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伐木人的家(1)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4:42

我第一天到大黑山,就被女主人给打了一顿。我记得马车停下来,我从麻袋中被放出来的一刻,看到的是围着马车的一个女人和四个孩子。他们见了我都显得很惊奇。女主人叫“羊草”,她长得有些怪,额头窄,下巴尖,可是两个腮帮子却鼓鼓囊囊的,好像她在嘴里藏了两只梨,一直没舍得咽进肚子似的。而那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高一头,也可以说一个比一个矮一头。最矮的比我高不了多少,他好像还站不太稳呢。他和最高的孩子是男孩,另两个是女孩子。这四个孩子有三个都拖着大鼻涕。那是傍晚,我闻到了煮饭的气味。还看见新主人家的烟囱冒出一炷白烟。孩子们看过我之后,就跳上马车翻腾东西去了。有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就“咯咯”笑起来;而找不到自己得意东西的孩子就哭了。不过一会儿,刚笑过的又哭了,他手中的东西被抢走了,而哭过的又笑了,他夺了别人的东西,能不高兴吗!小孩子就是这样,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男主人管女主人叫羊草时,我就想他家一定不会养羊的,不然这个女人还不得让羊给吃了?男主人叫“金发”。羊草说:“金发,你怎么弄条狗回来?”金发说:“这狗不简单,在丛林中给勘察队带过路呢,冬天时我带它去工段,平时让它在这里看家。不是挺好吗?”羊草看着我说:“瞧它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跟大壮比可差远了!金发,你一定是花了冤枉钱!”

那时,我还不知道大壮是谁。我想大壮不会是个人,他们是不会把我和人放在一块比的。我只能和牛呀羊呀等等的牲畜比一比。后来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大壮是一条狗,是金发家原来养的狗,它已经死了。羊草和她的孩子们老爱提起它。

金发家的四间屋没有一间是大的。他家的院子里有马棚、鸡舍、猪圈和狗窝,有一只猫在我眼前跑来跑去的,很烦我的样子。我在麻袋里闷了一天,昏沉得只想睡觉,就蜷在墙根下面睡了。我把天睡黑了,后来觉得饿,就醒了。羊草把一只空盆子扔在我面前,倒上一些剩饭剩菜给我吃。饭菜都馊了,我舔了几下就没胃口了。羊草生气了,她说我是条馋狗,连剩饭都不吃,难道她还要把我当祖宗供着不成?她拿来一条皮鞭,“啪啪”地打了我一通。我知道自己逃不出她家,就缩着头挨她的鞭子。她每打我一下,我都要“嗷——”地叫一声。金发对她说:“它刚来,你打了它,它不和你记仇吗?”羊草说:“小孩子不打不成器,狗也一样。你打了它,它就长记性了,你以后让它吃屎,它都得给你舔!”

羊草说错了,我这一辈子,确实不吃人的屁股底下拉出的臭东西。我见别的狗吃屎时,总有恶心的感觉。

刚开始的几天,我寸步不离家门,羊草为此很高兴。她说:“这狗我看着还行,不乱窜,是个看家的样子,不过还是没有大壮好。”我不乱走,实在是因为没情绪,而且大黑山我以前来过,就那么几幢房子,人也少极了,有什么好转的呢?我还记得那个迷了路的女人李开珍,她男人不让她上炕睡觉,说她在丛林里肯定和我的主人睡了。我也记得在大黑山看的电影,一些人能在一块白布上走来走去的。

金发早晨出去,到了晚上才回来。他出去时走路还有板有眼的,回来就东摇西晃了。他总是喝醉了才回家。他进了院子先要看看我,问:“你、今天、过、过得、好吗?发、发没发现、坏蛋、来、来我家?”他的舌头上就像趴着只青蛙,说起话来费劲极了。看过我,他又晃到鸡窝旁,说:“我是、你们的、主人,母鸡、给、给我、下个蛋、看看,公鸡、给、给我、打个鸣、听听。”公鸡没有打鸣,他自己倒是打鸣了,他像是被噎着了似的,“咯咯”地叫着。羊草这时会把头从窗口探出来,骂他:“酒鬼!”

