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山比不上金顶镇，这里没有水井，人喝的水，要去河边挑。这河离大黑山近极了，晚上我能听见流水声。它比旺河还要宽，人们叫它创业河。我觉得这河的名字没有旺河的好听。女人们去河边挑水，一般还要带上几件要洗的衣裳。把衣裳浸在水里，用石头压住，让水流“哗哗”地冲刷。待到做饭要淘米或者洗菜去河边时，顺便把衣裳洗几把用柳条筐提回来。这里的女人不像金顶镇的人那样爱聚在一起说话，除了月亮节的时候，平常她们都是各忙各的。就是在河边碰见了，也只是打个招呼。洗衣的洗衣，洗菜的洗菜，打水的打水。我的主人金发，他别的活懒得做，但挑水他是不厌烦的。吃过早饭，他就连续挑上三趟，把一口高高的圆肚形水缸给添满了。家里有充裕的水，羊草洗衣裳，就不用到河边了。
羊草做饭的时候，二丫负责烧火，大丫负责洗菜。菜在家也能洗的，可大丫非要去河边，她洗一篮菜，能洗很长时间。照羊草的话说就是：“你这是去洗菜呢，还是去种菜？我看这工夫菜都能长出来了！”大丫不像二丫天天梳辫子，有时她三天才梳一回头。但她爱洗脸，一天不知要洗多少回。她不爱待在家里，说是“气闷”。她常跟羊草说：“我怎么活在大黑山？你怎么不把我生在大地方？”羊草就骂她：“你天生就是个贱命，能投胎到大地方吗？你要是有本事，将来自己飞出去！”大丫说：“我要是连金顶镇都去不了，我就不活了。”羊草说：“那你就死去啊，跳创业河也行，拿根绳子找棵树上吊也行，我不拦你转世当娘娘！”大丫叹着气说：“我死了要是再投错胎，又是你把我生出来，我不就是白折腾了吗？倒把自己给折腾小了！”羊草就会笑得扶住什么东西才站得稳。
有一回，大丫去河边洗菜，把我带上了。她先是拣河边的石子往水中扔着玩，等到玩累了，这才洗菜。我馋鱼了，就跳下河寻鱼。找来找去，只捉到一条小鱼，一口就把它吞了。等我听见大丫吆喝我上岸时，猛一低头，竟发现一条脊背漆黑的鱼摇摇摆摆地在水中游，我追上它，一口将它叼了上来。我没舍得吃，将它叼给大丫。大丫一见鱼就跳了起来，说：“你比大壮强多了，你连鱼都能捉！”她把鱼放进菜篮，提回家中。羊草听说我能捉鱼，高兴得用梳子给我理毛，我舒服得直哼哼。不过那条鱼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欢乐，烧熟了的鱼上了饭桌，大家一齐伸筷子，鱼很快就剩下了骨头和刺。二毛让刺扎了嗓子，“呜呜”地哭，二丫因为没有吃够，也“呜呜”地哭。羊草就把这些怪罪到我身上，说是我要么别捉鱼，要捉就多捉几条，让大家吃个够。看来人真是贪心啊。从那以后，大丫一去河边，羊草就让她把我带上，我要是和大丫回来，羊草发现篮子里没有鱼，就会瞟我一眼，骂我“笨蛋”。
大黑山没有商店、粮店、卫生院，但有一个学校。学校在北面，是一幢有些歪斜的房子。围绕着房子的树高过屋顶。学校前面有片很大的空场，地上长了一些野菜，所以猪最爱来这里。上学的孩子往往会踩上猪屎，把臭味带进教室。这老师姓郑，是李文青的老婆，她教的学生高矮不一。她脾气特别好，有一回大毛把我带进教室，她只是说：“大毛，别让你的狗瞎叫唤，它愿意听我的课就听。”我看她在黑板上写上一些字，教几个矮个儿的孩子读。高个儿的孩子这时干什么呢？他们叠纸飞机，用青草编蟋蟀，用手绢叠小老鼠等等。轮到高个儿的孩子认字时，她在黑板上又写上另一些字，矮个儿的孩子就跑出去玩了。
