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葵花开呀春水流(2)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6:56

葵花的圆脸越来越胖了,风凉了。有月亮的晚上,梅主人就将屋里的电灯关了,搬着小板凳坐在葵花下。月光从葵花间落下来,地上就有葵花的花、茎、叶的影子了。葵花的影子像只碗,而叶子像人的手掌,至于那直直的茎秆,就像一杆一杆的长烟袋。梅主人喜欢坐在花间吃豆腐。别人吃豆腐,都是把整块的豆腐切成小块,放到锅里用油炒了,或者是调汤喝,可梅主人却不这么吃。她会把整块的豆腐放在盘子里,一勺一勺地挖着吃。她一边自己吃,一边给我也喂上一勺。豆腐又香又软,我也很得意它。再说了,我喜欢梅主人,她给我吃什么,我都觉得香。她不嫌弃我,和我共用一个勺子,让我觉得做她的狗实在太幸福了。有风的时候,葵花的影子就晃动了,梅主人的耳环也跟着动。葵花的影子摇动时,是不发出响声的,而耳环一晃动,它就发出响声了。我很喜欢听那声音,像丛林的鸟叫。我曾想,我的耳朵若是吊上一副耳环,是不是也很漂亮呢?

梅主人的肚子大了之后,她去井边担水,一次只能挑小半桶,所以她用水很省。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人口多,老老少少的一屋子人,而她家就她一个?她从不跟我说这个。秋天的时候,松树林的黄鼠狼就来偷鸡吃了。它们吃鸡很缺德,不吃肉,只是把鸡脖子咬断,喝鸡血。由于我记着芹菜的死,开始时有点怕黄鼠狼。后来接连死了几只鸡后,黄鼠狼再来的时候,我不管它是不是白毛的,该扑就扑。结果,我咬死了三只黄鼠狼。从那以后,黄鼠狼就不敢来吃鸡了,可我却提心吊胆的,怕它们报复我。它们折磨我行,断了我的腿、砍去我的鼻子,我都不在乎。要是它们怪罪到梅主人身上,让缸里少了米,让她的衣裳一件一件地像云彩一样飘走,她吃什么穿什么?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黄鼠狼没把我们怎么的,倒是梅主人,剥了它们的皮,用灶底灰把皮子熟了,挂在墙上晾晒着。梅主人说黄鼠狼的皮能做棉袄的领子和袖子。从那以后,我一看谁穿带毛领的衣裳,就觉得这人的脖子上趴着一只黄鼠狼,浑身都不舒服。我猜鸡看见穿毛领衣裳的人也不舒服。

梅主人只在松树林边开了一小片地,种了些菜,不像别人家,在旺河边有大片大片的地。秋收的时候,她只收葵花。把葵花秆拔出来,砍下它们的头,把它们放在向阳的地方晾晒着。她对我说,她嗑的瓜子就是葵花的子。院子里没了葵花,看上去光秃秃的,有些荒凉。屋子倒显得亮堂了,因为没有葵花挡光了。

冬天来了,梅主人生下了一个孩子。要生孩子的前几天,梅主人把缸里蓄足水,又抱了很多劈柴放在灶台前。她还给我的狗窝放了不少食儿。之后她关上房门,不再让我进屋子。那两天,她连门也不曾开一下。我担心她会出事,一遍遍地扒着窗台往屋里看。可我只能看见竖在二层格窗户里的蜡花,梅主人放着窗帘,屋里的情景我一概看不见。窗帘真不是好东西,它薄薄的一层,却能让我的眼睛变瞎。竖在窗中的蜡花,是入冬时梅主人捏的。她用一个铁皮盒盛了些碎蜡头,把它们坐在炉子上化开了,把从松树林中折来的树枝拿来,将大拇指和二拇指并在一起,朝铁皮盒中已成了泪的蜡一伸,再往凉水里飞快地蘸一下,然后将手指移向树枝一捏,一朵蜡花就从她指间脱落了,绽放在树枝上。一朵蜡花开在了树枝上,又一朵蜡花也开上去了。梅主人的手指不停地动,那蜡花就多了起来。她封窗时,就把这花插在中央。这样,从里屋能看见蜡花,从院子里也能看见。这花白白的,总不见它们落。梅主人的手指真是神奇啊,她让我在冬天也能看见花。

正当我为她不开门而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梅主人打开门了。她的头上包着块花头巾,大肚子不见了,眼神看上去格外柔和,她对我说:“旋风,进来吧。”