金发的四个孩子,男孩叫“大毛”、“二毛”,女孩叫“大丫”、“二丫”。名字中有“大”的个头高,“二”则是矮的。这四个孩子只有大丫爱出门玩,其余的三个几乎天天待在家中。大毛是个捣蛋鬼,他一会儿把桌子拆了,一会儿把马车的轮子卸了,一会儿又用一张网罩鸡玩。二毛呢,他最小,鼻涕多,一天到晚地抽自己的鼻涕吃。他常常犯傻,羊草让他给她搬个板凳,他拿来的是蝇甩子;羊草洗衣服时,让他把背心脱下来,他笑嘻嘻脱下的却是裤衩。二丫呢,她比大丫安静多了。羊草让她烧火她就去烧火,让她喂鸡她就去喂鸡。羊草让她去园子里拔点生菜,她提着篮子就走。她闲下来时,最爱做的事就是翻绳。一条被连接在一起的细绳,在她的手指间穿来穿去,形成许多图案。她告诉我这个叫“手绢”,那个叫“燕子”,还有的叫“面条”,反正吃的、用的、飞的东西都有。二丫比较喜欢我,她嫌我没有名字,就让羊草给起一个。羊草翻了一下眼皮,说:“反正不能叫它大壮,大壮是哪条狗都比不了的。”二丫就说:“那就叫它三毛吧。”气得羊草给了二丫一巴掌,说:“你缺心眼啊,它叫三毛,不就成了你的狗弟弟了?”从那以后,主人就不想给我起名字的事了。所以在大黑山的日子,我一直没有自己的名字。我发现人的名字能永远地叫下去,我们的名字呢,就像秋天挂在树梢的叶子,说飞就飞了。所以金发和羊草喊我时,就“嗨”或者“喂”一声。

我第一次离开家门,是羊草打发二丫去找大丫。大丫出去玩的时间长了,羊草生气了。二丫走时对她妈说:“我带着狗一起去找,行吗?”羊草说:“你爱领就领它去吧。”

大黑山建在松树林间,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几棵树,路上也有树。天气已经热了,晒太阳的猪露着白白的大肚子,躺在柴垛前。路上还有树的影子。有的影子又斜又长,有的又粗又短,这是由于树的高低不同造成的。路上很少能看见人,碰见的一两个都懒洋洋地指着我问二丫:“你家新来的狗就是它?”二丫说:“是。”人家就说:“比起大壮可差远了!”他们在评判我上,总要拿大壮做比较,跟羊草是一个口气的。

每经过一座房屋,我都能看见院门口蹲着一条狗。它们一看见我都竖起耳朵,歪着脖子盯着我看。对我有敌意的,还叫唤几声。我呢,想让它们知道自己的厉害,也冲它们叫,并且做出要撕咬一番的架势,别的狗就不敢和我作对了。二丫每碰到一个人就会问:“看见我姐了吗?”人家都摇头,说:“没看见。”还有的说:“看见你爸了,在张北方家喝酒呢!”二丫说:“我妈又没叫我找我爸。”当我们把大黑山那几座房屋都要走完时,在最后一座房屋前,我看见了李开珍!她坐在院门口的一棵大松树下,穿件打满了补丁的上衣,睡得很香。我想起来了,这女人在丛林中就是坐着睡觉的。她的头发还是那么乱,跟迷路时的样子差别不大,就是看上去更老了些。我想应该上前跟她打个招呼。我凑到她面前,轻轻叫了几声。二丫以为我要咬她,就说:“你要是敢咬人,以后我就不带你出来了!”李开珍醒了,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认出了我。她抱住我的狗头,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是跟谁来的?”她问二丫,是不是一个姓黄的人把我给领来的?二丫说:“我爸在金顶镇把它领来的。”李开珍很失望地说:“要是姓黄的来了就好了,他能跟我男人说,我迷山的那年,没有和那些男人睡在一起。”说完,她又合上眼睛睡了。

