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葵花开呀春水流(4)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7:34

院子里的葵花一株一株地出来了,阳光变暖了,鸡不必日夜被圈在笼里,又可以去松树林捉虫子吃去了。梅主人的肚子比脸盆还要大了,我跟她出门时,大家对她撇嘴翻白眼特别地厉害,我挨的骂也就更狠了。

春天回来了。它回来时水灵灵的、光鲜鲜的,人见人爱。梅主人最喜欢春天的就是葵花了,它又可以开放了。

镇里的路本来已修得好好的,可春天时路被掘开了一道道的深沟。金顶镇的男人在挖沟的时候说,将来旺河的水就能自动流到家门口,不用挑水吃了。那时,我还不相信呢。心想把一些粗管子埋在地底下,再把一些细管子接进家家户户,水就能来?可到了那年的秋天,家里的细管子果然能拧出水来了。而水井也一口一口地用土给填死了。我总觉得井也是个活物,所以填井时,就认为人活活把井给憋死了,它不能再喘一口气了。

往梅主人的屋子接管线的,是老七和陈兽医。他们把墙抠了个洞,然后把管子伸进屋里。那管子每逢要拐弯时,要接上一个箍,就像小女孩梳的辫子要打个结一样。老七只管埋头干活,他好像不敢看梅主人似的。梅主人和他说话,他头也不抬。陈兽医呢,他倒是没完没了地看梅主人,还溜进西屋,看炕上那些好吃的东西。一看就“啧啧”地咋舌,好像那些东西咬疼了他似的。当天晚上,陈兽医就来梅主人家了。他对梅主人说,镇上好多人都不同意给她家接自来水,是他和老七在镇长面前为她说了情,不然的话,她只能去旺河挑水吃。梅主人对他说了“谢谢”。陈兽医说:“其实全镇子的人就你最需要自来水,你常常大肚子,挑水不方便。”梅主人笑了。梅主人当时坐在葵花旁,葵花还没开,长得比我高不了多少。梅主人一笑,陈兽医就去搂她了,边搂边说:“我不做,就是搂一搂。”梅主人就笑得更厉害了。陈兽医说:“你身上的味可真好闻。”梅主人说:“你呀,应该把花脸妈娶回家,你们可是一对!”陈兽医生气了,他松开梅主人跳了一下,说:“老七都不要的货,你让我要,这不是寒碜我吗?我好歹也是个兽医,总比老七强吧?”梅主人说:“你和花脸妈身上的味儿都是一样的。”就这一句话,又让陈兽医跳了起来,他说梅主人再这么说他,他就把院子里的葵花都给拔了。我一听急了,上前照着陈兽医的脚脖就是一口,把他咬得“妈呀”直叫。他的脚脖细细的,我觉得咬的就是一根骨头,没有肉。陈兽医一摸出血了,就一瘸一拐地回家了。走前他对梅主人说:“你得赔我钱,它咬我不能白咬!”他又对我说:“早早晚晚我会弄死你个狗日的东西!”陈兽医走后,梅主人埋怨我不该咬他,说:“你吓唬吓唬他也就行了。”结果,第二天梅主人提着几瓶罐头带着我去陈兽医家。我没进屋,梅主人自己进去的。我不觉得自己错了。结果我听陈兽医哼哼唧唧地说:“哎哟,它这一口咬得也真狠,都见着骨头了,疼得我一宿没睡!”我心想,你身上看不见肉,我能不咬着骨头吗!