梅主人的炕上多了一个孩子,孩子被包在毯子里,皱皱巴巴的脸,眯缝着眼睛。我知道,梅主人把肚子里的东西生出来了。我很高兴又多了一个小主人,就伸出舌头舔那孩子的头。他的头发太少了,只那么一绺,薄薄的,绒绒的。我一舔他,他就哼哼唧唧地哭。梅主人就赶紧把他抱在怀中喂奶。梅主人的奶,平时藏在衣裳里,我不知道它的模样。小孩子吃奶时,它蹦了出来,白白的,圆圆的,像只盛满了白米的碗悬在那里。小孩子眯着眼“吱咕吱咕”地吃奶。那声音让我羡慕极了,我要是能吃一口梅主人的奶该有多好啊!小孩子除了吃奶,就是睡觉。他一天不知要尿多少回,梅主人老是给他洗尿布。火墙晾衣服的铁丝上搭着许多块大大小小的尿布,散发着一股臊味。小孩子的臊味中带着股奶腥气,不难闻。

梅主人在给小孩子喂奶的那段时间里,顿顿都要喝小米粥,吃煮鸡蛋。有时,她还要炖上一只鸡。冬天的时候,鸡笼被抬进灶房的北墙下。梅主人把多半的鸡宰了,冻在院子里。留在屋里的鸡,终日被囚着,只能吃鸡槽里的食儿,个个都无精打采的,天天趴在鸡架上睡觉。偶尔有“咕咕”声传来,我才知道它们还活着。到了春天,这些被圈了一冬的鸡被撒出去,似乎连路都不会走了。战战兢兢的,站在原地东看西看的,就像有人提着刀要来宰它们,不知所措的。

梅主人炖的都是入冬时宰的冻鸡。她爱喝汤,肉基本上都让我给吃了。也许是因为我吃了鸡肉的缘故,笼里的鸡见我进屋,立刻就把头缩回去了,而它们刚才明明还伸出头来啄米吃。我想它们一定恨透了我。梅主人每天去东墙撕下一张日历,每撕一张她都要看一眼小孩子,好像这孩子跟日历有关似的。小孩子长得很快,他的脸胖了,眼睛爱睁着了,常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叫。梅主人很爱摇着拨浪鼓逗小孩子笑。

快过春节的时候,梅主人家来了个男人。他一进屋就去看小孩子。我听他叫:“不错!真是个男孩!”他胖而矮,一脸的胡子,胡子埋住了他的嘴,让我觉得他是一个没嘴的人。他在梅主人家住了两天。他晚上是住西屋呢,还是和梅主人在一起,这我不知道。因为他来的时候,夜晚我要待在院子里。两天后,这男人把小孩子背走了。我记得他离开梅主人时说:“梅红,你身上的味儿真好闻,我回家后不会忘了这味儿。”他们走后,梅主人就坐在炕上哭,哭湿了一条毛巾,把它用水投过,拧干,提着它接着哭。我不知道那男人是谁,他凭什么背走梅主人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生下来,仍旧待在自己家,可梅主人生下的孩子,却像狗崽子一样随便被人抱走了,我想不通。梅主人哭的时候,我很想问她:“谁让你让人家背走小孩子的?”

那年春节,我和梅主人是在大烟坡过的。去之前,梅主人到商店买了很多吃的和用的东西。商店里人很多,大家都是来买年货的。很多女人都盯着梅主人的肚子看,一看瘪了,就说:“又出手一个。”老柴忙得额上都是汗珠,他一会儿给人一样一样地拿货,一会儿又要“劈里啪啦”地打算盘、收钱找钱等等。但他忙成那样了,见了梅主人仍旧停下了手中的活,目光直直地看她的肚子。有的女人就说他:“老柴,你看什么哪?”老柴打了个激灵,说:“我看狗呢!”商店里的人都笑了,把目光投向我。有人对老柴说:“这狗是公狗,肚子里可揣不上崽子!”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我知道那不是好笑,可我拿这么多的人没办法。我只能冲老柴“汪汪”地吆喝几声,让他回过神来,赶紧卖货。

梅主人拿出一副狗爬犁给我套上,把买来的东西放在爬犁上,我们就去大烟坡了。

冬天的雪路并不难走,尽管我拉着爬犁,还是走得很快。那是我第一次套着爬犁走,激动而自豪,觉得能为我的主人干活了!林中的山雀很多,一群一群的。它们胆子小,我一出现,它们就飞了。雪地上的大树就像一棵棵竖起的烟囱,让我怀疑雪地上埋藏着一座座房子。

我们到达大烟坡时,太阳已经落了多半。还有一小半挂在西山脚下,泛着毛茸茸的光,就像一只被枪打中的野鸡,挂在那里。

文医生见到我和梅主人,只是微微笑了笑,他从不大笑。他指着我问梅主人:“它怎么又回金顶镇了?”

