那注白线一样垂悬下来的泉水。我接泉水喝,他也接泉水喝。他问我:“狗,你知道泉水是什么吗?我告诉你,它是天上的人撒的尿。”我就想,敢情人间的人喝的都是天上的人的尿水啊。天上的人什么模样呢?水缸没向我描述,我也想象不出。在我看来,天上的人个个都懒,他们天天都藏在云彩背后睡觉,根本看不到他们出来。

有一天,我想带水缸去松果湖,才走上通往松果湖的路,文医生就叫住了我。他对老许说,松果湖的水不深,但也得有人跟着,以防万一。这样,老许就跟我们去了。他不敢离我们太近,怕水缸吆喝他回去。我们到了松果湖,老许就躲在树丛中。我和水缸一起看水中的云影和树影。水缸说:“狗,湖里的云和树都是假的,真的云在天上,真的树在地上。”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我向他点了点头。他笑了,说:“你真聪明,狗,我要当你的老师。”水缸折了一根树枝,用它当笔,蹲在湖边,往水上写字。他每划一下,水面就起一道波纹。等他停下不写时,水面那颤颤巍巍的波纹就逐渐平息了。我根本看不到字的影子。水缸俯下身仔细地看,也没发现字。他突然一拍脑袋,对我说:“我怎么忘了呢,水里的东西都是假的。”我想,水是把他写的字给吃了。水缸把湖岸的一些石子捡开,腾出一片光光的湿润的空地,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了一个“狗”字。他对我说:“这个字就是你,你就是这个字!它念‘狗’,你要多看几遍,把它记下来,过几天我会考你的。你要是以后不认得它,就是不认得你自己,我就把你扔在山里喂狼吃!”我这只真狗只好围着那只假狗团团转,把这字给记下来。这字在我看来笨笨的,没有灵气,像是两棵挤挨在一起的病树。左面的那棵树得的是歪脖病,右面的那棵树得的是大肚子病,两棵病树摆在一起就代表“狗”,亏人想得出来。我猜人还是不太了解我们,才造出这么个字强加给我们。要是我来造,这字绝不会这么蠢。看来,我们心中的忧愁和幻想人类一无所知。

既然水缸教我了一个字,我觉得自己也应该教他点什么。水缸不会游水,我就下湖游给他看。我绕着湖前后左右地游,把水面所有的云影和树影都打乱了,想让他从各个角度都能看见我游水的姿势,能够学会。他在岸上看我游水时,不断地给我鼓掌。我上岸后,他对我说:“狗刨。”就是这一句“狗刨”,让老许兴奋了好几天。他不止一次对文医生说:“水缸行了,这狗游水时,他知道那是‘狗刨’。早晚有一天,他会什么都明白的!”然而,水缸一直没敢下水,他也就没有学会游水。我还和他藏在树丛中,看过湖面飞来的一群野鸭。不过,我们一走出树丛,野鸭就会飞走。留给湖面的,除了像花朵一样绽开的水花,还有遗落的一些鸭羽毛。那些羽毛就像凋零的树叶,在湖面轻盈地荡着。有的时候我就想,野鸭掉一些羽毛,照样飞得非常有力;树到了秋天脱尽了叶子,照样能在白雪上生长;我们褪掉一层毛,也照样能在风中奔跑。人呢,要是让人脱层皮下来,他们还不得死啊。这样一想,我就为自己不是人而骄傲。

老许见水缸在大烟坡一天比一天好,就抽空下了一次山。他说,要背些吃的过来,顺便看看他老婆。他说,水缸他妈看儿子成了这副模样,一天到晚地哭,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照我看来,水缸他妈这是多余。水缸活得挺好的嘛,只不过说一些跟常人不一样的话而已,人为什么非要说同样的话呢?他们自己听着不腻吗?连我都听腻了。

