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伐木人的家(3)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5:18

落雪的时候,我跟着主人进山了。大黑山所有的男人都进山了,只留下老婆孩子在家中。他们套上马爬犁,穿上皮袄、棉乌拉,戴上棉帽子和棉手闷子,把伐木的工具和吃的用的东西全都装在爬犁上,我们就离开家了。被带到林中的狗,除了我,还有张北方家的芹菜。这条黑狗为什么和地里的菜一个名字,我是很糊涂的。我想我要是叫“芹菜”的话,还不如没有名字呢。

男人们坐在爬犁上讲着什么,讲着讲着就要大笑,想必是笑话吧。但他们不敢坐时间长了,怕冻坏了手脚。坐上一程就要下来跟着马跑上一程,跑得脸上漫出一团一团白色的热气了,这才坐回到爬犁上。马走得不紧不慢、稳稳当当的,看来这路它走熟了。马的身上挂满了霜雪,有的地方雪厚,走起路来就慢些,而雪薄的地方,走起来就快些。山里下雪很有趣,往往这边的山坡下得铺天盖地的,而另一面山坡却只是飘着零星小雪。金发他们在马爬犁上除了说笑,就是喝酒。有时碰见了狍子和兔子,他们还跑下来撵上一会儿,最后总是动物比他们跑得快。他们说应该向上面申请一支枪,伐木点没枪怎么行呢?李文青说:“带着这两条狗,不就是为了当枪使的嘛!”原来我和芹菜是他们的枪啊。

伐木点在一座山的向阳坡的坡底,是一座糊着厚泥的木房子。这房子很简单,进门就是灶房,再里面是住人的屋子,一溜儿木板通铺,长长的。大概由于闲了许久没人住,仅有的一面窗口前让蜘蛛结了许多张网。这蜘蛛网让我想起破庙和小哑巴。金发一进门,先撞见一只大老鼠。他说:“妈的,这么冷的天,老鼠还活在这里!”灶房的地上有一堆被老鼠咬碎的苞米棒的碎屑,还有咸菜渣。金发说:“老鼠没什么可吃的,连咸菜也咬了,还不得齁死它呀!”人们把马爬犁上的东西往屋里搬,不一会儿,木板铺上就相挨着摆满了行李,吃的东西也搬进了灶房。金发说只有粉条没有被老鼠糟践,看来这东西实在是不好咬。

太阳落了。在山中看太阳落,感觉太阳很大,就在脚前。它落时,就觉得自己也在跟着落。我想我要是被太阳裹走,一起落了,还不得让太阳给烧成灰?

人们拾来柴火,点起炉灶,屋子很快就暖和了。我发现屋子的背后还连着一个矮矮的小屋,有一条被金发他们叫做“地火龙”的矮墙一样的东西通向那里,原来那里是马棚。带来的六匹马都被拴在那里。马棚里还存着不少草料,看来老鼠对草是不闻不碰的。

屋子热了,马棚也就跟着热了。金发他们把带来的冻硬的馒头馏了,炒了土豆丝,切了盘在家就已煮好的咸肉,在铺上盘腿吃喝起来。窗口上挂着盏马灯,不太亮,但它不冒烟,不像文医生点的熊油灯,能闻到刺鼻的烟味。我和芹菜一个被留在灶房,一个被留在马房。我待在灶房,能听见主人们的说笑,他们离开大黑山,比在家还显得快乐。

一开始,我不明白他们来到这里是做什么的。只过了一夜,就知道大黑山的男人是专门伐木的。他们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带着锯、斧子、绳子,牵着几匹马出发了。房子里只留下一个做饭的人。我们走到一片长有许多又高又粗落叶松的树林中,金发他们把马拴好,取出锯伐树。那铁锯也真是厉害,它那一排尖尖的白牙齿,把大树咬得“吱吱”叫,白色的锯末像雪花一样从树心中飞出来。我真替这树疼得慌。我不明白树怎么得罪了人,它们活得好好的,却要一棵一棵地被弄死?树将倒时,伐树的人会喊一声:“顺山倒啦——”大树就仰面朝天地“噗——”的一声倒下了。它的枝丫连着旁边的树,往往还要把其他树的枝丫也挂下一些来,那样的树虽然还站着,但因为少了一片枝丫,就好像一个人没剃好头发,一面秃,一面密,看上去有些滑稽。大树倒地时,有时也要砸折一些小树。我更为这些小树疼得慌,大树毕竟活得年头久了,听风见雨多了,小树是多么年轻啊,它们可能还没认全林中的飞鸟走兽呢。树倒地后,人们会用斧子把枝丫全部砍净,剁掉树梢,这样树就光溜溜的像根胡萝卜了。绳子在这时会派上用场,一圈圈地缠在树头上。然后,把马牵来,将这树挂在马身上,由马拖到“楞场”去。“楞场”是什么呢?就是伐下来的堆在一起的木材。我和芹菜的任务,基本是护送马匹去楞场。一开始,我不懂为什么让我们跟着马走,不是有牵马的人吗?干了四天活下来,我就想明白了,原来是让我们赶走那些会欺负人和马的狼啊。