二丫领着我,朝南面的树林走去。在一片都柿秧中,我们发现了大丫。她躺在地上睡着,蚂蚁在她身上爬来爬去的。都柿这种果子我知道,要是吃多了,人就跟喝多了酒一样地醉倒了。这果子入嘴时,浆汁能把人的嘴给染黑了。大丫黑着嘴唇,睡得比李开珍还香。二丫俯身摇晃她一下,她就哼一声;再摇晃她一下,她仍是哼一声。二丫想把她搬起来,可才起了头,就累得直喘,最后只得又把她放到地上,领着我回家。二丫回家对羊草说:“我姐又吃醉了,在南树林的都柿中躺着呢。我想把她弄回来,可我搬不动她。”羊草瞥了我一眼,说:“要是大壮在,拖也把她拖回来了!”羊草并不着急把大丫找回来,她忙完了活,这才去接大丫。太阳快落的时候,羊草搀着大丫回来了。她醉得走不成路了。这边大丫倒在炕上接着睡,那边金发就哼着小曲摇晃着进院子了。他醉了见着什么摸什么,摸树、摸柴垛、摸晒衣绳的柱子、摸墙。他摸我时弯了一下腰,“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羊草从窗口里探出头来,气咻咻地说:“一家出两个醉鬼,我还有法活吗?老天爷呀!”

大黑山跟金顶镇比起来,实在是太寂静了。在金顶镇,活在我周围的主要是人和牲畜。在大黑山,少见人和牲畜。我就觉得活在我周围的主要是树、风和天上的云了。这里的男人比金顶镇的享福,他们春夏秋三季除了出去一段时间放排外,其余在家的日子很少有到园田中干活的。而女人却屋里屋外地忙得团团转。每家都有三四个孩子,就说少的,也有一两个。这些孩子不爱聚堆玩,各玩各的,随便找个犄角旮旯,一团泥,一根木棒,几张废纸,一把烂得只剩下伞骨的破伞,都能让他们独自玩出花样来。

初来大黑山时,在冬天以前的那段日子,有两件事我记忆最深。

一件是羊草和金发吵架。他们隔个三天五天就要吵。他们总是清晨时吵。羊草最常说的话是:“谁家一大清早起干这事?你天天晚上醉成泥,我等于守着个活鬼!”我听不见金发说什么,但羊草要是唠叨个没完,金发就还击了。金发在这时候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不干就不干嘛,我找别的女人还不是一样?又不是只有你长那么个东西!”他们为干什么事而吵架呢?我一直没有弄懂。吵得厉害的时候,他们还摔东西。摔的总是枕头,这东西反正也摔不坏。有一次,他们夜里没关窗,枕头飞了出来,正落在我身旁,我就趴上去。这枕头软软乎乎的,放在身下很舒服,难怪人要把头搭在它上面呢。有一回,羊草大约要摔暖水瓶,金发说:“我可告诉你,我不用喝热水,你摔就摔。再说了,金顶镇的暖水瓶比过去卖得贵了!”我没听见东西摔碎的声响,羊草一定是把暖水瓶又放好了。他们吵架,有时也因为二毛。羊草说二毛是个傻子,全怪金发喝酒做事,二毛才发呆。这我就更不明白了,二毛的傻跟金发喝酒有什么关系?金发做错了什么事?金发受了埋怨后会说:“你春天撒种种地时,也能碰到哑巴种子,不见得个个都发芽吧?二毛赶巧是个哑巴种子,这有什么?再补棵苗,生个三毛不就得了?”羊草说:“现在让计划生育了,你想要三毛就有三毛?”金发说:“我最想不通的就是这计划生育了。啊,不让男人撒种子,不让女人生孩子,这算什么事?”听来听去,我明白“计划生育”就是不让主人生三毛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我记得清楚,那就是李开珍一旦被她男人赶出家门了,她就来找我。她见了我就说:“我迷了一次山,背一辈子的黑锅,你要是人就好了。就能跟他说我是清白的了!”李开珍一来,羊草就说:“吊锅又打你了?他再这么对待你,你就不给他做饭,饿死这老东西!”李开珍“呜呜”地哭,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二毛一见她哭就笑,笑得唇边的一对酒窝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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