学校不是天天都开，有时隔个两三天就会停上一天。羊草为此很不高兴，常跟金发说：“郑老师这不是给学生放羊吗？她三天两头就要给学生停课，工资照旧拿，真是便宜了她！”金发就说：“一个孩子，字认多认少还不是一样地活？”羊草说：“当然不一样了，认字多的人在城里上班，认字少的得像你一样，钻到深山老林里当伐木工！”金发便不和羊草理论了。大黑山的孩子，最不爱上学的就是大丫了。她进了教室，就说是进了羊圈，气闷，没学上两个字，就撇下书本走了。我跟她上过几回课，她没有一次上完。趴在教室门口的，还不止我一个，也有别的学生家的狗。因为大丫出来得早，我就最早跟着她走了。有的时候，我们也会互相咬起来，咬得嘴里都是对方的毛，闹得郑老师讲不下去课，就说：“放学吧，把你们自家的狗带回去，它们就不咬了。”
我虽然离开了金顶镇，但还能听到关于它的消息。大黑山的每户人家都有一架马车，他们只要是套上马车外出了，十有八九就是去金顶镇了。通常是今天走，隔上一天就会回来了。去时，马车是空的，回来就载着货物了。吃的有粮食、酒、盐、酱油、花椒大料、粉条、糖块等等，用的有毛巾、肥皂、衣裳、鞋和卫生纸等东西。通常都是男人赶车出去。他们回来会说金顶镇怎样怎样了，商店进了一些什么新货品，三天一趟的客车改成两天一趟了，还有，旺河发了洪水，把农田全淹了，一些农民站在地里哭。他们说，别看是在镇里生活，还不如在大黑山，当工人月月有工资，当农民就得靠天吃饭，老天不给你好脸色，你就喝西北风吧。“工资”我听人谈得多了，就知道它和钱关系密切，在人的心目中，“工资”是个好东西。大黑山人的工资是怎么来的呢？到了冬天我就明白了，就是伐木。树一棵棵地倒下死了，大黑山人就有工资了。
大黑山每年最热闹的日子不是过年，而是过八月十五。男人把这个日子叫“中秋节”，女人爱叫“月亮节”，小孩子呢，也许是因为上了学识数的缘故，叫它“八月十五”。同一个日子，有不同的叫法，可见这个日子是多么招人喜欢了。我喜欢“月亮节”的叫法。一到了过节的日子，我就有些难过，心想我们这些狗是多么可怜啊，一个自己的节日都没有。人有那么多的节日，人人都有生日过还不算，还有吃粽子的节日，吃月饼的节日，吃饺子的节日，吃烙饼的节日，吃面条的节日，吃包子的节日，吃元宵的节日，所有的节日好像都和吃有关。一吃烙饼，我就听人说“打春”了；吃粽子，就说“端午节”了；吃面条，就是正月里逢“七”的日子了；吃包子，说是“立秋”了；吃月饼，是过月亮节了；吃饺子，是过年了；而吃元宵，就是灯节来了。狗呢，一个节日也没有，谁也不会记得我们是哪一年的哪一天出生的。不但是我们，就是猪、马、牛、羊、鸡、鸭、鹅，也没有自己的节日。相反，一到了人要过的节日，倒霉的就是我们了。主人会杀鸡宰鹅地让饭桌飘满肉香气。我想我们甚至连鬼都不如，鬼还有节日呢！到了每年的清明和一个叫七月十五的日子，活着的人就会挎着篮子去山上上坟，篮子里装着馒头、酒、水果和肉，活着的人把它们摆在坟头，请鬼来吃。他们把这样的日子叫“鬼节”。我不知道鬼长得什么模样，鬼有嘴吗？有嘴的话又有牙吗？不然它如何下得了口吃坟头的东西呢？