老许走的那几天,文医生就不能忙自己的事情了,他得跟我们在一起。我知道他是怕水缸出事。水缸对文医生的态度,远不如对我好。我干什么,水缸就干什么。而文医生做什么,水缸都会反对。文医生吸烟,他就把他的烟斗抢过来,训斥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要把森林都烧光吗?你这人类的罪人!”文医生在本子上写什么东西时,他会夺下笔来,说文医生:“笔是这世上最狡猾的东西,它写出来的东西都是不可靠的!”文医生给晚霞喂食,他会一脚把猫食碟踢开,说:“你喂猫,不喂狗,这不平等!不能搞特殊主义!”文医生只能一笑置之,他是不敢跟水缸发脾气的。那几天,文医生常在烛光下和水缸谈话,水缸对他的每一句话都能做出反驳。要是谈得时间长了,水缸就哈欠连天,他也不得到文医生的允许,“噗”地一下就吹灭了蜡烛,随便倒在灶房的地上就睡了。所以老许大包小裹地背着吃的东西回到大烟坡时,文医生就劝他还是尽快把水缸带走,他必须回精神病院去治疗。老许哭了,可怜巴巴地说:“精神病院那地方能治好病吗?就是没病的人进了那里,也得有病!水缸比以前好多了,他在家时天天摔东西,家里只好把碗和盘子都换成塑料的,就是筷子,也得使塑料的,要不他全都给你撅成两截的了!唉,为了儿子,谁要是把我也变成塑料的,让他天天揍,我也愿意!”老许说什么也不肯带水缸离开。他说,文医生要是治好了水缸,他就让水缸给文医生当儿子,给他在大烟坡养老。文医生说:“我爱静,一个人待惯了。”老许就“扑通”一声给文医生跪了下来,说:“我觍着老脸求求你,你给我们一条生路吧!”水缸见老许下跪,就踢了他爸屁股一脚,说:“贱骨头!”老许挨了骂非但没生气,反而很高兴,他说:“水缸都明白下跪是下贱的事了,他快好了!”

老许背回的吃的东西中,有几根香肠。这香肠有天惹了祸。文医生在晚饭时切了一盘香肠,他先给朝霞一片,又给我一片。吃完饭,文医生和老许听见屋外有猫头鹰叫,就出去了。这时,朝霞忽然蹿上桌子,大摇大摆地吃那些剩下的香肠。还坐在桌旁的水缸一把捉住朝霞,骂了它一声:“贱!”返身就把它扔进火炉里。炉里的火虽然半残着,但火炭还有很多,它们散发着炽热的气息,泛着白光。朝霞在火上打了个滚,惨叫着逃出炉门。水缸眼疾手快地再次把它捉住,重新投进炉膛里!朝霞还能挣扎,但它身上的毛已被烧焦了,一股糊味窜了出来,但它仍然哆嗦着爬出炉门!水缸不罢休,他捉住朝霞,欲将它再投进火炉里时,我冲上前咬了水缸的手,他“啊啊”大叫着把朝霞扔在地上,转而奔向我,捉我,要把我也扔进炉膛。我比朝霞高,力气也比它大多了,我根本没把水缸放在眼里,他逮我,我就咬他。我叫,他也叫。最后,文医生和老许都被我们叫回来了。文医生呵斥住我,老许则把水缸拽到一边。水缸叫道:“该死的猫,偷吃香肠,烧死它!该死的狗敢咬我,它是猫的同谋,我要把它们都当成柴火烧了!”骂完我和朝霞,他忽然安静下来,捂着脸“呜呜”哭了。他指着我说:“我白白教你学字了,你个坏家伙!”朝霞在地上抽搐着,气息奄奄。文医生心疼地把它抱在怀里,给它敷药,还给它缠了绷带。本来是一只黑猫,这下看上去就成了花猫了。朝霞整整叫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第三天就没气了。文医生把它埋在了木屋背后的樟子松林中,那儿能听到泉水声。我虽然讨厌猫,但朝霞的死却深深地刺激了我,我开始反感水缸,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而他对我也越来越糟糕了,常往我身上吐痰。

秋天来了。我又能看见落叶像飞鸟一样在风中飞了。文医生开始收割大烟了。自从朝霞死后,文医生对水缸反而疼爱了,他采各种草药给他熬水喝,去哪里都喜欢带上他。我跟他们出去过两次,文医生跟水缸说话轻声慢语的,而水缸也不爱说怪话了。老许看水缸越来越正常,也跟着高兴。他的话多了,有时还打几声口哨。不过,有一天水缸把文医生摆在桌子上的一个本子给烧了。文医生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水缸说:“我一看见带字的东西就难受。我觉得字会像老鼠一样来咬我。我错了,对不起你。”文医生就原谅了他。不过,文医生把其余的本子都用油纸裹上,趁水缸和老许在外面时,把它们藏到东屋的房梁里面。我想水缸的担心真没必要,那些字如果真的变成了老鼠,奔的肯定是灶房的米缸,而不是他。