从陈兽医家出来,梅主人又带着我去商店。路过招待所时,我发现那里非常热闹,许多人围着一辆车在议论着什么,我和梅主人走过去。

我还没有钻到车门前,只听有人叫道:“抓到了!抓到了!”人群就散开了。只见几个穿制服的人带着镇长走了出来,他们的样子让我想起在城里训练我的教官。镇长的双手被一个铁家伙给扣住了,抬着手,好像要跟人要什么东西似的。他一遍一遍地叫着:“我冤枉!我冤枉!”那几个穿制服的人把他带上车,“嘭——”的一声关上车门。他一进车里就不叫了。突然,那车“哇——哇哇——”地叫了起来,像哭一样。车开走了,那“哇——哇哇——”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弱了。先前见着镇长出来时而散开的人,如今又聚到一块。他们说镇长犯了贪污罪,抓走以后肯定要被判刑,他后半辈子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什么叫“贪污”?什么叫“判刑”?我一概听不懂,急得围着人团团转。有人说,是新来的会计发现了账目上的毛病,和李祥民合伙举报了镇长,说他在给电架线、修路和通自来水时都吃了对方的“回扣”。“回扣”是什么鸟玩意儿,镇长非要吃它不可?我更糊涂了。还有,“账目”是啥?只因为这些词我一直没搞懂,所以至今还记得。有人说镇长这是活该,谁让他平时趾高气扬的。有人说镇长抓了他家两只下蛋的鸡没给钱,有人说镇长牵走了他家一只羊,只扔了两包烟给他。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卖粮的女人说镇长下流,看女人时专盯着人家的奶,你要是给他点好脸色,他肯定就会爬上来了。她一说完这话,大家都笑了。我觉得这女人忘性可真大,我眼见着她曾和镇长在旺河边戏耍,镇长都爬过她的身上了,她怎么就不记得了?我就不,和我耍过的母狗,我忘不了它们的模样。

花脸妈从灶房走出来,泼了一盆水在院子里。她冲着围聚在一起的人说:“行了,你们看热闹还没看够是不是?镇长刚被抓走,你们就说他的坏话。他在这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啊?你们现在高兴了,那就赶快回家炖鸡喝酒乐和去吧!别站在这里碍眼了!”花脸妈提着空盆,晃着肩膀回灶房了。卖粮女人“呸”了一口,指着花脸妈的背影小声说:“天天和镇长待在一起,待出感情来了!”大家听了又笑了起来。梅主人把我叫出人群,领着我去商店。只见老柴站在店门口,正跟几个人说话。我听他说:“我一听见警车‘嗷嗷’叫,知道有人犯事了,但哪想到会是镇长呢!这下好,他的官被撸了不说,还得蹲上几年的笆篱子!”老柴眉飞色舞的,腰也不那么弯了。听他说话的那几个人也都“嘿嘿”地笑。梅主人问老柴:“今天不卖货了?”老柴说:“镇长被抓了,今天提前关门,不卖货了!”梅主人领着我返身就走。我听见老柴在背后说:“又快生了,唉,她可真有能耐,这回是给谁养活的呢?”

葵花开的时候,梅主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同以往一样,要生的前两天,她把我关在门外。她在屋里放着窗帘,我什么也看不见。等她头上包块毛巾推开门召唤我的名字时,她的肚子就瘪了,炕上又有一个小孩子在叫了。

梅主人生过孩子,喜欢坐在南窗前,对着镜子一副一副地试那些耳环。她每戴上一副,总要晃着脑袋左照右照的。她一晃脑袋,我也跟着晃。有时,她会把耳环放在我耳朵那比画一下,说:“旋风,我看你戴上好看不好看?”大约我戴耳环的样子很可笑,她笑得从凳子上滑下来。笑声吓醒了正睡觉的小孩子,她就赶紧抱起孩子喂奶。天气好的夜晚,梅主人把小孩子包严实了,抱着他坐在院子的葵花下。她这时候喜欢低声唱歌,那句“葵花开呀春水流”,又不时地流进我的耳朵里了。然而她没有高兴多久,小孩子又被人抱走了。

我清清楚楚记得来人是个姑娘。我原先以为会是那个眼神发飘的男人来接孩子呢,因为是他让梅主人大了肚子。那姑娘矮个子,梳一条辫子,穿着白衬衣、黑裤子,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她进屋看了一眼小孩子,捂着脸叫了一声“哥”,梅主人问她:“你哥自首了?”姑娘点了点头。梅主人又问:“判了多少年?”那姑娘的眼泪劈里啪啦地往下落,都落到小孩子的脸上了,她打了一个哆嗦说:“无期。”梅主人吁了一口气,说:“无期总比死刑好,他也真够可惜的。”姑娘说:“我一定把我哥哥的孩子养大成人,有一天他减刑出来,还能看见自己的儿子!”说着,那姑娘不哭了,去搔小孩子的胳肢窝。小孩子缩着脖子“咯咯”乐了,她也乐了,说:“他怕痒,长大了肯定是个孝顺孩子!”她们说的话我基本没听懂,但我知道这话与人们议论被抓的镇长的话很相近。我想这姑娘的哥哥可能和镇长一样被一辆会“哇——哇哇——”叫的汽车给抓走了。姑娘的哥哥也许怕他走了家里人想他,就和梅主人生个孩子留下来。看见孩子,不就是看见他了吗!人不是也常常说“瞧你,跟你爹长得一个模样”吗!

