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葵花开呀春水流(3)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7:13

下雪的时候,我乐意待在院子里。看着雪密密麻麻地从天上飞下来,我就有变成鸟的愿望。我总想着到天上去看看,这雪花是什么变的?小哑巴告诉我,雨和雪都是黑云彩化成的。这我就糊涂了,为什么同是黑云彩,有的化成了雨流走了,而有的化成雪存了下来?想必天上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我曾以为那些云彩是一个一个的鸟窝,后来我看云在飘,就不那么认为了。因为那样的窝不安稳,鸟不会待在里面的。雪花总是白白的,它们一片一片地纠集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梅主人东窗的花布窗帘,很好看。雪天多半没风。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我的爪子被雪渐渐埋住,接着是我的腿一截一截地短下去,好像雪花拿着一把锯,把我的腿给锯短了。雪大的时候,我的腿几乎全陷在里面,我在院子中走动的时候,感觉用的是肚子在走路。

有一天下大雪,我站在院子里望着前方的松树林,看雪花一团一团地扑在松枝上,树就仿佛开满了白花似的。忽然,我听见有脚步声朝梅主人家袭来。雪地的脚步声很响,“嚓嚓嚓”的,像花脸妈切土豆的声音。很快,一条黑影闪现在门口。在白的雪地上,伫立着一个瘦高的穿一身黑衣的人,让我十分警惕,我冲他叫了起来。我遵循着我们这一行守家的规矩,来了生人要给主人报信,但不可贸然扑上去。既不能对来访者不友好,又不能轻易把他们放进门来。

梅主人听到叫声,打开房门。灶房的热气窜了出来,就像只被主人赶出门的白猫。来人站在院门口,问:“这是梅红的家吗?”梅主人说:“是。”来人说:“我是外地来的,刚下汽车。你能让这狗走开,让我进屋跟你说个事吗?”梅主人对我说:“旋风,不许咬人。”我点了一下头。梅主人让那男人进屋时,特意把我也放了进去。那人躲闪着,说:“它进屋来,会不会咬我啊?”梅主人笑了,说:“你别害怕,没事的。”我心里明白,梅主人是不放心这个男人,才放我进去的。

冬天,若是在户外碰见一个人,你会觉得他很胖。可有的胖人一进了屋里,脱下了棉衣,就不显胖了。那男人一进屋就说:“真暖和啊。”说着,摘下皮帽子,脱下棉大衣。这时。我看出了他的瘦和苍老,而在外面,这些是看不出来的。这人没等我主人让座,就自动坐在炕沿上了。梅主人给他沏了杯茶,放在他身旁,并问他,这么大的雪,汽车还能到金顶镇来吗?那人笑笑,说:“我要不是坐汽车来的,还能像鸟一样飞来?现在这车承包了,客人多,他多跑多挣钱,钱多又不咬手!”“承包”是什么?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以后也听金顶镇的人说过。人一说到“承包”,就很牛气的样子,想来这也不是个坏词。

那人喝了茶,就跟梅主人说,他想让她给生个孩子。他说他有两个儿子,如今都参加工作了。他老婆死得早,他为了两个儿子,一直没再婚。可是,这两个孩子如今都要结婚,都想占他的房子,把他赶出去。那人说:“这么下去我还有好哇?我能指望他们养我老吗?我得再养活一个,等我六十多岁时,这孩子十来岁,能帮我烧火做饭,正借力!”梅主人笑了,说:“我不能给你生孩子。”那人说:“钱我都给你带来了,我有钱!”他边说边从贴身的毛衣兜里往出掏钱。梅主人说:“不是钱的事,你有两个儿子,我不能给你生!”那人说:“谁的钱不是挣呢,你怎么这么死心眼?”梅主人沉下脸,说:“我不能让这孩子有两个像吃人的老虎一样的哥哥!”那人一拍胸脯说:“这你放心,我提前立下遗嘱,我死后,所有的东西都归老三,没有那两个儿子的事!”“遗嘱”这个词又让我费解了。而且,“老三”又是谁呢?有的时候听人话,我会听得浑身难受。因为听着听着就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了。但大体的话我懂了,那人嫌两个儿子对他不好,要梅主人给他生个孩子对他好。在这一点上,人就不如我们了。我们养下的崽子,它爱哪儿去就哪儿去。我们不用它们养老。而且,我们在哪里都能睡上一夜,不像人似的需要房子,还得争房子。那人一听说梅主人不给他生孩子,竟然“啊啊”地叫着哭了。他一哭,我倒高兴了,我很少见男人哭。

雪还没停,那人就走了。他是摇晃着走的,就像喝醉了似的。他出了院子,回头瞪了我一眼,好像梅主人不给他生孩子都怪我似的。我冲他叫了几声,他哆嗦了一下,不再瞪我,转过身,慢慢走了。雪下得很大,他被雪花裹挟着,很快就看不清他了。我在雪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我太快乐了!我不想让梅主人生孩子,因为小孩子被抱走后,她伤心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