深山里的狼很多,比我跟黄主人在丛林中遇见的狼还多。它们闻着人味和马味就远远跑来了。要是狼来了,马先竖起耳朵,四蹄捯着雪地,“咴咴”叫着,不肯再向前了。芹菜比我有经验,它知道狼来了,总是拔腿叫着冲向那狼。狼虽然长得高矮和我们差不多,也很凶,但它们似乎很讨厌我们进攻的架势,它们犹豫一下,大都逃走了。碰上狼的时候,大都只是一只。狼大约喜欢独来独往,但也有合群的,两三只聚在一起,站在最前面的总是个头最高的。碰到这样的情况,赶马的人就不慌不忙地取出火柴,引燃一块随身带着的桦树皮,把它扔向狼群。狼一见火光,比兔子逃得还快。

留在家里做饭的,是一人轮一天。今天张北方在家,明天是金发,后天是王怀平,再一天可能就是李文青了。十几个人轮来轮去的。伐木的人究竟有十几个,我数不清。因为我数到十,看到十背后还有几个人,就发晕了。反正,晚上他们齐刷刷地躺在板铺上,朝着地的人头一个挨着一个,像一串野果子一样。并不是人人都乐意留下来做饭的,王怀平就是一个。这个满嘴的牙跟狼牙一样长而尖的人,一轮到做饭就叹气。他说他又不是女人,把一锅饭鼓捣熟了,还不如让他伐一百棵树呢!他做的饭老是半生不熟的,吃得那些伐木归来的人个个喊胃疼。人的胃真够娇气的,冷了不行,生了不行,又热又烂的东西才消受得起。我们呢?吃下什么东西都能把它们变成屎。我想我和芹菜要是把铁锅吞进肚去,也一样能消化掉。

金发是个爱说话的人,他一不说话就难受。伐木时,人都各锯各的树,没谁跟他说话,他就跟我说话。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你要是长出两只手,帮我拉一会儿就好了。”拉锯是个累活,一口气能把一棵树伐倒的人,我还没见过。他的皮袄中总是掖着一个又小又扁的铁皮壶,里面装着酒。他不拉锯时,就要掏出壶,抿一口酒。看他喝酒的那个得意劲,我都有些馋了。金发告诉我,大壮是被树砸死的,他喊“顺山倒啦——”的时候,会吆喝我离树远点。我想羊草总说大壮好,也未见得怎么好,看来它的眼神差了点,怎么连树往哪里倒都看不清呢?除非它老了,眼睛老爱淌泪,才看不清东西了。可我想它不会太老,金发怎么会带一条老狗进山呢?