林地的落叶越积越厚,树却瘦得皮包骨了。文医生熬完大烟,把乌黑的烟膏仔细收好后,我们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去松果湖了。自从对眼留下了手枪,文医生还从未用过它。但那天他把枪带上了,他心情很好,说是要打只山鸡回来炖土豆吃。文医生种的一小片土豆丰收了。野猪能糟践玉米,但对埋在土里的土豆却奈何不得。土豆就像藏在一个安全的房子里,无忧无虑地生长,它们出土时个个都白白胖胖的。

老许留在小木屋修门。门的一个合叶掉了,关不严。我、水缸和文医生一起去松果湖。文医生走在最前面,水缸跟在他身后,我落在最后。我本该在前方带路的,可是我贪恋天上飞舞的白云,老要不时抬头望上一眼,那样就会耽误后面的人走路。而且,我觉得腿不像过去那么有力了,要是走一段很远的路,就有很累的感觉。我意识到自己老了。我们总是比人老得快,比树老得快。

到了松果湖,我气喘吁吁的。风已经很凉了,可我却趴在湖畔,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湖里泊着许多落叶,所以云影和树影在其中是斑驳不堪的,根本看不到一朵完整的云、一棵完整的树。阳光实在是好,照得松果湖泛出一道一道的白光。文医生脱下衣裳,只穿一条短裤下湖了。他绕着湖先游了几圈,然后对水缸说:“水不凉,你下来洗个澡吧,我帮你洗。”水缸说:“我是干净的人,我不用洗澡。”水缸坐在文医生脱下的那堆衣裳旁,把枪拿了起来。我如果知道他会瞄准我的主人,就是拼了命也要夺下它的,可我以为他不过是拿它玩一玩。文医生不游水了,他站在湖心洗澡。我抬头望天上的云。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的云彩。好几朵白云连成一片,一朵比一朵大,最大的那朵云像牛,居中的像羊,最小朵的像鹅。我感觉是牛带着羊,羊又领着鹅在回家。我想看看它们最终会在哪里消失,就知道它们天上的家在哪个位置了。正当我观察云彩时,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枪响“砰——”,我扭头一看,只见水缸举着枪,正对着湖心。而我的主人,他已经平躺在湖面上了!他游泳时从来不用这姿势,我猜水缸是把他当野鸭给打中了!我跳下湖,奔向我的主人!他虽然在漂动,但我知道那是水在推着他动,他的四肢不动了,胸前涌出一汪一汪的血水。他睁着眼睛,微微张着嘴,好像还想看看天上的白云,还想和谁说点什么似的。我知道他这是死了,我悲伤极了!没人看见我的泪水,它们全都落入湖水中了。我试图把他推上岸,但努力几次都不成功。我就想该回小木屋求助老许。水缸我是指望不了的,他开过枪后,一直呆呆地坐在湖畔,目光直直地望着湖水。

 人在极度悲伤时,经常会瘫倒在地,我也一样。何况我已老了,去小木屋的路上,我打着哆嗦,腿软得似乎都不能走路了。我边走边哭泣,我的泪水流到林地上,有的被落叶承受了,有的被枯草接住了,还有的被僵死的虫子给分解了。老许一见我满眼是泪,知道出了事了,他就跟我朝松果湖走。他与我一样,走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们到达松果湖时,太阳已经向西了。文医生仍然漂浮在湖面上,有好几只秃鹰鸣叫盘旋着,它们一定是想分吃我主人的肉!水缸一手提着枪,一手攥着石子,正用石子撇向秃鹰,驱赶着它们。那石子没砸着秃鹰,倒砸在我主人身上了。我跳进湖水时,发现我主人的身上遗落着石子,就像梅主人养的那些鸡随意下的蛋似的。我靠近文医生时,秃鹰飞得高了一些,不过它们仍然在盘旋,久久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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