梅主人说:“它主人家死了个女孩子,说它是丧门星,人家不要它了。赶巧那天我在卫生院,就把它留下了。”

文医生蹲下来,摸了摸我的眼睛、耳朵和鼻子,说:“它还是那么精神,这狗比别的狗有活力。”

我把两条前腿搭在他的肩头,和他亲热了许久。我觉得他是个怪人,总是一个人待在大烟坡。梅主人也是个怪人,不和金顶镇的人往来,可是这两个怪人对我都好。相反,那些看上去不怪的人,对待我又是口水又是骂的。

梅主人给文医生带来了粮食、罐头、酒、香烟、冻梨,还有对联和灯笼。她把灯笼挂在门楣上,晚上灯笼一亮,让我觉得天上的月亮掉到文医生的木屋上了,整座房子都活了。

文医生和梅主人吃饭时喜欢说话。梅主人爱跟他讲从收音机里听来的话。她会说谁谁又被平反了,文医生的眼睛就会湿了。“平反”是什么我不理解,可“平反”这个词能让文医生动感情,足见“平反”是不简单的。梅主人还跟他讲金顶镇的变化,路变宽了,自来水厂也要建了,将来还要架线装电视和电话等等。文医生听了只是点头,不说什么。有的时候,文医生会问梅主人生的孩子是男是女?这时,梅主人就显得很难过。

文医生说:“你早晚有一天会离开金顶镇的。”

 梅主人说:“你在我就不走。”

文医生说:“你也不能替人生一辈子孩子啊。”

梅主人就叹口气说:“是啊,有一天我肯定生不动孩子了。可是这些年我是靠生孩子熬过来的。”

生孩子有什么不好?我不理解。只是梅主人生的孩子不被人抱走就好了。他们说话的时候,口中会喷出一缕一缕的烟。文医生用烟斗抽烟,让我觉得他的嘴角长了一个树杈,而梅主人喜欢用纸卷烟抽,卷得长长的。他们吐出来的烟初闻起来有些呛,但仔细一品它却有香味。

我们在大烟坡过完年,又回到金顶镇。

有一天晚上,喝得有些歪斜的镇长来给梅主人送信了。他一进了门就说:“这信头年就到了,我知道你会去大烟坡过年,就没送过来!是上海来的信!你要交好运了!”镇长把信扔在南窗的桌子上。信是个长条形的白纸袋,上面写了三行字。中间的那行字大,但少,上下两头的字很多,密密麻麻的,看上去就像一排黑蚂蚁。梅主人用剪子铰开信口,抽出一张纸来。纸上面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梅主人看着看着就哭了。镇长在一旁说:“怎么样?是不是归还你家财产了?你又要回去喝牛奶吃面包了?”梅主人没有吭声。镇长说:“世道变得真快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昨天还被你踩在脚下的臭虫,今天就变成小皇帝骑在你脖子上拉屎了!”他的话让梅主人笑了。梅主人一笑,镇长就去搂她、亲她。梅主人说:“你醉了,回家去吧。”镇长说:“我就是想醉着来找你的。”他亲吻我主人的脸,我见梅主人躲闪着,知道她不乐意,就叼着镇长的裤脚,把他拽倒在地。他倒地后冲我骂:“你就知道坏我的好事,等明天我叫人勒死你,你就他妈的老实了!”梅主人大约怕他弄死我,把我赶到屋外。我在寒风中一遍一遍地挠门,我怕镇长把我主人的脸咬破了,就拼命地叫。后来门终于开了,镇长摇晃着走了出来。梅主人笑着送他,他一摆手说:“不是我没用,是酒给弄的!你不用笑话我!”镇长缩着头,走到大门口时,又被门槛绊了一跤。他慢吞吞地爬起来,说道:“我真的老了?说不中用就不中用了?”他怎么不中用了?我不知道,听他的语气,他很伤心。

我回到屋子,我嫌梅主人把我撵到外面,所以就趴在鸡架旁闹情绪。梅主人呢,她似乎心情很好,我听见她在东屋唱歌。那句“葵花开呀春水流”又像风一样吹进我的耳朵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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