月亮节要来的前两天，大黑山就忙起来了。杀鸡宰鹅，做月饼，男女老少都很高兴。人有的时候忙起来是生气的，比如顶着太阳在田地干活，比如冒着严寒在丛林中伐树，他们会说“累死了”，口气是怨恨的。可有的时候，人一忙起来就高兴了，比如谁家为了结婚而布置洞房，人忙得脸上都是喜气。再比如要过月亮节了，人忙起来也是笑眯眯的。大黑山的女人都是自己做月饼，这月饼比在商店里买的要大许多。全都是圆的，不像现在，还有四方形的月饼，难道月亮告诉人，它要变方了吗？我喜欢圆月，要是月亮变方了，那就像笼子一样了，谁看了心里会好受呢？
羊草做月饼时，她的几个孩子都跟着忙活。我摇着尾巴东看看，西看看，知道月饼是怎么做出来的。大毛把提前晒好的胡萝卜丝剁碎，大丫把炒熟的花生和芝麻用擀面杖压碎了，然后放到一只大碗里。羊草就把花生、芝麻、胡萝卜丝用白糖搅和在一起，做成馅，然后把已发好的大面团揉好，再揪成小块小块的面团，由手巧的二丫把它们一个个擀平，包上馅，再把它轻轻擀平。要是用力太重或者是擀得太急的话，馅就容易露出来。月饼做好后，羊草和二毛就守着锅灶看着火，因为月饼已经被放到一个大铁帘上烘烤。铁帘下不像平常填着水，是干锅烧，火的轻重就很关键了。二毛并不懂要什么样的火，羊草带着他，纯粹是为了哄他玩。羊草说：“二毛把柴往里续续。”二毛就流着涎水笑嘻嘻地用他的小脚把柴火踢进去。接下来，羊草还得急慌慌地把柴再撤出来一些。月饼进了锅，不久就有甜香味飘出来了。第一锅出来的月饼总是还没等凉透，就人手一个被分吃了。大丫会偷出一个月饼，把我带到马棚里，让我在那儿吃。我享受过的美味，蚯蚓算一个，羊草家的月饼也得算一个。
月亮节前，金发就和李文青套上马车走了，他们是请放映队的去了。有时请得来，有时请不来。请来请不来，大家过月亮节时都高高兴兴的。
月亮节的这天，家家户户都聚集到了学校门前的院子。这时节天已凉了，人们都穿上了秋衣。教室里的课桌被搬到院子里，人们把月饼一盘一盘地摆上去，再把整只熏烤的鸡鸭鹅摆上去，就开始吃喝了。男人们有座位，他们喝酒、划拳、讲笑话，女人呢，一个个站在自家男人面前，好像男人是石头，而女人是长在石头旁的树。她们帮助他们倒酒，撕扯大块的肉。孩子们呢，他们玩着玩着就要跑过来要块肉吃。月饼是非要等到天黑透了，月亮升起来了，才被允许吃。若是放映队的人来了，羊草就不能站在金发面前，她要站在放映员面前侍候人家吃喝。所有的女人都笑着，只有李开珍，她不敢笑，低着头，给她男人倒酒时手哆哆嗦嗦的。等到月亮升起来了，大家就吃月饼了。女人们都说羊草做的月饼最香。等到吃喝完毕，要是放映队的来了，就在林间扯上白布，发电机“吱吱”地叫了起来，白布上就有我不认识的人一闪一闪地出现了。有的男人喝多了酒，看着看着就栽歪了身子，还有的打起了呼噜。只有女人和孩子才一直看完电影。有一次，放映员醉得厉害，放了一会儿电影就进教室睡觉去了。看电影的人也就散了，因为那电影上的人一说话就唱，把人都给唱烦了。我就想，原来有些人还得唱着说话啊。如果月亮节时没有请来放电影的，人们吃喝完毕，就用筷子敲着空盆空碗，在地上乱跳乱唱。他们边闹边看月亮。这时候，男人就爱拉别家女人的手，管人家叫“嫦娥”。一有人说“嫦娥”，所有的人都跟着笑。嫦娥是谁？我至今没见过。嫦娥只在月亮节的时候才来，平时没人提起她。想来一个一年只被人叫一次的人，平常是非常寂寞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