芹菜大约还记得以前它是和大壮搭伴的,所以一开始对我不理不睬的。碰面时,我和它打招呼,它都不给我“唔”一声,昂着头走掉,我也不生气。反正晚上它在马棚,我在灶房。白天呢,我们又是跟着不同的人和马去楞场。我还记得有一次啃狍子骨头,我们才友好相处了。平时工人们喜欢用铁丝做成一些套子,下到树林的树下。这东西实在神奇,动物要是从它身旁跑过,一不留神把一条腿伸进套里,套一往回缩,它就被死死缠住了。能把它挣断的算是好命,大都是被套牢了。隔几天,留在家里做饭的人会去遛这些套子。有一天清晨,我和李文青去遛套子,就看见套住了一只白兔,还是活的呢!李文青说,只有刚套住的兔子是活的,要是再过几天,它动弹不了,就会被活活冻死饿死。这么一想,就觉得兔子还不如树,树不动弹,可它照样生长。树是吃什么生长的呢?再说让我和芹菜从此变得亲密的狍子骨头吧。那天正轮到金发做饭,他遛到了一只狍子,煮了满满一锅的肉。我们从山里回来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肉香味。大概是因为煮肉费柴火,屋子比平时要热很多。屋里昏黑昏黑的,除了我和芹菜,人都看不清东西。张北方叫道:“金发,你怎么不点马灯?”我其实已经看到金发了,他倚着灶房的水缸,一身的酒气,“呼呼”大睡。他这是等不及大家回来,先自吃喝上了。大家发现他醉了就笑话他,不过他是听不见的。他爱说话,就是睡觉也得说着一些梦话。大家高高兴兴地从锅里往出盛肉时,只听金发说“下雪下雪”。王怀平说他这是喝热了,想凉快凉快。他们吃了肉,就把骨头扔给我和芹菜。我趴在旁边先由着芹菜吃,等它吃够了,我才碰那骨头。从那以后,芹菜见了我就爱打招呼了。我常去马棚找它戏耍,我们跳到马槽上,把草料一嘴一嘴地叼起扬出。谁要是喂马时过来发现了,就骂我们“滚下来”,我们就麻利地跳下来。有时,芹菜也到灶房找我。我们爱刨锅底的柴灰,这灰又暖又柔软,弄得我们的脸上很脏。清早起来的工人看见我们的模样就骂:“这俩灰土驴!”此外,我们俩还爱比试谁跳得高,金发他们带来了几条腌肉,吊在灶房的木梁下。依我的能力,是能跳上去把它摘下来的,可我看芹菜跳得不算太高,离着肉还有好几嘴的距离,我就也跳它那么高,它就很高兴。这样,我们戏耍的时间就长一些,你跳一下,我跳一下的。工人们看见了就说:“瞧它们俩现在这个好,还合伙要叼咱们的腌肉呢!”

工人们吃的饭,主要是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和窝头。这都是女人们为他们提前蒸好的。他们把它们装到屋外的一口大缸里,上面罩着盖子,随吃随取。此外,他们还在屋前的雪地上挖个坑,把带来的一块块猪肉和羊肉埋进去,上面盖上雪。馋肉的时候,就取出一块来。至于带来的海带、黄豆,就放在灶房里。

有一天傍晚,我们从伐区回来。留在家里做饭的刘大脚说:“我们埋的肉,被黄皮子拖走了一多半。他妈的,它们偷吃我们的肉,我们吃什么呢?”金发说:“去年它们就吃了我们不少肉,我看不行就下鼠夹子拍它们。这帮祸害人的黄鼠狼!”原来刘大脚说的黄皮子就是黄鼠狼啊。工人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还是不用鼠夹子,说黄鼠狼不好惹,弄死它,它会找上门来报复的。刘大脚出主意说,不如让我或芹菜留在家里两天,在埋冻肉的地方候着它们,就是它们被咬死了,也怪罪不到人身上,要怪罪只能怪罪狗。我这么一听,才知道人是多么自私自利啊。

那天我被留了下来。我在雪堆前守一会儿,就要跑到林子里玩一会儿。我不相信黄鼠狼说来就来。那天是李四指留在家里做饭。他的左手,不像别人长着五根手指,挨着大拇指的那根手指没了。听说有一年过年,他在家砍肉,把手指给砍没了。所以一轮到他在家做饭,金发就嘱咐他:“你使菜刀小心点,要是再剁掉两根手指,你老婆还不得骂死你!”李四指就火气冲天地对金发说:“你他妈的净咒我,我还有好吗?你他妈的怎么不说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画上的姑娘能走下来帮我做饭,能给我把那根手指接上,能陪我睡一觉?”金发说:“做梦去吧,让我家的狗陪你睡吧,可惜它还不是母的!”气得李四指脸上的肉都哆嗦了。李四指脾气坏,张嘴就骂人。他在通铺的最里面、靠墙的位置住。那面墙上,贴着一张他带来的画。画上有一个穿着夏天衣裳的挽着个篮子的姑娘。那篮子里斜斜地放着一束花,花开得不一样,有的朵大,有的朵小。有长瓣长蕊的花,也有宽瓣浅蕊的花。姑娘长得很美,走在一个山坡上。我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姑娘,反正我没见过她。晚上吃完饭,李四指爱提着马灯对着画左照右照的。大家就笑话他:“又不是真的,看了能怎么的?”李四指说:“妈的,看了也解渴。”大家就笑。我不明白,他渴了为什么不去喝水,而要看画?他这人也真是怪啊。