然而,冬天还没过完,梅主人家又来了一个男人。这人很年轻,老爱低着头。梅主人留他住了下来。他住在屋里,我被赶到外面。为了表达不满,我有时会在深夜时空咬几声。这时,梅主人会披上衣裳推开门,她一见没什么人来,就对我说:“旋风,你是不是看见流星了?”夏天的夜晚,我和梅主人坐在葵花中,常常看见星星从天上掉下来。梅主人说那是“流星”。我一看见流星就叫。她以为我是在咬流星呢。其实她不知道,冬天天空的流星很少。我不知道天上的星星飞到人间,最终落到了哪里?我是多么希望它落在我主人家的院子里啊,那样,就有一颗星星和我做伴了。

那男人除了到院子里拉屎撒尿外,平时不出院门一步。偶尔我溜进屋子,会发现他站在西屋的窗前抽烟。他每次见了我都要后退一步,好像我要吃他似的。他的目光是我见过的最飘的了,看什么东西都不专注,刚瞧我一眼,目光又跳到门框上了。恐怕门框还没瞅全呢,又去看地上的鞋和炕上的罐头了。他的眼珠也就跟着转来转去个不休。我想眼珠长在他身上,真够受累的了。他一直把梅主人住得开始呕吐了才走。梅主人一呕吐,她就变懒了,而且一天要吃上一瓶山楂罐头。等到阳光变暖,雪渐渐融化,屋檐有了滴水声的时候。梅主人的肚子大了,我知道,又有一个孩子藏在她的肚子里了。

有一天晚上,花脸妈来了。隔着很远,我就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她出门也戴着围裙,好像要上谁家给人做饭似的。我摇头摆尾地把她迎进屋里。梅主人见了她吓了一跳,说了声:“稀客!”连忙让她坐在炕头上,说那里暖和,并给她沏了一杯茶。花脸妈穿件薄棉袄,两个袄袖油亮油亮的,我知道那是灶房的油烟熏的。她一定是第一次来梅主人家,看着屋里的一切都稀奇,尤其是东窗的窗帘,她看了好半天,看完后一遍遍地叫:“好看好看。”梅主人问她最近忙吗?她用手搓了一把脸,说:“还行。”又问她身体好吗?她也说:“还行。”总之,问她什么她都说“还行”。后来梅主人就不问了。花脸妈想说什么,她张了几次口,最后只是“哦”一声,又闭上嘴了。梅主人把收音机拧开,屋子里就有我看不见的人在说话了,我猜梅主人是让收音机代替她说话。我琢磨着,在收音机里说话的人,一定都是很矮很矮的人,不然他们怎么能被装进去呢?那些小矮人在里面不用吃饭喝水,可又随时随地能张口说话,真神奇啊。收音机里的人长得什么样子呢?

她们只管听收音机了,谁也不吱声了。后来花脸妈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梅主人的肚子。她喝了一口茶,被呛着了,捶着胸一阵一阵地咳嗽。梅主人指着我说:“你是想把这条狗要回去吧?”花脸妈看了看我,摇了摇头。她想说什么,可是“唔”了几声,又闭上嘴了。我还是头一次见她这副样子。花脸妈没进屋前,梅主人正在绣门帘。长方形的一条白布上,梅主人给绣上了鱼、花和树的图案。绣花很有趣,用个圆形竹撑子把要绣的地方紧紧撑起来,绣花针就在上面一针一针地扎下去了。绣完一片地方,竹撑子就再换一个地方。花脸妈看了一眼那门帘,说:“这红花的色儿可真漂亮哇!”我看了看,不过是一朵浅黑色的花。梅主人说:“你来我家,肯定找我有事的。你说吧。”花脸妈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她用双手把围裙撩起来,撩起来又放回去,放回去又撩起来,看上去心神不定的。梅主人拿起绣花针,绣了几针,等她说话。花脸妈用手捂住脸,突然大声地说:“我想让你给生个孩子!”说完,她的眼泪就下来了。梅主人放下绣花撑子,说:“我给你生孩子?我们俩怎么生孩子?”梅主人笑了。花脸妈说:“我知道女人和女人不能生孩子,我是让老七来!”说完这句话,她抬起了头,把捂着脸的手也放下了。她说:“老七说我年岁大了一个人不行,又不能给人做一辈子的饭。他说,想把他的一个孩子给我,可你也知道,他老婆是不会干的。我就想让老七背着他老婆,跟你生个孩子,到时我抱走养着。你知道,我一个人也是不容易!”花脸妈“呜呜”地拍着腿哭起来。她这哭法,很像金顶镇的女人哭死去的家人,拍着腿,鼻涕眼泪一齐流。梅主人把收音机关了,对花脸妈说:“你自己能生,你怎么不养活?”花脸妈哭得更凶了,她说:“你也知道我不能干那事,一想起那事我就想吐!”梅主人说:“那你也不会喜欢小孩子的,我不能给你生!”花脸妈不哭了,她说:“我给你钱,我吃住在招待所,钱是干攒着的!”梅主人摇摇头,说:“这事我不会做的。”花脸妈急了,她从炕上蹦到了地上,跺了一下脚,说:“这事只有我和老七知道,我们谁也不会说出去。到时我偷着抱走孩子,就说是从城里捡来的!”见梅主人摇头,花脸妈又说:“你是不是嫌弃老七?老七其实挺温柔的,就是埋汰了些。到时我让他好好烧锅水洗个澡,不让他熏着你,还不行吗?”梅主人还是摇头,花脸妈就一屁股坐到地上了,她接着哭,梅主人也不拉她起来。后来她兴许是哭累了,站了起来,走了。她出门前,对梅主人说:“等我年岁大了,不中用了,就用绳子把自己给勒死,不养活孩子也是一样的!”花脸妈走出门,我见她的背有些驼了,我想她的背再驼下去,就跟商店的老柴一样了。花脸妈出门后,梅主人接着绣花,绣着绣着她就哭了。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绣完了门帘,把它叠起来,放到一个布口袋里,把口袋拴在我的脖子上。她对我说:“旋风,你去招待所,把这东西送给花脸妈。”她大概怕我听不懂,重复了好几遍。我想她可能没有把握我能够把人话完全领会。