这姑娘在梅主人家住了好多天。梅主人叫她“小兰”。小兰天天都要洗衣裳,晾衣服时,她爱翘着脚闻一闻那股肥皂味。她还喜欢提着笤帚扫来扫去的,在她眼里好像哪里都是尘土。她很调皮,常常折下一根笤帚篾来扎我的鼻头,要不就顺手揪下一片葵花的花瓣,在我眼睛上划来划去的,直到我流下了眼泪。所以小兰走后,梅主人哭她的小孩子的时候,我也很难受。我是为小兰难受。我很喜欢这姑娘。我知道凡是抱走了孩子的人,今后我永远别想见着他( 她 )了。

金顶镇在那年的秋天来了自来水。被抓走的镇长没有再回来。人们管李祥民叫“镇长”了。不过不像叫原来的镇长那样,只叫“镇长”二字,前面加了一个姓,叫他“李镇长”。李祥民当了镇长后,走路挺着腰板,说话爱抿着嘴角。而且,我有几次在路上遇见他,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以前,他身上可是从来没有这味儿。镇招待所的围墙上的字又被换了,不过这回不是李祥民动手来写,是学校里另一个姓赖的男老师。赖老师用刷子写字时,李祥民就背着手站在旁边看。我呢,站在李镇长的旁边看。赖老师每写完一个字,我就叫一声。李镇长就对赖老师说:“这狗够怪的,就爱看人写字。”赖老师说:“也许它前世也是一个老师呢!”李镇长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他一甩手,走了。赖老师待他走远了,朝地上“呸”了一口,说:“当上了镇长,就不知东西南北了!”我想要真是那样的话,李祥民还不如我了呢。在丛林中,黄主人教我认识了方向,我就一直没有忘记过。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东方,而西方是太阳落的地方。把脸对着东方,往左看是北方,往右看是南方。而要是脸对着西方呢,往左看是南方,往右看是北方了。这我记得很清楚。我还知道,冬天时,冷风爱从北面来,而夏天时,暖风是从南方来的。我还知道,秋天的大雁是往南方飞去了。

有一天中午,天有些阴,我正和梅主人坐在葵花下吃豆腐,李祥民来了。梅主人站起身,叫他“李镇长”,然后让他进屋坐。

李祥民连忙摆着手说:“不进屋不进屋!”好像屋里有毒蛇,他进去了会被咬着似的。

李祥民对梅主人说,他家的仓房昨夜进去了人,这人没偷任何东西,只是在他家的米缸上扔了一样东西,那是用一只臭袜子装着的三只死老鼠!李祥民说他刚当上镇长,肯定是因为什么事情得罪了人,这人才暗中报复他。他说听说我在城里受过专门训练,什么味都能分辨出来,就想借我的狗鼻子,把扔臭袜子的人给揪出来。

梅主人说:“金顶镇这么多人口,你总不能让旋风叼着袜子挨家挨户去找那人吧?”

“这我倒没想到。”李祥民有些结巴了,“我只想让它过去闻一闻臭袜子,就知道是谁穿的,就能领我去那人家。”

“那你还不得让镇里每个人都交上一只袜子啊?”梅主人说完,忍不住笑了。

李祥民也笑了,他说:“我太忙,都昏了头了。”李祥民摸着自己的脑袋,好像有些害羞似的,低着头往出走。快出院门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叮嘱梅主人:“臭袜子的事,你得为我保密啊。”

梅主人说:“你也知道金顶镇的人没有爱和我往来的,我跟谁说去?”

李祥民走后,梅主人和我接着吃豆腐。吃着吃着,梅主人忽然笑了起来,她对我说:“这么个书呆子还能当镇长?早晚有一天得让人给搞下台来,倒不如他当老师滋润!”

梅主人没有说错,就在那年冬天,李祥民又回学校当老师去了。梅主人说李祥民自己有家,可他却和会计睡在了一起,被花脸妈抓住了,花脸妈把这事张扬出去,李祥民就不当镇长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见陈兽医和老柴说话。陈兽医说李祥民是毁在了女人手里,他说女人碰不得。老柴呢,他说:“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下台,倒也风流!”我这才醒悟,原来人与人随便睡觉就属于生活作风问题啊。如果这么来约束我们的话,我们也有生活作风问题。可是人是不会追究我们这方面的问题的。看来我们才是彻头彻尾的自由。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