李四指出来抱柴火,发现我不在,就火了。我没有名字,他吆喝起来不方便,只听他一遍遍地喊:“狗,狗!”我便跑了回来。他看见我踢了我肚子一脚,说:“让你留下来抓黄皮子的,你却四处撒欢,跟大壮真是没法比!”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守着埋了冻肉的雪堆。一直守到工人们收工回来,也没看见黄鼠狼的影子。李四指跟金发说,我是条游手好闲的狗,根本没想捉黄皮子。金发就说,那明天就让芹菜留在家里吧。

 芹菜留下来的那天,是赵文杰在家做饭。他是工人中最年轻的,最能吃,也最能睡。一天到晚老是乐呵呵的。可我们那天黄昏从伐区回来,他却哭丧着脸等在门口,他说芹菜咬死了一只白毛黄鼠狼!这些人就吓得全都张大了嘴。我印象中的黄鼠狼,是黑毛的。我相信芹菜和我看到的也一样,除了黑,就是白。黄毛和白毛的黄鼠狼又有什么不同呢?金发说:“我的天啊,芹菜真该死,怎么咬死了只白毛的呢?”张北方说:“白毛的成了仙了,它肯定会怪罪下来的,以后我们别想过太平日子了!”芹菜趴在灶门口,早已被赵文杰打了一顿,见了我很委屈地过来贴贴我的脸。李文青走过来,用脚狠狠地踢了芹菜几脚,说:“你怎么连白毛的也敢咬,那可是仙哪!”大家商量了一番,决定把芹菜勒死,为被咬死的黄仙偿命。赵文杰把芹菜的脖子套上绳索,拽它到外面去。芹菜知道要死,它挣扎着,一步步后退,不肯出门。李文青上去又踢了它一脚,骂:“你欠的债,你不还谁还?”我憎恨这些人,是他们留下芹菜,让它咬黄鼠狼的。它咬死了一只,他们还不高兴,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一只白毛的黄鼠狼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芹菜被强行拖出门时,“嗷嗷”地叫着,它看了我一眼,我忘不了那眼神,那是想和我留在一起的眼神!

芹菜被勒死在一棵松树下。我记得天已黑了,工人们顾不得吃饭,剥了芹菜的皮,将它的头和四条腿卸下来,又将它的身子分成小块。他们把这些肉摆在被咬死的白毛黄鼠狼下面,说是给它上供。他们还集体跪下给白毛黄鼠狼磕头,让它不要怪罪他们。

那一夜,我趴在灶房,伤心极了。芹菜说死就死了。我恨这些人。他们为什么不杀自己给白毛黄鼠狼上供,而要杀芹菜呢?我孤单极了!我几次挠门,想到门外看看芹菜的那一堆死肉,可谁也不出来给我开门。第二天清晨,金发出去撒尿,把门打开了,我首先窜了出去。昨晚摆在雪地上的白毛黄鼠狼和芹菜的肉,丝毫都不见了。就连那张狗皮,也不见了。雪地上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黄鼠狼的脚印。金发撒完尿,看到了这一切,返身回屋,冲大家叫道:“哎哟,昨夜是来了一群黄鼠狼,把白毛黄仙接走了!幸亏我们勒死了芹菜,它们把芹菜的肉都搬走了!”工人们连忙起身跑出来看,的确,雪地上除了一片一片的爪印,根本就没有昨晚摆上去的东西。金发说,黄鼠狼很厉害,你要是得罪了它,它们一夜之间能把你家仓房的米都给搬空了,可你要是对它好,它们也能在一夜之间把你需要的酒肉送过来。我想幸亏不是我咬死了白毛黄鼠狼,不然的话被勒死的就是我了。所以,以后主人家的鸡在秋天时被黄鼠狼捉住喝血时,我总要看个仔细,不是白毛的才敢上去咬。我这辈子,还真的没碰到过白毛黄鼠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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