树没发芽,可风却已经暖了。路上的雪已经快化干净了。没化的残雪,东一块西一块地散布着,像是鸡随便下在地上的蛋。我想快去快回,省得梅主人在家惦记,就跑起来。那门帘很轻,挂在脖子上并不觉得吃力。可我跑起来却气喘吁吁的,腿有些发软,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老了。我害怕老。人一老就要入土了,我们呢?老了也会死的。我奔跑的时候,先后碰见了三个人,第一个说:“它挂着个什么东西,这是去哪?”第二个说:“这狗越活越欢实了,真能跑!”还有一个叫着我的老名字,说:“柿饼,你这是给谁送东西去啊?”我从第二个人的话中,听出了自己还很有威风。这给了我信心,我并不很老,不然他不会说我越活越欢实的。好听的话听了确实舒服,也给我长了力气,我不再觉得腿酸了。我很快进了招待所的大门。

前院有几个孩子围着柴垛在藏猫猫。南门关着,我用爪子挠门,后来赵李红出来了。她打着哈欠,见了我一愣,说:“你脖子上挂着什么东西啊?”我没理她,窜进灶房找花脸妈,她没在。我又去长走廊尽头的她的屋子挠门,仍未见她出来。我通过北门到后院去,结果见菜窖的门开着,我闻到了花脸妈身上的气味。我冲着窖口叫了几声,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我觉得不对,花脸妈下菜窖拿菜,总是有声音的。再说了,她能听出我的声音,她该答应一声啊。小哑巴跟我说过,菜窖里有一股不好的气味,它有毒,能熏死人。所以他下菜窖时,我从来都守在窖口,直到他提着菜篮子安全上来。我又拼命叫了几声,窖里还是没有动静。我知道事情不妙,就去找赵李红,她正在吃胡萝卜,见我咬她的裤脚,就说:“别烦我,走开走开!”我不走,她就拽我挂在脖子上的口袋,说:“我看这里面装着什么宝贝?”我摇晃着脑袋,做出要咬她的架势,她害怕了,说:“我不碰你的东西,别咬我!”我叼住她的裤脚往外拖她,她这才起身跟我走。我一直带她到后院,奔向窖口,急急地叫着。赵李红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冲里面叫了一声:“花脸妈!”没听见反应,就下到窖里去了。我很快听见了她的哭叫声,她爬了上来,对我说:“我一个人弄不上来她。”她带着我跑出招待所,在路上正碰上粮店的老许,赵李红就拦住他。老许跟着跑到招待所的后院,下到窖里,把花脸妈背了上来。花脸妈一动不动的,闭着眼,嘴角有一些白沫子。老许把她背到卫生院,大朱和小唱片又是给她打针,又是一下一下地按压她的胸,掐她的鼻子,没有多久,花脸妈醒了过来。她醒来后,看看大朱,看看赵李红,看看小唱片和老许,又看看我,然后掉下了眼泪。她说:“阎王爷也嫌我丑,没要我。”赵李红指着我对花脸妈说,是我发现她在里面出了事的。赵李红还说,它脖子上挂着的东西,一定是给你的。花脸妈就让她把那布袋解开。赵李红打开布袋,取出门帘,把它展开,所有人都说了一句:“真美啊!”那门帘有花、有草、有树、有鸟。花脸妈明白是梅主人送给她的,哭得更凶了,抽抽噎噎地说:“我那破屋,真配不上这门帘。”

 我从卫生院回家后,天已黑了。梅主人以为我在那里贪玩,才回来得晚。她看我的肚子瘪瘪的,就说:“你给她送门帘,她也没喂你点好吃的?”我没法跟她说发生的事情。所以直到梅主人不在了,她也不知道那个下午我救了花脸妈一命。我猜赵李红现在收留我,与这件事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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